也許是在孤兒院裡長大的緣故,施黛很容易捕捉到彆人的善意。
說她敏銳也好,敏感也罷,從小到大得到的不多,因而格外懂得珍惜。
江白硯掌心懸在半空,與她的臉頰隔出十幾厘米距離,克製而守矩,毫無唐突之意。
吹上她側臉的寒潮,被一股腦阻絕在外頭。
是一種若有似無、令人安心的溫度。
“我還沒那麼嬌貴。”
施黛想想又覺得好笑,低聲催促:“走吧。”
她遠非弱不禁風的嬌弱花草,哪會連一點寒風都受不住。
就算是江白硯,也不能小瞧她。
施黛抬起手臂,揮一揮胳膊:“我也是很厲害的。”
江白硯垂眸笑笑,放下右手:“嗯。”
山裡沒有燈火,要看清前路,隻能借由天邊清融融的月色。
顧及虞知畫在身後,施黛沒立刻掏出照明符籙。
江白硯走在前面,為她撥開林間半人多高的枯草。
行出一段距離,施黛袖擺輕振,拿出一張明黃符紙。
來大昭這麼多天,她沒了最初的笨拙生澀,熟門熟路催動靈氣,感應朱砂中蘊藉的氣息。
伴隨白芒乍現,符籙憑空燃起,化作一簇不帶溫度的小小火苗,安靜浮在她掌心。
很好很流暢。
施黛給自己的熟練操作打九十分。
火星明亮,驅散黑暗,連帶她的眉眼熠熠生輝:“江公子要來一張嗎?”
他們並肩而行,一團光亮已然足夠。
江白硯:“施小姐莫要走遠便可。”
這會兒L倒是不叫“大小姐”了。
想起不久前脊椎上的麻意,施黛稍稍定神。
她本身沒被人這樣叫過,原主聽過不少回。
但不知怎麼,同樣是簡單明了的三個字,從江白硯嘴裡念出來……
像個輕輕蹭在耳膜上的小鉤。
因為他聲音更好聽嗎?
“話說回來,江公子烤的野兔,真挺好吃的。”
強行拉回思緒,施黛摸摸肚子:“是真心話。”
江白硯挑眉:“施小姐喜歡?”
“當然啊。”
施黛正色:“因為有江公子的烤兔,我暫時宣布,兔子是我們最好吃的朋友。”
江白硯一瞬抓住她的漏洞:“暫時?”
“就,”施黛摸了下鼻尖,理直氣壯,“以後可能再遇上好吃的豬牛羊什麼的。”
什麼食物最美味?
永遠是當下吃進嘴裡的。
江白硯哼笑一聲,語帶戲謔:“施小姐‘最好的朋友’倒很多。”
舌尖鹹香未散,施黛不禁好奇:“江公子,你除開烤兔子,還會彆的嗎?”
江白硯:“略懂一二。”
和他相處這麼些時候,施黛漸漸摸清了此人的言語習慣
。
疏離懂禮,過分謙遜,江白硯提起他那驚人的劍術,也隻說“略懂”。
施黛心如明鏡,嘗試問:“烤魚烤羊烤豬烤一切?”
江白硯:……
江白硯:“嗯。”
施黛眼瞳微亮,再進一步:“熗炒土豆絲、家常小炒肉、小雞燉蘑菇、纏花雲夢肉?”
江白硯:“不會纏花雲夢肉。”
他獨自生活許久,自然懂得如何去做家常菜。
對於吃食,江白硯一貫不在意口味,飽腹就行。
纏花雲夢肉是酒樓裡的上等菜,同他那段刀口舔血的日子沾不上邊。
施黛低低“噢”了聲。
施黛:“那……軟棗糕、透花糍、鮮花餅?”
這就更不會了。
江白硯似笑非笑:“施小姐問這個做什麼?”
“想嘗一嘗江公子的手藝嘛。”
他問得直白,施黛卻毫不羞赧,雙手合十,是個祈禱的姿勢:“烤兔子很好吃,如果有朝一日能吃到彆的,肯定很幸福。”
人活在世上,總得有點兒L期待。
江白硯沒應聲。
他設身處地想了想,倘若自己站在施黛的位置,被人提出這種問題,定會沉默以對。
她承認得落落大方,反而令江白硯不知怎樣接話。
“我們在幻境裡,扮演的是小姐和侍衛。”
把衛靈的性格在腦子裡捋上一遍,施黛朝他笑了笑:“江公子,如果有得罪,還請你多多見諒。”
衛靈嬌縱跋扈,時常使喚阿言,邪祟出現後,更是自始至終沒離開他半步。
頓了頓,施黛補充一句:“如果我一不小心越界,你就彆見諒了,直接說出來就成。我會好好改正的。”
江白硯:“嗯。”
他沉默須臾,終是說出困惑已久的難題:“施小姐,何為‘吃醋’?”
施黛一愣:“什麼?”
話音方落,見江白硯遞來一張宣紙,火光照亮墨色字跡,儼然是阿言的人物簡介。
這是個會因為小姐遇見新歡,默默吃醋的侍衛。
“吃醋就是——”
施黛少有地露出苦惱之色:“你吃過很酸的東西嗎?醋或橘子一類的。”
江白硯點頭。
他生了張清越疏朗的臉,此時不帶貫有的虛飾笑意,亦無冷肅殺機,垂目凝睇的情態,顯出清霜般的靜。
像個虛心討教的乖學生。
“就像吃酸橘子一樣吧。”
施黛道:“看見在意的人和彆人親近,心裡又酸又澀——想讓她多看看自己,不要總跟彆人在一起。”
人的感情真是複雜難懂。
她上輩子忙於學業和兼職,沒功夫糾結情情愛愛,但要論吃醋,施黛體驗過好幾回。
孤兒L院裡的孩子缺少親人陪伴,唯一可以依靠的長輩,是幾個照顧他們的老師。
施黛懂事得早,雖說對一切看得很開,可當自己孤零零站在角落,望見大人們對彆的孩子噓寒問暖,仍覺心口發悶。
那應該算是吃醋吧?
一種隱秘的、難以宣之於口的情緒。
江白硯無言靜思。
他沒有在意的人,無法感悟其中蘊意。
“不過,紙條上為什麼要特意標注吃醋?”
施黛腦筋轉得快,品出貓膩:“邪祟侵入客棧,紙上寫的衛靈‘受傷’和‘遭遇危險’,是板上釘釘的事。”
提示僅有寥寥數語,不可能給出無用信息,難道……
施黛悟了:“在客棧裡,衛靈會有新歡?”
有就有吧。
反正與他們無關,到時候隨機應變逢場作戲就好。
施黛掌心的冷焰溢散光華,助二人穿行於林木之間。
這座山不大,江白硯憑借經驗,很快找到下山的小道。
朝下俯瞰,可見荒煙野草、枯枝橫斜,山腳下,一點燈火若隱若現。
想必是君來客棧。
“終於要開始了。”
進入君來客棧,這場幻境才真正拉開序幕。有他們的整整五雙眼睛盯著,凶手很難不露端倪。
施黛乾勁滿滿:“我們回去找其他人吧。”
*
施黛與江白硯回到火堆邊,柳如棠等人已把烤兔吃完。
道路被探明,下山簡單不少,可惜有虞知畫在,用不了符籙。
月光皎潔,映出斑駁樹影。
沈流霜走在施黛身側,默不作聲握住她一條手臂,在半明半昧的夜色裡,領她步步往前。
施黛回握她掌心,偶爾噙著笑,和她湊近說悄悄話。
柳如棠看看施黛,又望望另一邊的江白硯。
這兩人若即若離,看似沒什麼,可之前江白硯為施黛擋風的動作,又分明有點兒L什麼。
不確定,再看看。
柳如棠搓搓手。
客棧才是重頭戲。
滿心滿眼全是案子的閻清歡:?
方才晃眼一瞧,他為何從柳姑娘臉上……看出了類似桀桀怪笑的表情?
沿山路前行,半柱香後,走在最前方的閻清歡推開客棧正門。
木門吱呀,疾風回旋,在躍動的燭火下,施黛仰起頭。
聽柳如棠說,這是家開了幾十年的老店。
幻境中的客棧尚未經曆摧折,燈籠高掛,一派新年後的喜慶。正門上,木匾字跡板正,寫的是“君來”。
幾人裹挾風雪走進大門,一道女音嬌聲笑道:“諸位打尖還是住店?”
說話的,是個慵懶坐在桌邊的女人。
女人約莫二十多歲,清瘦高挑,身著純黑長裙,長發鬆垮挽起,墨雲般飄揚。
施黛想,是個漂亮姐姐。
閻清歡牢記領頭羊人設,立馬接話:“住店。”
“幾間房?”
黑裙女人睨向他:“來交錢。”
有人笑著調侃:“老板娘,對客人態度要溫和些?,彆掉錢眼裡了。”
趁他們談話的間隙,施黛打量一圈大堂裡的客人。
此地偏僻,住客不多,要麼是打獵歸來的長安城中人,要麼是趕路的行商。
兩個中年男人靠在門邊歇腳,一男一女立於窗邊望月亮。
一人背對他們坐在角落,看動作,是在吃飯。
施黛多看了他一眼。
那是個身著黑衣的年輕男人,看不見臉,卻能感到周身散出的冷意——
他背著兩把漆黑長劍,鋒芒暗斂,是習武之人獨有的氣勢。
看他的打扮……莫非是那個名叫“韓縱”的遊俠?
所謂遊俠,即是重義輕生、行俠仗義之輩。
大昭遊俠之風盛行,這一類人居無定所,崇尚快意恩仇,路見不平拔刀相助。
施黛念頭紛轉,猝不及防,對上一雙寒星般的眼——
遊俠發覺她的視線,猝然轉身。
刹那間四目相對,對方一言不發,隻看她一眼,重新埋頭用膳。
“那是韓縱。”
柳如棠負責處理這樁案子,在幻境之外,見過客棧裡的幾乎所有人。
趁虞知畫和閻清歡去買賬,柳如棠低聲介紹:“韓縱性情孤僻,實力不弱。黑裙女人是這兒L的老板娘,名叫楊玉珍。”
韓縱是這起案子的嫌疑人之一。
施黛頷首,目光悄然逡巡,心口繃緊。
這間客棧裡,有個食人血肉的邪修。
如同身披羊皮的餓狼,以純然無害的相貌混跡於此,實際上,正盤算如何把客棧中的人全殺光。
究竟是誰?
【踏莎行】認定的三名嫌疑人,到目前出現了兩個。
施黛悄聲:“那個被喚作‘錦娘’的廚娘呢?我們要去見見她吧?”
“嗯。”
柳如棠:“廚娘嫌疑最大,必須盯緊。”
錦娘來曆不明,案發後離奇失蹤,哪怕是柳如棠,也沒見過她。
“老板娘。”
柳如棠語氣帶笑,狀若無意地問:“我們第一次來這家客棧,想隨便逛逛,你不介意吧?”
老板娘剛剛收下閻清歡的錢財,心情大好,聞言展顏道:“有什麼好介意的?客人們高興就成。”
那句話怎麼說來著,有錢能使鬼推磨。
柳如棠眉梢輕挑:“走。”
她早摸清了客棧中的布局,因是扮演新客,佯裝懵懂好一陣子,在大堂內四下踱步。
逛完一圈,柳如棠遵循記憶裡的路線,拐進東北角一條窄廊。
施黛緊跟其後。
廊道不深,輕易走到儘頭。
儘頭處橫掛一道深色布簾,柳如棠抬手掀開。
施黛嗅到一股濃鬱香氣。
並非廚房裡食物的鹹香,而是
直衝鼻腔的馥鬱香料,像桂花,又像丁香。
這股香味與飯菜的氣息交融混雜,形成難以言喻的味道,讓她微微皺了下眉頭。
走進廚房,一個女人背身蹲在灶台後,不住顫抖。
她的雙手隱隱在動,幅度很小,頭頸低垂,看不見臉和動作,發出輕微磨牙聲。
這是在做什麼?
女人的狀態著實古怪,施黛與柳如棠對視一瞬,頭皮微麻。
“……啊。”
虞知畫跟在閻清歡身後,掩唇輕呼:“她怎麼了?”
這個問題,施黛也很想知道答案。
她保持警惕,往前邁開一步,與此同時,餘光覷見白衣輕晃。
江白硯瞥她一眼,目色淡而冷,代替她走上前。
他沒來得及開口。
當他靠近,女人猛然抬頭,露出一雙布滿血絲的眼,讓人想起被禁錮的獸。
似是受到驚嚇,她慌忙站起身子,一把推開江白硯,衝出廚房。
“她這是,”施黛猶豫道:“怎麼了?”
這人果然有古怪。
柳如棠暗暗思忖,輕撫下巴。
雖然很想追上前去,直截了當地逼問原因,但劇情波動太大,會導致幻境破滅。
不得不乖乖按照劇情走,她輕嘖一聲。
“廚房裡好香。”
身為大夫,閻清歡習慣性輕嗅:“是……”
是香料雜糅的味道,他甚至能脫口而出,說出每一種香料的名字。
奈何礙於身份,閻清歡隻能裝糊塗:“是花香吧?”
“正是。”
虞知畫耐心道:“桂花,香草,丁香,沉香……”
沈流霜皺眉:“她在身上用這麼濃的香做什麼?”
大昭有個詞,叫過猶不及。
線索太少,暫且猜不出答案。
施黛輕揉眉心,看向江白硯:“你沒事吧?”
不過被錦娘撞了下而已。
江白硯低眉:“無礙。”
直至此刻,三名嫌疑人儘數現身。
柳如棠他們猜得沒錯,錦娘是最可疑、最有古怪的那個。
但凡事不能過早下結論,施黛在鼻尖扇了扇風,呼吸一口新鮮空氣:“廚房太悶,我們出去吧?”
廚房的確悶沉,空氣凝滯,死水般無波無瀾。
江白硯行在最後,等其他人離開廚房,鬼使神差抬起右臂,嗅聞手背。
在山中時,他與施黛並肩而行,沾染不少她的氣味,是淺淡梅花香。
此刻,一股更為濃鬱的味道傾覆而至,把梅香驅開。
錦娘與他擦身而過時,身體觸及了這個地方。
並不難聞。
江白硯卻感到惡心。
彼時的觸感滯留在皮膚,如同白璧洇開汙泥,是醜陋到近乎刺目的一抹穢色。
江白硯素來厭惡旁人的觸碰。
曾經這份厭惡僅僅讓他心覺不悅,今時今日,竟是厭棄至極。
長睫掩蓋眼底陰翳,江白硯凝視手背,另一隻手握出黑金短匕。
汙濁的、冗雜的氣息,不應留在這裡。
攀纏在他周身的味道,一種就足夠。
刀鋒貼上那塊被不經意觸碰過的皮膚,江白硯面無表情,略微用力。
少年人的右手骨感修長,好似筆直青竹。短匕刺破血肉,湧出腥紅鮮血,沾濕手背。
他忽地有些懊惱,血液的味道過於濃鬱,同樣是種玷辱——
不過,歸根結底,血水是屬於他的氣息。
剖去多餘汙穢,隻剩他和施黛的味道彼此相融,是勾纏的血與梅香。
這讓江白硯沒來由地,想起進入花妖舞坊的當日。
在相差無幾的梅花氣味裡,他唯獨中意施黛身上的香囊。
到這種程度,更似偏愛。
劇痛漫延,給予他晦澀的愉悅。
江白硯倏而明悟,觸碰也好,氣息也罷,他甘於接近的並非某種死物或意象,而是施黛。
隻是她。
這個認知新奇又怪譎,一塊薄薄皮肉被割下,他長睫輕顫,在疼痛中無聲笑開。
見他半晌沒從廚房出來,布簾被人掀開,施黛探進腦袋:“江公子,怎麼了?”
在這之前,他已合攏左手,將那塊臟汙的血肉藏於掌心。
江白硯不動聲色上前一步,長袖垂墜,包裹血口,衣擺掩下滴落的血跡,一切安穩如常。
“無事。”
他雙目黢黑,內裡是靜到極致的平靜:“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