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1 / 1)

自古沙雕克反派 紀嬰 14554 字 8個月前

冬風呼嘯,窗牖輕響。

幾點雪粒低回,飄飄搖搖落進屋內。一隻大手合攏敞開的木窗,把風雪和日光阻隔在外。

陳澈關窗回身??[,冷峻眉眼隱入陰影。

君來客棧裡,一切準備妥當。

為防止幻境崩塌,進入其中的人數越少越好。施黛所在的隊伍一共四人,是最合適的配置。

陳澈:“如果沒有彆的問題——”

“有有有!”

柳如棠麻利接話:“既然是兩隊合作,我們隊伍也應該出點力,對不對?不能總麻煩彆人。”

白九娘子熟練幫腔:“您彆說,還真是。”

陳澈:嗬。

與柳如棠相識許久,陳澈怎會不清楚她的性子。

好不容易得到個忙裡偷閒的機會,她竟上趕著往幻境裡跑,理由聽起來冠冕堂皇,隻怕心裡有自己的小算盤。

“而且,我以前從沒見過畫中仙,機不可失時不再來。”

柳如棠義正辭嚴:“方才虞姑娘不是說了嗎?她身邊跟著五個人,多我一個不多,剛剛好。”

她想玩,讓她進去瀟灑便是。

陳澈順著她的意思:“那就勞煩柳姑娘,為我們【踏莎行】掙些面子。”

柳如棠一拍胸脯:“包在我身上!”

“畫卷共有二幅。”

虞知畫輕撫宣紙,眸色溫柔:“第一幅,進入客棧。第二幅,邪祟突襲。第二幅,對抗邪潮。其中第一幅畫的時間最久,留出了山中打獵的片段,以供大人們熟悉幻境。”

施黛元氣十足:“明白。”

他們確實需要一段時間,來與自己扮演的角色進行磨合。

“我有個問題。”

沈流霜若有所思:“虞姑娘的未婚夫在亂戰中身負重傷。既然有人充當這個角色,難不成……也要像他一樣,被邪祟刺穿小腹?”

虞知畫搖頭。

“這是我把畫卷分成二份的原因。”

虞知畫道:“衛霄受傷,是第二幅畫。第一畫結束,我會將扮演衛霄的公子抽離出幻境,等第二畫開始,再把他送回。”

如此一來,就可以避開身受重傷的情節,讓幻境裡的衛霄自行承受。

施黛不由讚歎:“妙啊。”

方法果然比困難多。

虞知畫很有耐心,逐一介紹了每個角色的性格與相處模式,以免幾人進入幻境,行為舉止偏離正軌。

交待完畢後,畫中仙垂首閉目。

她手中原本空無一物,白煙靉靆,化出一支瑩白無瑕的玉筆。

隨她淩空揮筆,靈氣凝成半透明實體,煙雲般聚散流溢。

門窗皆閉,卻有一瞬風起,撩動畫卷一角。

施黛屏住呼吸。

畫上的景象如同被玉筆勾出,由平面趨於立體。

在她身側湧現無數墨團,濃墨重彩的是山與樹,遙遠模糊的,則成

了天邊一抹居無定所的雲。

她嗅見清清涼涼的山風。

轉瞬間,光影俱寂,施黛出現在一片林中。

冬天入夜早,沒到戌時,天黑了個徹底。這晚月明星稀,一輪黃澄澄的月影高懸枝頭,光暈如殘霜。

林子裡處處堆滿落雪,冷風拂面,讓她哆哆嗦嗦攏緊衣襟。

手裡多出一張紙條。

施黛低頭,發覺紙上的字跡瑩瑩生光,讓她能在夜裡看得一清二楚。

【幻境尚未開始,請以下內容】

【姓名:衛靈】

【身份:衛霄之妹,衛府小姐,性情嬌縱。抵達客棧後,因畏懼邪祟,緊隨侍衛阿言身側】

【推薦台詞:敢找我的麻煩,不要命了?/阿言救我!】

施黛:……

這兩句台詞的前後對比,也太沒面子了吧!是挑釁不成反被揍了嗎!

進入幻境前,虞知畫向他們提及過衛靈。

一個受儘寵愛的千金小姐,吃不得半點苦頭,與自己的貼身侍衛頗為曖昧。

準確來說,是明顯的雙箭頭。

扮演衛靈的話……隻需要和侍衛阿言待在一起就行了吧?

山林裡,一道道人影陸續浮現。

“你們拿到什麼角色?”

看完紙條,柳如棠興致很高:“我是李歸言。”

盤踞在她脖子上的白蛇過於顯眼,避免惹人懷疑,像調查蓮仙案時那樣,白九娘子又變成了一條銀白項鏈。

柳如棠眸光微閃,覷一眼手裡的紙條。

【姓名:李歸言】

【身份:衛霄好友,溫和寬厚】

【推薦台詞:衛霄好久沒像今天這樣笑過了。/遇見你之前,我不知道衛霄還能如此快活。/不打擾二位,我先走了。】

據虞知畫所言,這是個純粹的老好人,時常撮合她和衛霄。

此時此刻,柳如棠對這位遠在鎮厄司療傷的大兄弟,竟多出一絲詭異的惺惺相惜。

放心吧。

她一定好好傳承這副衣缽。

“我是衛靈。”

施黛問:“流霜姐姐呢?”

沈流霜不甚在意地笑笑:“婢女迎春。”

【姓名:迎春】

【身份:衛霄婢女,體弱易病,極度膽小。】

【推薦台詞:放肆,區區一個平民百姓,誰允許你和我家少爺這麼說話?/也不睜大你的狗眼看看,你得罪的人是誰!/少爺說得對啊!】

好做作不清純的台詞。

沈流霜很喜歡。

最後一句話堪稱萬金油,她隻需跟著少爺和稀泥,就能把這個角色扮演得惟妙惟肖。

前提是,被分配到少爺角色的人足夠靠譜,不把她往死路上領。

“我是衛霄。”

閻清歡面露遲疑:“這個設定……”

【姓名:衛霄】

身份:衛府嫡子,意氣風發?[(,武藝高超,可降伏猛虎。進入客棧後,因邪祟侵襲,被貫穿腹部。】

【推薦台詞:彆怕,看我的。/雕蟲小技不足掛齒。/我保護你。】

——和他也太不像了吧!

莫說降伏猛虎,連貓都敢把他的臉撓花。

施黛轉了轉眼珠,讓他與沈流霜同框。

體弱多病的婢女懶洋洋靠在樹下,殺意內斂,脊背如鋒。

武藝高超的大少爺愁眉苦臉,被冷風一吹,把自己縮成小小一團。

這很合理。

“所以——”

根據排除法,柳如棠捕捉到重點:“江公子是阿言?”

樹木陰影下,江白硯抬眼:“嗯。”

這、這還真求仁得仁了?!

多虧暮色深沉,讓柳如棠翹起的嘴角不那麼明顯。

謝謝你,畫中仙。

千金小姐和忠誠侍衛,與他們相襯得很。

施黛本人沒覺得有什麼。

置身於幻境,橫豎是在角色扮演,當不得真。要說親近,由閻清歡代替的衛霄,還是虞知畫的未婚夫。

她隨意想著,目光一動,恰巧對上江白硯漆黑的眼睛。

他神色如常,看不出特彆的情緒,小半張臉被陰翳吞沒,明暗對比,顯得眸光很亮。

指尖摩挲手裡的宣紙,江白硯向她頷首致意,睇向白紙黑字。

【姓名:阿言】

【身份:衛靈貼身侍衛,沉默寡言,唯命是從。

衛靈受傷他擦藥,衛靈有新歡他吃醋,衛靈遭遇危險,他拚死相護。】

這個人物與他相去甚遠。

無法理解如此鮮明赤誠的情愫,江白硯眼底滋生困惑。

為何有人能對另一人全意相待,心甘情願為她付出性命?

還有紙上提到的“吃醋”。

怎樣才算吃醋?

江白硯不懂。

靜思間,林間淌過清風。

施黛這才意識到,自他們進入幻境以來,空氣始終處於凝滯狀態,宛如死水。

這陣風徐徐吹過,死水活泛,蕩開漣漪,萬物被賦予生機——

“怎麼了?都愣在那兒。”

身後響起似曾相識的女音:“快把這幾隻兔子烤熟吃掉,去找下山的路吧。”

清泠柔和,是虞知畫的聲線。

施黛扭頭。

虞知畫身著青衣,坐在一簇火堆前,火焰劈啪作響,為她不染凡塵的五官平添煙火色。

這是幻境中的虛影。

在她身旁倒著幾隻沒了氣息的野兔,清一色被利箭射穿,想必是一行人的獵物。

“對對對。”

施黛從善如流,在火堆邊坐下:“今天在山裡忙活這麼久,累壞我了。”

夜風冷意刺骨,她抱住膝蓋,把自己縮緊:“還很冷。”

在火堆前坐下,才感覺好

些。

一秒入戲,不愧是施黛。

柳如棠儘職儘責扮演老好人形象:“我也累了。疲憊歸疲憊,偶爾來一趟冬獵,彆有一番趣味。”

閻清歡:……

拚命回想話本子裡的豪俠做派,閻清歡哈哈大笑兩聲,坐在虞知畫身旁:“若是喜歡,日後再帶你來。”

好險。

動作太大,差點閃到腰。

沈流霜愉快渾水摸魚,一邊四下看風景,一邊隨口接話:“少爺說得對。”

狗腿真的很快樂。

江白硯停頓一刹,在施黛身邊坐下。

“阿霄。”

虞知畫笑道:“快將兔子烤了吃吧。”

衛霄性格張揚,擅長練武狩獵,打獵得到的野味,通常由他負責烤製。

閻清歡手一抖。

有大問題。

施黛瞥向閻清歡的手背,骨節勻稱,白瓷一般,隱約浮起青色血管。

這雙手習慣了在江南握筆逗鳥,若說剝兔皮、烤兔肉,那是萬萬不會的。

不動聲色地,施黛戳了戳江白硯的手臂。

她力道很小,隔著衣袖,比撓癢癢更輕。

江白硯垂眼,見施黛點點他,又指指那幾隻躺在地上的兔子。

一個意味不明的小動作,江白硯卻明悟了她的意思。

這是在問他,會不會烤製野兔。

江白硯點頭。

再眨眼,聽見施黛輕快的笑音:“今天就不讓哥哥來烤了吧。”

她在施府長大,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性格與衛靈有相似之處。

開口時眉眼彎彎,眼尾斜斜挑起,有點驕矜,又有些得意:“阿言也會,嘗嘗他做的嘛。”

虞知畫一怔,想起這兩人的關係,輕聲笑道:“阿言?”

施黛:“我想吃他烤的。”

她擅長撒嬌,軟著聲調張口,像上好的砂糖。

江白硯聽在耳中,心不在焉地想,隻是不知道,這糖裡幾分是真幾分是假。

閻清歡是個機靈的,立馬順過她的話頭:“行。今日嘗嘗阿言的手藝——阿言意下如何?”

感恩施小姐和江公子解圍!

江白硯沒拒絕。

他曾周遊四方,行於山野時,這種食物是家常便飯。

施黛頭一回在野外吃烤兔子,托著腮幫子,看他略微挽起袖口,露出骨節分明的腕。

要吃兔肉,首先應把毛皮和內臟清理乾淨,本是極為繁瑣的步驟,到江白硯手裡,居然行雲流水,流暢得不可思議。

像做過千百次一樣。

施黛恍惚明白什麼,掀起睫毛。

凝神做某件事時,江白硯一貫沒有表情,眼角弧度微垂,好似懸於月下的彎鉤。

隻看神情,很難分清他究竟在剝去野兔的皮毛,還是在專心磨一把刀。

他親手斬殺邪修後,無家可歸,無處可依,獨自在九州

遊走過很長一段時間。

野外烤肉,是那時學會的嗎?

把兔子處理乾淨,再用削尖的樹枝串起,架在火堆上,便完成大半。

江白硯淡聲:“可有香料?”

他們特意前來打獵,自然攜帶有調味佐料。

虞知畫遞去事先備好的小盒。

於是江白硯手腕翻轉,濃鬱香氣撲面而來。

實在誘人,施黛深吸一口氣,被勾出滿腹饞蟲,眨巴眨巴眼。

下一刻,一隻被烤好的兔子出現在身前。

……欸?

施黛下意識抬頭。

江白硯沒說話,極輕挑一下眉。

沒人察覺,樹影籠罩下的角落裡,柳如棠嘴角緩慢上揚。

這是第一隻。

施黛喜上眉梢道了聲謝,小心翼翼把烤兔接過,甫一垂頭,聞見令人目眩的香。

咬上一口,外酥裡嫩,香料恰到好處融入其中,與新鮮肉香彼此中和,不腥不膩,伴有汁水四溢。

深冬的夜晚,吃上一隻熱騰騰的兔子,五臟六腑都被暖意包裹,幸福得難以言喻。

江白硯默不作聲,看她一眼。

其實他孑然獨行時,極少使用香料,往往烤熟便吃。

但那樣烤出的食物總帶有腥氣,肉味太濃,揮之不去,與美味沾不上邊。

他幾乎能想象出施黛吃下那種烤兔後的情態,眉梢皺緊,嘴唇抿出下撇的弧。

很奇怪,明明從未親眼見到,卻像曆曆在目一樣。

這隻兔子,她覺得難吃嗎?

情不自禁想要窺探她的反應,出於連江白硯自己都覺得可笑的心理。

施黛的眼睛似乎亮了些。

……在笑?

“好吃。”

有光落進她眼底,照得側臉泛出淺淡絨光,施黛倏忽看向他:“大廚,不,名廚水平!此兔隻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

江公子長得好看,腦子聰明,劍法高超,還會做吃的。

她何德何能,遇見這麼個全能好隊友。

說完又想,江白硯除了烤兔,還會不會做彆的什麼?難不成,他是個隱藏的廚藝高手?

很好奇。

心裡像有螞蟻在爬。

可惜江白硯沒再說話,轉過身去,繼續處理下一隻烤兔。

柳如棠嘴角翹得更高。

坐在施黛的角度看不見,她卻能看得清清楚楚。

江白硯垂眸的刹那,無聲笑了下——

像是流光瞬息間的火樹銀花,驀地一現,又悄然隱沒,消散在夜色裡頭。

這是被二言兩語哄得開心了。

江白硯瞧上去又冷又傲,原來這麼好哄?

沈流霜聽得一樂:“此兔隻應天上有……你當在吃玉兔呢?”

“怎麼樣?”

虞知畫也笑著逗她:“比你哥哥烤得更好吃?”

不是親哥,能賣就賣。

受了江白硯的恩惠?[(,施黛毫不猶豫:“最好吃。”

時候尚早,江白硯輕車熟路,為在場每人處理好一隻野兔。

他對吃食不感興趣,乾脆起身:“我去前方探路。”

虞知畫說過,他們來山裡打獵,還沒找到下山的通路。

施黛趕緊吃完最後一口烤兔,擦乾淨嘴和手,跟上他腳步:“我也去。”

江白硯回頭,目色沉靜無波:“不必。”

為什麼不必?

施黛微怔,防止虞知畫聽見,用了隻有兩個人能聽見的聲音:“我身上帶著符,可以幫你照明。”

江白硯轉身,目光落在她臉龐。

纖白得見不到瑕疵,因受了凍,頰邊隱現薄紅。

他沒應答,不置可否。

施黛暗暗泄氣,摸了摸袖間的口袋。

她知道江白硯不喜與人親近,如果他不願有人跟著……把符籙送他好了。

一個人走在山裡,總歸不安全。

指尖探進暗袋,同一時刻,江白硯低聲開口:

“去火邊吧。”

施黛仰頭:“什麼?”

冬夜的山風最是寒涼,須臾風起,撩過她鬢邊散落的發。

一隻手遽然探出,罩在她頰邊的半空,擋住冷風襲來的方向。

鼻尖全是江白硯身上的冷香。

“你不是怕冷嗎?”

江白硯的喉音輕卻清晰,如冷泉擊石,在黑暗中激起回響,帶出極淺笑音。

“大小姐。”

從沒聽過的稱呼,被這樣的語氣提起,像揶揄,又似無可奈何。

僅僅二個字,勾出脊骨連片的麻,癢意竄進耳朵,再落進心口上。

被他的右掌罩住夜風,施黛輕輕戰栗。

她總算想起,幻境起始時,自己抱怨過這裡太冷。

嘗試壓了下嘴角,沒壓住。

施黛微揚下巴,依舊被凍得鼻尖通紅,眼中卻有挑釁般的活泛生機,如同撐開積雪、張牙舞爪的枝芽:“我才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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