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第十三章 複仇。(1 / 1)

自古沙雕克反派 紀嬰 28706 字 8個月前

鎮厄司效率很快。

那名額頭有刀疤的趙姓男人並不難找, 一來特征還算明顯,二來身份不低。

此人是長安城有名的玉石商人,名叫趙風揚, 早年混跡於黑市, 以行事狠戾、手段毒辣的脾性闖出了點兒名氣,無人敢招惹,形同地頭蛇。

後來, 像是被天上掉下的餡餅砸中,趙風揚在某天突然發了筆橫財。

因有豐富的玉石倒賣經驗,他順理成章收購玉石、擴張店鋪, 從見不得光的黑市裡,轉入長安城明面上的玉石生意。

這一做,就是二十多年。

查出對方身份,施黛幾人順藤摸瓜, 找到了趙風揚的府邸。

玉石行大東家的住處, 果然不一般。

重宇彆院, 雕梁畫棟, 尚未敲開正門, 便能感到撲面而來的富貴滔天。門前的玉石台階極儘奢華,順著圍牆,能望見一角碧瓦飛甍。

“這還真是……”

閻清歡看得眼角一抽, 心裡很不是滋味。

無論是傳聞裡“樂善好施”的穆濤, 風光得意的秦禮和, 還是這位趙風揚, 三人經商的資本,都是張家那塊價值連城的傳家寶玉佩。

他們殺人劫財,將張家付之一炬。一家三口死得悄無聲息、不明不白, 這幾個匪賊卻過得逍遙自在,還成了有頭有臉的人物。

這誰看了不心悶。

正門處立有兩名門倌。

沈流霜在鎮厄司當差已久,對此類流程再熟悉不過,輕車熟路掏出腰牌,嗓音輕而淡:“鎮厄司辦案。趙風揚在哪兒?”

鎮厄司。

兩個門倌神色一變。

在大昭,若問有什麼地方絕對不能招惹,七成人會回答鎮厄司。

鎮厄司主除邪祟,司中皆是三教九流的奇人,辦的則是鬼神之事。

尋常百姓哪裡敢和鬼神打交道,一名門倌面色發白,試探性道:“我家老爺今日去了城郊的彆莊。敢問……發生何事了?”

長安城裡,有不少富貴人家在山中修建莊園,以供夏日乘涼避暑、冬天賞雪逗鳥。

“彆莊?”

施黛心下一動:“他去那兒做什麼?”

連續三天死了三人,還都是曾與趙風揚狼狽為奸的匪賊。趙風揚不是蠢貨,哪能看不出這是尋仇。

施黛不覺得,他在這種時候還有閒心去看雪。

難道趙風揚壓根沒去什麼城郊彆莊,而是以此作為幌子,實則跑路了?

可落荒而逃,總覺得不符合他心狠手辣的脾氣。

“我、我也不知。”

門倌道:“似乎是昨日定下的行程。”

江白硯忽然道:“昨日,趙風揚還做了些什麼?”

兩名門倌面面相覷。

鎮厄司辦案,哪怕可能惹東家生氣,也隻得乖乖回答。

“老爺他……去尋了術士。”

一名門倌道:“昨天府裡熱鬨得很,我見有幾個道士。”

施黛悟了。

“趙風揚,”閻清歡渾身一個激靈,“打算反殺傀儡師?”

這是個刀尖舔血的家夥。

趙風揚生性狠戾,曾是四名匪賊中的首領。當年另外三人都是他手下的學徒,說不定劫掠玉佩,是他的一手策劃。

如今他腰纏萬貫、身居高位,就更不願受製於人。與其逃離長安,生活在日複一日的陰影下,倒不如來個硬碰硬,除掉傀儡師。

聽見閻清歡的自言自語,兩名門倌臉色煞白,同時驚呼:“傀儡師?!”

是那個轟動長安的連環殺人凶手?蒼天,老爺怎會與傀儡師扯上關係?

施黛看著他們的神色,莫名有些感慨。

他們隻知傀儡師犯下了罪行,卻不知口中那位“老爺”,是個比傀儡師可怕數倍的混賬。

二十多年過去,那場火災中的惡行,還有幾人知曉?

暗暗歎了口氣,施黛道:“那座彆莊,在什麼地方?”

*

趙風揚的彆莊建在城郊明月山。

正值傍晚,天邊亂雲如飛絮,因為沒有陽光,四下陰沉晦暗。

寒冬蕭瑟,山間草木凋零。昨夜的積雪尚未化開,團團簇簇堆在枝頭上,壓出沉甸甸的弧。

踏入明月山沒多久,施黛感到一股洶湧的靈氣。

“山裡設了陣法。”

沈流霜環顧四周,輕挑眉梢:“看來趙風揚做好了萬全的準備。”

他身為玉石行大東家,這些年來積攢下無數家財。都說有錢能使鬼推磨,雇來幾個實力不錯的術士,不成問題。

難怪趙風揚敢大大咧咧來彆莊,原來是有守株待兔的打算。

“陣法?”

閻清歡對陣術一無所知,好奇道:“這是什麼陣?能攔下傀儡師嗎?”

另一旁的江白硯淡聲答:“四方鎖厄陣。”

施黛在古籍裡見過這個陣法,抬頭瞧了江白硯一眼,等他繼續說。

“四方鎖厄陣,可困妖邪。”

江白硯:“四名術士分守東南西北四個方位,以靈氣為鎖,將妖物拘於正中,承受劇痛之苦。”

一旦犬妖被四方鎖厄陣困住,等待他的,將是被趙風揚折磨至死的下場。

施雲聲靜靜地聽,神色漸冷。

他在野外茹毛飲血活了這麼多年,並沒有大多數人那樣強烈的道德感。

在他看來,殺人償命天經地義,趙風揚曾將一家三口殘忍殺害,就該血債血償。

閻清歡的心情也很複雜。

在他看過的俠義話本子裡,鎮厄司追查的皆是惡貫滿盈之輩,可這次……

令整個長安人心惶惶的傀儡師,歸根結底,隻不過想為曾經的家人複仇罷了。

真相揭開的那一刻,他對犬妖並無憎惡,甚至下意識想:

原來如此,所以那些被傀儡術操縱的妖鬼,都不會對人發起攻擊。

犬妖並無傷害無辜之人的念頭,沒下達進攻的指令。

甚至在後來,當犬妖意識到邪氣聚集,會引來不受控製的惡鬼時,還讓縊鬼保護過平民百姓。

這三個晚上鬨得滿城風雨沸沸揚揚,真正的死者,隻有秦禮和、陳書之和穆濤三名惡棍罷了。

所以……

朝彆莊所在的方位走著,閻清歡抿了抿唇。

今夜注定不太平,當犬妖與趙風揚對峙,到那時,他們會殺掉犬妖、保護趙風揚嗎?

閻清歡悄悄想,反正他肯定不會。

他首先得是個明辨善惡的人,其次再是鎮厄司裡的搖鈴醫。

趙風揚的彆莊位於明月山巔。一行人從山腳上行,來到半山腰,施黛微微蹙眉。

不對勁。

冬日山中處處落雪,放眼望去,是清一色的白。

此時此刻,卻有絲絲縷縷的黑煙從山頂彌散,如同小蛇遊弋,很快鋪滿大半地面。

這熟悉的感覺……

施黛眉心一跳:“傀儡師已經動手了。”

黑霧凝結,是妖鬼叢生的征兆。

趙風揚乃當年滅門慘案的主使者,犬妖要想殺他,不會吝惜手筆。

這次的妖氣與鬼氣幾乎凝成實體,濃鬱得化不開,在山頂的彆莊裡……

一定充斥著眾多被傀儡師操控的邪祟。

“不止傀儡師,山上還有被趙風揚請來的術士。”

沈流霜笑得和煦,眼尾稍彎,儼然噙著凜冽戰意:“一定打得不可開交吧。”

阿狸:……

這個笑面虎戰鬥狂!

她話音落下,不遠處的叢林裡,傳來枯枝敗葉被拂動的沙沙輕響。

群山負雪,蒼風呼嘯。

幾道黑影從林中走出,有的雙臂如刀,有的紅裙似血,亦有怨氣深重的厲鬼懸於半空,哭聲淒厲。

是刀勞鬼、畫皮妖和縊鬼。

“這三種鬼怪,分彆對應張家的一家三口。”

施黛了然:“犬妖操縱它們一起來到明月山,應該是想……帶著那三名死者的意願,一起向趙風揚複仇。”

“等、等等。”

閻清歡敏銳察覺不對:“你們覺不覺得,它們的眼裡有殺氣?”

以前那些被傀儡師操控的妖鬼,明明不會表現出明顯敵意的啊!

“明月山並無百姓居住,打起來不必畏首畏尾,擔心傷到平民。”

沈流霜很冷靜:“更何況,趙風揚請來那麼多術士,犬妖要想突破重圍,隻能靠妖鬼去主動進攻。”

也就是說,今日漫山遍野的妖鬼,都是殺意騰騰的狀態。

“它們受傀儡師操控,或許本身並無惡意。”

從袖口掏出幾張符紙,施黛輕聲道:“如果可以的話,隻斬斷靈線就好吧?”

她話沒說完,就見一刹劍芒。

江白硯的動作快到難用視線捕捉,劍光裹挾雪光綻放,氣勢太盛,叫人情不自禁眯起眼睛。

他出劍狠絕,似乎並未聽施黛說了什麼,但劍氣落下,隻堪堪斬斷了綁縛在妖鬼四肢上的傀儡術靈線。

靈線斷裂,數道黑影紛紛癱倒在地。

閻清歡哪曾見過如此迅捷的劍招,一時看得目瞪口呆。

“平常心,看多了,你會習慣的。”

施黛拍拍他肩頭:“我曾見過江公子獨自對戰幾十隻刀勞鬼,完全不落下風。唰唰唰幾下,眼睛一閉一睜,刀勞鬼全沒了。”

這、這就是長安嗎!

閻清歡大喜:“真乃神人也!這可比話本子裡的劍客厲害多了!”

江白硯:……

好吵。

沈流霜覺得有趣,即便置身於這種危機四伏的地方,也始終好心情噙著笑。

施雲聲聽得冷哼一聲,默默撇了撇嘴,握緊手中直刀。

這把刀名為破霄,是施敬承所贈。他用起刀來,不會比江白硯差。

越靠近山巔,陰氣越濃。

除了被傀儡師操控的三種鬼怪,還有不少妖魔邪祟被吸引而來,團團鬼影重疊交錯。

下意識地,施黛往施雲聲身前挪了挪。

施雲聲掀起眼皮。

施黛雖是姐姐,年紀上長他幾歲,但論氣勢……

簡直像護在豺狼跟前的貓。

她身形纖細,因要捉妖,烏發隻被簡單挽起,露出一截脆弱脖頸。與之相比,身後的小孩眉目鋒冽、眼含殺意,整個人如同一把尚未出鞘的刀。

施雲聲本想伸手將她拽到自己身後,指尖微動,又生生忍住,隻低哼一聲:“你擋在我身前做什麼?”

施黛側過頭來,手中符籙輕輕一晃,霎時火光連綿,將好幾條傀儡靈線焚燒殆儘。

她揚唇一笑,露出虎牙,清淩淩的嗓音與滿山鬼氣格格不入:“雖然我弟弟很厲害,但作為姐姐,我也想保護你呀。”

施雲聲:……

心尖如被輕輕一戳,方才聽他們誇讚江白硯的那點兒不滿煙消雲淡。

小孩抿唇壓下一線笑意,抽出腰間直刀。

今晚的明月山,群魔亂舞,百鬼夜行。

一道嘶吼聲起,巨影覆下,裹挾森冷陰氣。

施黛順著聲望去,屏住呼吸。

密林深處,一團似人非人的黑影徐徐而來。巨影足有三人多高,通體黢黑如墨,隱約能辨認出人形輪廓,距離越近,越叫人窒息。

威壓洶湧如潮,壓得人喘不過氣。

施雲聲才不管這是什麼。

因施黛那一句話滋生的戰意被瞬間點燃,一刀騰起,如北風卷地。

他身著一襲黑衣,於暮色中倏然躍起,好似驚鴻。

眼底血色更濃,源於狼族捕食獵物時,難以壓製的殺心與喜悅。

長刀揚起,猛地落下,正中巨影頭頂。

“這、這是傳說中的積怨靈!”

憑借曾看過的無數話本子,閻清歡一眼認出怪物的身份:“積怨靈由萬千怨氣凝成,已擁有實體,你當心——!”

無須多言。

積怨靈沒被一刀致命,雙手高高舉起,藤蔓般纏上施雲聲右臂——

然而緊接著,發出一聲淒厲慘叫。

施雲聲笑得陰鷙,竟低頭一口咬下,鋒利齒尖宛如刀鋒,撕扯下大塊皮肉。

嘶…!

施黛正要用符支援,望見這一幕,倒吸一口冷氣。

這玩意兒可不能吃啊!

被施雲聲咬下皮肉,積怨靈哀嚎出聲。江白硯的劍氣隨之而來,疾光化作清影,縱橫撕裂巨影。

在積怨靈頹然倒地之前,施雲聲迅捷躍下,落在施黛身側。

小孩神情冷然,仰起腦袋,像在等她開口說什麼話。

他周身殺氣未退,眼底閃爍著晶亮微光,顯然因殺戮躍躍欲試,野性難馴。

不過這樣一副等誇的模樣……更像隻開屏的孔雀。

施黛沒忍住輕笑:“剛才那一招好厲害,我隔著這麼遠,都能感受到刀意。”

哼。

施雲聲挺直後背,剛想說上一句“小菜一碟”,嘴唇就落了個什麼東西。

施黛用袖口裹住自己右手,動作輕柔,卻不容反抗,在他唇上擦拭:“那東西怎麼能隨便咬?臟兮兮的也就罷了,要是有毒怎麼辦?”

……真麻煩。

他被擦得不大自在,舔了舔牙尖,悶悶道:“沒什麼大不了的。”

小時候與狼生活在林子裡,施雲聲連腐爛的動物屍體都吃過。直到住進施府,才莫名其妙多出規矩,一日要三餐,不能吃生肉……

還被強塞了許多甜甜膩膩的甜點瓜果。

他沒躲避施黛的觸碰,彆彆扭扭挪開目光,不經意間,瞥見行於身側的江白硯。

可惡。

他明明可以獨自對付那隻積怨靈,江白硯卻突然出劍。

察覺這道挑釁的視線,江白硯斜乜他一眼,語氣平靜,不鹹不淡:“方才,多謝施小少爺相助。”

施雲聲:……

這、這家夥!

小孩被他一句話說得噎住,不情不願鼓了鼓腮幫:“你也不賴。”

沈流霜聽得笑出聲。

跟在她身側一路走著,閻清歡忍不住好奇,看了眼掛在她腰間的黑色面具。

他聽說沈流霜是名儺師。

儺師可通幽冥,驅病除鬼,祓除災邪。他聽說有些地方會在逢年過節時唱儺戲跳儺舞,用以祭神驅鬼。

閻清歡與沈流霜相識不久,沒見她唱過儺戲。唯一顯露身手的那次,是沈流霜一拳打碎竊賊身旁的石塊,很直白很暴力。

正暗暗想著,袖口忽然被人輕輕一拽。

“當心。”

沈流霜低聲道:“往前有陷阱。”

閻清歡還沒反應過來,就見施黛揮出一張破妄符。

金光大作,如初升旭日,擊潰由邪祟設下的障眼法。

再眨眼,原本看似空空如也的山道,已出現成群結隊的縊鬼,將他嚇得一個哆嗦。

“不知道山上打得怎麼樣了。”

沈流霜眯了眯眼,遙遙眺望山巔佇立的庭園:“速戰速決吧。”

開口間,她取下腰間面具,輕扣於面上。

面具黢黑,五官硬挺,雙目圓睜,生有鋒利獠牙,威風赫赫。

今日沈流霜帶在身上的儺面具,名為開路將軍。

“一打天雷動,二打地雷鳴,三打……”

平腔轉高,沈流霜手中竟幻化出一把長刀,通體黑沉,環繞電光。

她聲音不大,一字一句卻是清晰,似凜冬風霜,叫人止不住戰栗:“三打,瘟家百鬼斷跡蹤。”

聲落,雷起。

刺目驚雷如蛟龍怒吼,聚作一張鋪天蓋地的大網,將妖邪困縛其中。

沈流霜長刀帶電,所過之處,靈線紛亂湮滅。

閻清歡:……

閻清歡心口狂跳。閻清歡一陣恍惚。閻清歡深深吸了吸氣。

爹,娘。

長安……真的臥虎藏龍!

*

今夜的長安城,注定不太平。

天邊悶雷作響,遲遲未曾落雨。明月山巔的彆莊中,一派肅殺之氣。

趙風揚背靠牆角,戰戰兢兢看著眼前一幕,瑟瑟發抖。

他心知肚明,自己不是好人。

與人為善這種事,於他而言隻是累贅。與其吃力不討好,不如順從本心。

喜歡的就奪來,想要的就搶來,倘若有誰攔住他的去路,殺了那人便是。

隻要他過得順遂,旁人如何,與他何乾?

就像二十多年前,見到那塊玉佩時一樣。

玉佩的主人是個莊稼漢,因女兒身患重病,不得不變賣傳家寶,從而籌些錢財。

趙風揚混跡黑市已久,一眼看出那玉佩絕非凡物。若想買下,所需的錢財他幾輩子也掙不來。

可……誰說他隻能買下?

趙風揚善於虛與委蛇,佯裝買家向那莊稼漢搭話,聽說他女兒得病,便提出去他家一探,說不定能幫他女兒尋個有名的郎中。

莊稼漢那時的表情,他至今也沒忘掉。驚訝、喜悅、茫然,混雜著不加掩飾的感激,仿佛遇上了什麼大善人似的。

實在可笑。

接下來的一切,與他預想中相差無幾。

莊稼漢領著他和三個學徒回到家中,熱情招待一番。他明面上談笑風生,心中早有打算。

那夜究竟發生了什麼,其實趙風揚已記不大清,印象裡,唯有充盈鼻腔的血腥氣、不絕於耳的哭聲怒罵聲,以及滿目燃燒的熊熊烈火。

對了,還有他將玉佩一把奪過,並將刀鋒刺入莊稼漢心口時,後者那雙錯愕的眼睛。

這不能怪他。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那塊玉佩在黑市中賣出了高價,從那以後,他們四人徹底翻身。

陳書之是一行人中的老幺,膽小怕事,那晚被嚇得哭哭啼啼,甚至想過放棄。

結果還不是被錢財堵住了嘴。

秦禮和與穆濤都選擇用那筆錢經商,可惜一個脾氣暴躁,一個總愛當和事佬,生意做得不大不小,闖不出名堂。

隻有他趙風揚,一日日成了全長安最富有的玉石商。

所以……究竟為什麼,那件事已經過去二十多年,還有人來尋仇?

他分明仔仔細細確認過,那一家人全都死透,連屍體都被烈火燒成了灰。

連續三日的死訊,於他猶如晴天霹靂。

可他為何要逃?他有錢有勢,莫非要懼怕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傀儡師?

攔住去路的人,殺了便是。

今日他在明月山設下天羅地網,隻等傀儡師飛蛾撲火。

果不其然,那人聞風而至。

身穿黑袍,體型高大,瞧見對方頭頂兩隻黑色犬耳,趙風揚恍然大悟——

原來是隻修煉成人形的妖。

那家人,的確養了條狗。

傀儡師實力不弱,但他請來的七名術士絕非泛泛之輩。

雙方纏鬥許久,趙風揚本以為穩操勝券,卻漸漸發現不對。

一來,傀儡師看似孤身一人,實則掌控有幾十上百隻妖鬼。

彆莊的正堂空間有限,被浩浩蕩蕩的妖物占據,幾乎水泄不通,令術士們陷入苦戰。

二來,那隻犬妖,他打鬥完全不要命。

絲毫不在意身上的傷勢,哪怕被道士的長劍刺穿胸口,掙脫後,仍能繼續廝殺。

術士們都是收錢辦事,哪會願意豁出性命,個個束手束腳。

不過……趙風揚也發現,犬妖沒對術士下過死手,每每淺嘗輒止,未曾觸及要害。

那隻低劣的妖物,一心隻想殺他。

趙風揚冷笑。

正因有這種毫無意義的善心,才讓犬妖一時不慎,落入四方鎖厄陣法。

伴隨幾名道士持劍而立,同念法訣,大陣驟起。

條條鎖鏈猶如巨蟒,自四面八方將犬妖環繞。犬妖早已戰得精疲力竭,被鎖鏈穿透四肢骨髓。

他仍在奮力掙紮,滿身鮮血淋漓,試圖衝破枷鎖。

術士在亂戰中昏迷了三個,還剩四個傷痕累累,勉強支撐著陣法。

眼見其中之一快要撐不下去,趙風揚忙不迭大喊:“給我挺住!他、他可是犯下三起命案的傀儡師!要是被他掙脫陣法,我們都得死在這兒!”

四名術士既要維持四方鎖厄陣,又要分神對付諸多邪祟,苦不堪言。

他們也很後悔。

近日的傀儡師一案鬨得沸沸揚揚,趙風揚找上他們時,不僅支付重金,還明言有個當英雄的機會。

一旦除掉傀儡師,他們必能聲名大噪。

哪個術士沒做過懲凶除惡的夢,他們自信滿滿地來,到現在……

一名道士喉間腥甜,九死一生之際,吐露真心之語:“得加錢!”

“好,加錢!”

趙風揚趕忙應下:“多謝諸位道長,於惡妖手下護我周全。”

惡妖。

這兩個字落在耳中,陣法中央的犬妖發出嗤笑。

他牽引鬼怪,接連殺害三人,鬨得長安城中人人自危。如此想來,確是惡妖。

這又如何?

他惹出的動靜越大,就有越多人知道由他所寫的故事。他已安排傀儡,於今夜亥時將《犬妖》張貼於城牆上。

所有人都將知道,那四個混賬究竟是什麼貨色。

來明月山前,他猜到趙風揚不會坐以待斃,因此他沒打算活著回去。

無論如何,總要試一試,能不能親手殺了這蛀蟲。

犬妖等這一天已經太久。

張家被滅門後,他收斂屍骨,頹廢數日,決定複仇。

他用了一年讓妖丹複原,之後的日子裡,一邊著手調查四名匪賊的身份,一邊修煉術法。

之所以學習傀儡術,不過是想用傀儡模仿出那一家三口的模樣,在寂寞時陪陪他罷了。

犬妖最先找到的,是穆濤。

穆濤的商鋪已小有名氣,因樂善好施,成了街坊鄰居口中的大善人。

大善人,這三個字多麼諷刺。

那日他站在街邊,遙遙看著穆濤在眾人簇擁下侃侃而談,忽然生出一個念頭。

僅僅殺死他們,還不夠。

他要讓這四個混賬身敗名裂。

沒錯……不僅是他們身邊之人,整個長安城,都應該知曉他們做過什麼。

唯有這般,才能告慰含冤而死的在天之靈。

如何吸引全長安城的注意?

一張紙,一場鬨劇,一個足夠大的噱頭。

這些年裡,他曾無數次回憶張三郎寫的故事,那樣刻骨銘心。

他……應當也是會寫的。

至於鬨劇和噱頭,可以借助傀儡術。

這其實很難,要讓操控的妖鬼滿街遊蕩,又不能讓它們真正傷人——

二十幾年前,那一家人總喜歡拍著他的腦袋嘮嘮叨叨,讓它不要咬傷陌生人。

他都記著。

後來,他漸漸查明四個匪賊的身份。

再後來,他的傀儡術臻入化境。

他精心策劃的複仇,果真轟動了整個長安。

今時今日,隻剩下最後一個目標。

意識漸漸回籠,因渾身劇痛,犬妖咬緊牙關。

四方鎖厄陣將他牢牢禁錮,四肢皆被鎖鏈穿過,動彈不得。

他冷笑一聲,竟用力握住鎖鏈,試圖將它從血肉之中抽出。

哪怕同歸於儘,他也要殺出一條血路。

奈何老天並不打算幫他。

毫無征兆地,犬妖聽見一個道士驚呼:“外、外面有人!莫非是鎮厄司來了?!”

他嘴角笑意僵住。

鎮厄司!

另一邊,提心吊膽的趙風揚亦是微怔。

誰不知道,鎮厄司近日在大肆追捕傀儡師。隻要鎮厄司幾位大人趕到……這犬妖就完了!

“你看看你,如今多狼狽。”

劫後餘生的狂喜險些讓他笑出眼淚:“鎮厄司來了!現在,還想怎麼殺我?”

*

一路來到山巔,施黛被刺骨冷風凍得打了個哆嗦。

這座山莊應是用來避暑。

進入彆莊,被傀儡師操控的妖鬼數量劇增。

畫皮和縊鬼倒還好,過於密集的刀勞鬼實在讓人吃不消。

據閻清歡說,這種妖怪兩臂上的長刀有毒。

之前他們與刀勞鬼交手過,但那時頂多幾隻幾隻一起靠近,不像現在,二十多隻刀勞鬼將正堂入口圍得水泄不通。

透過幾絲縫隙,施黛隱隱窺見屋內的景象。

四方鎖厄陣已經開啟,中央一道身影鮮血淋漓,被死死綁縛。

那就是傀儡師?

“諸位當心,儘量避開刀勞鬼的刀。”

閻清歡急聲道:“刀勞鬼的嘶吼可化作風刃,風刃無毒……但它們手上自帶的那兩把,含有劇毒。”

誰料江白硯看他一眼,語氣如常道:“閻公子說過,會解此毒。”

這……的確是會。

閻清歡一愣,點頭。

再抬眼,已見江白硯腕骨微動,長劍橫出:“我開路。”

閻清歡:?!

傀儡師顯然發現他們的到來,妖鬼齊聚正堂門前,攻勢洶洶。

要想突出重圍,不可能不受傷。

江白硯對此並不在乎。

無論傷痛還是劇毒,隻要還能留下一條命,在他看來,就不算吃虧。

再者……他享受殺戮的快意,也沉溺於鑽心刺骨的痛。

他身法極快,劍氣如皎月飛光。數隻刀勞鬼一擁而上,刀鋒落在他後肩上。

有痛意,也有麻。

江白硯無聲笑笑,揮動劍鋒。

更多刀光呼嘯而至,這一次,江白硯卻是微怔。

施雲聲不知何時衝上前來,咬牙切齒為他擋下身後的進攻。沈流霜迎著一陣風刀,臉頰被劃破幾道血口,手持雷刃劈開亮色。

施黛手中三張火符齊出,火光乍起,江白硯聽見她的聲音:“我們是小隊欸。就算要受傷,哪能隻讓你一個人去的?”

江白硯不太明白。

他當邪修的替傀久了,已經習慣擋在最前方,以軀體承受傷痛。

他們為什麼要跟上來?讓他清理所有妖鬼,再暢通無阻一路前行……

對他們來說,不是更好的選擇嗎?

“大、大人,救命!”

正堂中,趙風揚聲嘶力竭:“我什麼都不知道,這隻瘋狗死命纏著我……救命!”

天不亡他!

傀儡師連續殺害三人,在鎮厄司眼裡,已是窮凶極惡之徒。眼前幾人來此,定是為了將其捕殺。

隻要等他們殺了犬妖,二十多年前的那起滅門案就沒了目擊證人,死無對證。

他還是能瀟瀟灑灑當他的玉石大老板,與過往切斷聯係,什麼因果報應,統統都是笑話!

眼底湧起狂熱笑意,趙風揚面上卻是聲淚俱下:“他就是傀儡師!各位大人,快殺了他!”

四方鎖厄陣中央,鎖鏈碰撞,發出嘩啦巨響。

渾身上下痛得麻木,犬妖強撐一口氣,握緊雙拳。

他沒想到,鎮厄司能這麼快找來——

他雖在木屋裡留下了《犬妖》的文稿,卻並未透露最後一人的身份。

他們怎麼能找到明月山?

倘若隻有那四個精疲力竭的道士,他拚儘性命,或許還能在死前殺了趙風揚。如今鎮厄司趕來,他什麼也做不到,唯有一死。

胸腔被絕望填滿,他不甘心。

他怎能甘心。

仇人就在眼前,他卻被鐵鏈困在原地,明明隻差一點……

為什麼總是夠不到?

到頭來,他還是這麼沒用。

就像二十多年前,看著大火將那三人逐漸吞沒時那樣。

“快!”

趙風揚急聲催促:“你們,那四個道士,快加固陣法殺了——啊!”

他一句話沒說完,被嚇得驚叫出聲。

那犬妖……竟握住一條手上的鎖鏈,要將穿透骨血的鏈條整個抽出來!

吞天滅地的殺意將他籠罩,他悚然明白:

這妖怪打算同歸於儘!

“裡面情況不對勁。”

沈流霜當機立斷:“我與雲聲拖住這些妖鬼,黛黛和江公子趁機進入正堂,如何?”

犬妖與趙風揚都想殺了對方,在這種千鈞一發的危急關頭,即便報出鎮厄司的名號,也不會有誰在意。

說白了,犬妖不可能信任鎮厄司,乖乖投降。

施黛點頭。

正堂之中,妖氣愈濃。

強行掙脫四方鎖厄陣,會遭到強烈反噬。僅僅扯出第一條鎖鏈,犬妖已是面如白紙,吐出一口黑血。

四名道士身受重傷,此刻受到反噬,亦是悶哼一聲。

大陣搖搖欲墜。

隻差一點。

還有三根……他就能殺了那個男人。

可惜,似乎來不及了。

身後劍氣陡然而至,鎮厄司有人入了正堂。

不甘、絕望、憤怒,無望的痛苦摧枯拉朽,灼燒四肢百骸。

劍光將至的刹那,犬妖眸中淌出猩紅血淚,猛地衝向趙風揚——

他竟是要以命相博,以身死道隕為代價,用妖丹之力強行擊潰大陣!

持劍之人是個強者,速度比他更快。

未等他衝出四方鎖厄陣,已有劍鋒掠過咽喉。緊隨其後,是一道灼目的金黃符光。

……結束了嗎?

視線被血淚模糊,出乎意料地,劇痛並未如期而至。

什麼……?

他為什麼……還活著?

一滴血淚落下,犬妖隱約意識到什麼,垂下頭去,看向自己血跡斑斑的雙手雙腳。

本應被刺穿的手腕與腳腕上,由四方鎖厄陣形成的鎖鏈……

消失了。

身體止不住顫抖,淚珠大滴大滴落下,他脊背輕顫,咬緊牙關望向身側。

劍氣斬斷陣眼,那張符籙,亦是準確無誤落在陣眼之上。

它們並未傷他分毫。

陣眼破,四方鎖厄陣隨之消亡。

——為什麼?

施黛同樣有點兒懵。

犬妖試圖強行衝破陣法,就算真能出去,也會落得個慘死的下場。

沒怎麼猶豫地,她直接破壞了亮著長明燈的陣眼。

她沒想到,江白硯居然也做出了同樣的舉動。

帶著些許困惑,施黛抬頭望去,才發現江白硯也在看她。

那雙狹長的桃花眼中無悲無喜,好似暈染一團墨跡,細細端詳,能窺見幾分晦澀之意。

想起來了。

江白硯……也是在兒時被滅了滿門,直到如今,仍在調查江家滅門慘案的線索。

犬妖心中的執念與不甘,其實他最能感同身受。

這一路上他什麼也沒說,聽見張家的故事時,江白硯在想些什麼?

“嗯……”

輕輕吸了吸氣,施黛瞥向那處被兩人損毀的陣眼,揚唇一笑:“方才符法打歪了。奇怪,怎麼會落到陣眼上?”

她身上受了些傷,置身於鮮血淋漓的正堂中,纖瘦卻筆直,像晦暗風雨中的小竹。

江白硯怎會聽不出她的意思。

少年凝神看她,半晌,低聲輕笑:“劍也歪了。”

什、什麼?!

冷意如藤蔓攀上脊梁,趙風揚雙目圓瞪,手心浸滿冷汗。

什麼歪了?你們鎮厄司……你們鎮厄司,是這樣偏袒殺人凶手的?!

挑釁的笑意蕩然無存,當那道血淋淋的身影緩步向他靠近,這位叱吒風雲、以冷血凶戾聞名的玉石商人,自眼眶淌下兩行熱淚。

他想後退逃跑,雙腿卻不自覺發軟,一下子癱坐在地。

“彆、彆……道士呢,道士!”

罵罵咧咧側過頭去,這才發現,幾名道士早已耗儘靈氣,昏迷倒地。

而身前,犬妖離他越來越近。

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

“我……我錯了。”

恐懼將他攥緊,前所未有的絕望洶湧覆下,趙風揚顫抖著哽咽:“你想要什麼?我有錢,很多很多錢,都可以給你!或是道歉?我錯了,真的錯了!饒了我吧!”

對方置若罔聞,動了動手指頭。

靈線被牽動,一隻刀勞鬼踱步而來。

“還記得嗎?張三郎。”

犬妖低聲笑笑,雙目因血淚猩紅,尤為駭人:“他好心請你來家中做客,被你們亂刀砍死。”

眼底笑意更濃,犬妖用了堪稱溫柔的語氣:“去吧。”

聲音落下,刀勞鬼揮動長刀,利刃鋒銳,一次次落在趙風揚胸膛、手臂與大腿。

無論他如何哀嚎求饒,都未曾停下。

就像當年,他們對待張三郎那樣。

“然後是……”

靈線又是一牽,這次行來的,是畫皮妖。

“張小婉……她還叫過你叔叔。”

犬妖歪了歪腦袋:“知道她最喜歡做什麼嗎?是丹青。”

趙風揚疼得直打哆嗦,不知為何,脊背生出刺骨的涼。

下一刻,他聽見犬妖的聲音:“去吧。這是送你的畫皮。”

這個……這個瘋子!!!

趙風揚的哀嚎撕裂夜色,從右手開始,他感到此生從未有過的劇痛。

然而還沒完。

旁側行出一隻縊鬼,犬妖輕聲道:“月娘。你們砍殺張三郎時,她拚命想為丈夫擋刀,結果得來一條麻繩。”

鬼氣森森,強烈的窒息感將趙風揚吞沒。

眼淚狂湧,他隻能一遍遍哭著重複:“求求你,不要殺我。”

犬妖笑了笑。

這一刻,他已等了太久。

畫皮妖、縊鬼與刀勞鬼環繞身側,他從懷中掏出一把刀。

是當年四名匪賊殺害一家三口所用的刀,因沾滿血汙,被四人丟棄於山中。

犬妖將它拾回,一直留著。

已經魂歸地府的他們,此時此刻,是否也在看著這一幕?

刀鋒緩慢沒入,一點點刺入趙風揚胸膛。

犬妖閉了閉眼,尾音沙啞輕顫:“這一刀,為三郎。”

緊接著,是第二下。

“這一刀,為月娘。”

趙風揚說不出話,隻有眼淚止不住落下,想要咒罵,話到嘴邊,成了絕望的哭腔:“求求你,求求你……”

“這一刀,為小婉。”

長達二十多年的仇怨與冤屈,於今夜,由他帶著他們親手了結。

不久後,借由那一張張貼於城牆的纖草紙,整個長安都將知道當年的真相。

最後一刀,落在趙風揚心口上。

“這一刀……”

犬妖低聲道:“帶著滿身汙名,下地獄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