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第十四章【一更】 與家人道彆。……(1 / 1)

自古沙雕克反派 紀嬰 8201 字 3個月前

最後一刀落下, 趙風揚眼中的光亮逐漸暗淡。

那雙渾濁不堪的眼睛裡,再不見昔日的陰狠恣睢,隻剩絕望、恐懼與濃濃悔意。

無論多麼悔恨, 他的性命已到儘頭,沒有回頭路可走。

籌備多年的複仇落下帷幕, 犬妖身形一晃。

操縱滿山的妖鬼,又與幾名道士鬥法, 已經耗去他所有氣力, 到現在, 連保持站立都很勉強。

今日他懷著必死的決心,衝出四方鎖厄陣時,沒想過能活著, 可……

犬妖深吸一口氣,轉過身。

因為剛剛發生過一場大戰, 彆莊的正堂裡滿目狼藉。

他沒有精力再去控製傀儡, 一隻隻妖鬼被靈線束縛, 立在原地一動不動。趙風揚請來的道士們橫七豎八癱倒在地,萬幸, 還活著。

正堂中央, 立著幾道陌生的人影。

鎮厄司的人。

犬妖看著他們,有些想不通。

這幾人能追查到明月山, 一定知道他就是傀儡師。面對他這種惡妖,不僅沒斬儘殺絕……

甚至為他破開陣法,助他殺了趙風揚。

雖然聲稱“打歪了”,但攻勢再怎麼偏斜,也不可能恰好打在最關鍵的陣眼上。

他們分明是有意為之。

……為什麼?

“你就是傀儡師吧?”

眼看一切塵埃落定,施黛鬆了口氣, 從懷裡掏出一塊腰牌:“鎮厄司辦案。”

“你們——”

犬妖嗓音沙啞至極:“為何幫我?”

他精疲力儘,連說一句話都費勁,咬了咬牙,脊背靠上牆面,竭力支撐起身體。

“鎮厄司有規定,如果凶手殺的是大奸大惡之人,辦案時,可酌情處理。”

沈流霜淡聲道:“你該不會以為,我們是群冥頑不靈的老古董吧。”

“刀勞鬼代表張三郎,縊鬼代表月娘,畫皮妖象征張小婉。”

施黛摸了摸下頜:“你殺害那四人,是為了給當年的滅門案報仇,我們已經知道了。”

她說著一頓,挺直腰身:“不過話雖如此,我們今晚不可能放你離開。既然犯了事,就乖乖跟我們回鎮厄司吧。”

不管怎麼樣,原則還是要講的!

犬妖眼睫一顫,愣愣看她。

在他試圖同歸於儘時,是這位姑娘催動符術,毀掉了陣眼。

複仇能成功,還要多虧她。

蹙眉吐出一口鮮血,犬妖啞聲笑笑:“……多謝。”

他受了太多的傷,渾身上下猩紅一片,衣衫被鮮血浸濕,看起來臟兮兮的。

但有個東西,絕對不能弄臟。

施黛站在不遠處,看著犬妖將右手血液擦拭乾淨,再探進衣襟裡,取出一個小小布包。

他眼底的戾氣與殺意在這一刻消散無蹤,化作水一樣的柔軟,指尖輕顫,掀開層層布料。

施黛看見一張被燒毀了一小半的畫。

畫紙單薄,因被好好保存,過去這麼多年,紙上內容清晰可辨。

稚嫩的筆觸勾畫出一家三口的輪廓,看起來像是歪歪扭扭的火柴人,畫工十分拙劣。

在三個小人旁邊,是用圓圈和線條組成的黑色小狗。

——《犬妖》裡說過,當年四名賊人放火燒屋,犬妖因身上有傷,隻叼出了一幅張小婉的畫。

今天他來報仇,自然要把畫帶在身上。

這是他唯一的念想了。

“看見了嗎?”

站在趙風揚的屍體旁,犬妖輕撫畫紙,低聲道:“這是最後一個,他也死了。”

沒有回應,也不知道是在對誰說。

他失血過多、神智渙散,這會兒暈暈乎乎,將那張畫紙攥在手裡,忽然聽見一道女音。

“這句話,”沈流霜道,“你想當面對那一家人說嗎?”

不僅犬妖猛然抬頭,施黛也是一愣,扭頭看向她。

當面對他們說?怎麼說?張家人死於二十多年前,魂魄早就入了陰曹地府,輪回轉世。

他們身在陽間門,沒辦法把陰間門的魂招過來。

“冤死之人執念深重,更何況是滅門之災。在死者留下的遺物裡,或許會有殘存的‘念’。”

沈流霜道:“我身為儺師,可以試著將它凝結……不過隻有一成把握,你可願讓我試試?”

儺師行於陰陽之間門,擅長各類奇詭的巫術。

犬妖因她的話陷入怔忪,好一會兒,眼眶湧起薄紅,用力點頭。

“彆抱太大期望。”

沈流霜上前一步,重新將黑色的開路將軍面具戴上臉頰:“就算真能凝成,那也並非魂魄,僅僅一段影像罷了——他們不可能像魂魄一樣與你對話,隻會模仿當天的場景。”

隻有極深的執念才能附著在遺物上,過去這麼多年,光陰蹉跎,也不知道執念消散沒有。

雖然知道成功的可能性不大,沈流霜還是沉下眉眼,全神貫注誦念儺詞。

“天地自然,千重網開。”

邁開禹步,腳劃半月,一瞬罡風拂過裙擺。

“——聞誦妙真言,枷鎖自然脫!”

沈流霜踏足之處,足尖每每落下,竟在地面點出星子般的白芒。

禹步多轉折挪移,如同行於星宿之上。當腳步結陣成型,儺詞念畢,犬妖手中的畫紙輕輕一晃。

他的雙眼漸漸睜圓,張了張口,卻發不出聲音。

就在他近在咫尺的地方,三道身影緩緩浮現,兩大一小,那樣熟悉,曾無數次出現在他的夢裡。

學習傀儡術後,他仿照三人的模樣製作過許多傀儡,可無論如何,都模仿不出神韻。

這段執念所重現的場景,是在什麼時候?

不是那場將一切焚儘的大火,也並非多麼特殊的日子。

犬妖恍惚想起,那是某個雨夜,一家人慵懶愜意,坐在窗邊看風景。

“今天這麼冷,居然還下了雨。”

月娘懶洋洋靠在椅背上,往手心呼出一口熱氣:“雨裡帶著冰碴子呢。”

張三郎正埋頭寫著話本,據他所說,話本名字叫《犬妖》,講述的是忠犬報恩的故事。

聽見娘子開口,老實憨厚的中年男人笑著抬頭:“冬天嘛,就算下雨,也是雨夾雪。明天出門時注意些,彆腳滑了。”

張小婉梳著鬆鬆垮垮的辮子,穿了件鵝黃色襖子,小臉被凍得通紅,忽然側過腦袋,眨巴眨巴眼睛:“這麼冷,要給小黑添一件衣裳嗎?”

有那麼一瞬間門,心臟仿佛停跳。

犬妖原本是以旁觀者的姿態看著眼前一切,此刻,竟與張小婉對上視線。

就這麼一眼,橫跨了二十多年的時間門。

他的眼眶不可抑製地發燙,不知什麼時候起,滾落大滴大滴淚珠。

“應該不用吧?小黑不是有自己的衣服嗎?渾身毛絨絨的。”

張三郎哈哈大笑,也看向他:“小黑,我手頭這個故事是專門為你寫的,喜歡嗎?”

犬妖頷首,喃喃應他:“喜歡。”

他記得故事裡的每一個情節,每一段對話。

話本中的忠犬天性善良、從不害人,他操控傀儡時,便小心翼翼不去傷害平民百姓。

“今晚吃什麼?”

月娘說:“試試新菜式怎麼樣?先說好,不許說難吃!”

犬妖很輕地回答:“好。”

其實他還有許多話未曾出口。

譬如他無父無母,生來沒有名姓,從不知家人為何物。

“小黑”是他的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名字。

譬如張三郎的某些故事還算有趣,他曾佯裝不經意地看過好幾回,樂不思蜀,尾巴搖個不停。

譬如他很喜歡月娘做的飯菜,獨自流浪這麼多年,隻有在那間門小院子裡,會有人為他準備一塊又一塊熱騰騰的骨頭。

正堂燭火搖曳,犬妖看見張小婉打了個哈欠。

她放下手中畫筆,將一張拙劣的塗鴉看了又看,忽地彎起眉眼,望向他。

“小黑小黑。”

她的嗓音清脆乾淨,雙目像是圓潤的黑葡萄,那樣明亮。

無須她開口,犬妖已經知道張小婉接下來要說的話——

“永遠在一起”。

就像當年那樣。

可女孩隻是靜靜看著他,眼底微光流轉,綻開一個純然笑意。

她凝視他的眼睛,一字一頓說:“小黑,你要好好活下去。我們在畫裡,和你在一起。”

一陣冷風拂過,窗外竟響起悶雷。

長安連續數日烏雲密布,直到今晚,直至此刻,終於下起了雨。

犬妖眨眼,淚水決堤。

雨聲細細密密,如同輕柔鼓點,擊打敗葉枯枝。

冬夜的雨滴裹挾雪花,穿過敞開的窗欞,輕撫他面頰。

“好冷好冷。”

幻象中的張三郎抱著雙臂哆嗦兩下,小聲自言自語:“說起來,咱們是不是真得給小黑做件衣服?那麼點兒皮毛,能防住冬寒嗎?”

張小婉舉起雙手歡呼:“爹爹娘親,新年快到了,我是不是也能有新衣服?”

“都有,都有。”

月娘朗聲大笑,眺望窗外淅淅瀝瀝的雪雨:“等這場雨過去,待到天晴,一定是好天氣。”

身上的傷口越來越痛,意識漸漸模糊,犬妖快要無法支撐自己站起。

他垂下眼,人形散去,重新化作一條瘦削的黑犬,一點點挪動身體,匍匐於張小婉腳邊。

一家三口依舊重複著當年的景象,而他閉上雙眼,喃喃輕語。

“這麼多年過去,你們已經投胎轉世了嗎?”

“我已為你們報仇。四名賊人無一逃脫,我用他們殺害你們的方式,親手了結他們的性命。”

“除他們之外,我沒有害過彆人。這樣,算不算是一個好妖?”

“話本子很好看,骨頭很好吃,那些塗鴉小人很可愛。還有……小黑這個名字,我很喜歡。”

“真的很喜歡。”

“……再見。”

幾點涼意落在臉上,雨水夾雜著彆莊外的淺淺梅香。

當施黛抬眸,看見微風淺淺,燭火溫柔。

那隻傷痕累累的黑狗蜷縮於角落,前爪輕柔按著一張殘破畫紙,好似握著珍貴寶物。

它面含笑意,靜靜睡去,恰如多年前,一個再尋常不過的夜晚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