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患(1 / 1)

三塔之城有限電令,每到晚上,它就像一座死去的屍體,橫亙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冰原上。

但隨著敵襲哨聲的響起,燈光從白塔底部一層一層往上竄,宛若從冰原拔出一把巨大的發光寶劍,驚得附近的海鳥四起,邕邕群鳴。白塔這座巨大的機器陡然活了過來。一柱柱探照燈掃過城區的每一片土地。

一簇燈光發現了在街區快速移動的黑影!

然而黑影身體粗短,四腳著地,移動極快,姿態完全與人類不沾邊。

城區的平民在躲進地下城時無意往那裡瞥了一眼,便被那閃著異光的大眼珠子嚇得遍體生寒——那是一群旅鼠!

旅鼠的頭皮下似乎藏著一群瘤子,青筋遍布、凹凸不平。它們短短的脖子上套著一個項圈。隻見其中一隻旅鼠往旁一撞。項圈紅光閃爍,在急促的提示聲中炸出一片血肉火花。

“是動物襲擊!”負責巡邏城區的向導緊急指揮,“物種為特化極地旅鼠,注意通風口!不要讓這群旅鼠進入地下城區!”

平民中也有警衛隊,畢竟哨向人數實在太少了,他們一齊幫忙疏散群眾,人群中響起幾聲嘹亮的孩童哭聲。

直面鼠患現場的向導拿起槍支瞄準旅鼠,試圖攔截。他擴大自己的精神域,一隻袋鼠精神體從中跳了出來,摩拳擦掌地看著這群旅鼠。

豆大的汗珠從他鼻尖滑下,數量實在太多了,他的感知裡仿佛有一千個重疊的精神域。

精神域本質是一種高維存在,人類之於精神域,好比紙片人之於蓋在紙張上的玻璃罩,精神體就是玻璃罩的投影。理論上所有生命都有精神域,萬物之首人類的玻璃罩最顯眼,向導哨兵則有著最大最堅硬的可動玻璃罩,以高維影響現實。

然而,眼前這幫旅鼠全部注射了未知激素,大腦過度發育。向導的精神域已經無法分辨那些玻璃罩子是人還是旅鼠。除非有一位五感出色的哨兵,以物理手段區分它們。

向導勉強救出一位差點被旅鼠吞沒的平民,撥通通訊,朝長官喊道。“城區第六區B22街道請求支援!”

而類似的通訊,原指揮已經接到77起,還在不斷增加。

“這次的敵人可真有錢,挖到上世紀的技術了?”原平安坐在南極勝利塔內,一邊泡茶,一邊調度兵力。要有人守著雙子塔,還要守護城區的通風口,老鼠最愛鑽這種通道,還要……

“哐哐哐——”

整座白塔忽然停電了,幾秒後,又逐漸恢複電力,隻光芒比剛才弱一些。

更為嚴峻的戰報呈現在原平安桌上。

“有人攻擊白塔供電站。”

“長夏AI停止響應,不清楚是否是電源問題。”

原平安默不作聲地批了派遣條。

對方很快回複:“確定要讓116級學生參加嗎?”

原平安:“總該讓他們見見白塔外的殘酷。”

她批複完所有命令,便拿起自己的外套參與救援。

“收到。”

白塔最頂端,夜巡組組長如此回複道。

她朝某個儀器輸入自己的虹膜信息,白塔地面一層的艙門瞬間大開,發出吸引動物的白噪音。

在城區的旅鼠突然停手,然後有一半旅鼠撒腿狂奔,城區的救援壓力陡然減少。從高處望去,宛若黑色潮水湧入白塔。這裡恐怕有成千上萬隻旅鼠!

艙室的七道消毒程序啟動,旅鼠瞬間被切成許多小塊,牽動了體內的炸/藥,炸成一團血霧。黑色的血肉混合物臟汙了白塔。旅鼠隻要察覺到人類的氣息,或者被殺死,都會引發爆炸。饒是白塔被高科技材料加固過,在這等轟炸下也會沉塌。

更多的旅鼠沿著管道爬入白塔中。

一位低年級學生惶惶不安,去走廊四周觀察,結果在轉角處與一群旅鼠大眼瞪小眼。

旅鼠體長半米,毛發長且厚,如同一坨抹布,臉部的毛是禿的,直接露出肉色瘤子狀的紋理,臉頰又尖又小,好似人類。

低年級學生嚇得發出怪叫,緊急轉身逃跑。爆炸的熱浪推著學生飛出好幾米。

“發生了什麼?”

“演戲還是襲擊?”

“好大的老鼠!”

惶恐之中,低年級學生的通訊器突然收到一則短信。

“白塔正實施二級戒嚴令,用電量下降,請學生們按照指示備戰。

“116級哨兵夜訓繼續進行,116級向導加入夜訓,開放哨兵向導臨時搭檔限製。

“本次訓練成績作為模擬考成績。考場:白塔A-I層。目標:對抗白塔入侵者,人數不明,目的不明。

“宵禁於三秒後解除,祝諸位平安。”

低年級學生還沒參與過大型行動,哪怕得知了命令,一時半會腦子也不清醒。

直到向導的通訊器響起了來自極光會和獄火會的消息。

更精準、更詳細、更貼合實際的指揮一條條從北星喬和年知瑜的通訊器中發放。中低年級的學生就近組成小隊,攜帶武器,轉移陣地……

學生們頓時有了主心骨,忙不迭按照上面的指揮去做。白塔內部,向導們分屬兩個陣營,以兩位會長為中心,一級一級地將任務分發到每位向導身上。同時,哨兵們分彆跟著自己看好的向導行動。整個白塔學生社會的運轉邏輯在此刻體現得淋漓儘致。

等到低年級學生去到該去的地方,116級的哨兵向導們拎起武器,開始掃蕩鼠患。

……

E層9號長廊,卻有個不以向導為中心的小團體。

E層靠近地面,馬上被吱吱作響的旅鼠占領。它們用嗅覺判斷方位。

走廊窗外,白煜月等四個人齊齊坐在白塔外壁的管道,頭發都染上灰色的風雪。他們看著城區方向黑煙滾滾,再看白塔內,已成了旅鼠的轟炸所。

白煜月憂心忡忡:“不知道小紅怎麼樣了,它會不會怕老鼠呢?”

赫川彎腰,隔著一個曆洛崎和白煜月聊天:“你怎麼還有個小紅?”

“小紅是他養的企鵝。”曆洛崎直接截胡赫川的話題,“我們應該去武器庫拿實戰彈。這群旅鼠除了有外置項圈炸/藥,還有內置起搏式炸/藥,可能還有子母連攜彈。訓練用的黏土彈發揮不了太大作用。”

“我這還有些實戰彈藥。”白煜月從自己的戰術口袋掏出許多彈夾,是夜巡組的裝備,他一個個遞給赫川和晁千億。

晁千億拇指摩挲著彈夾,心情頗為複雜。他很想問你自己不留著用嗎,可聽上去又好像在關心白煜月,他便打死都不說。

白煜月沒想過要什麼反饋,他隻是覺得大家都是一條線的戰友,多些生存保障也好。他接著說:“我有個想法,或許能安全地對付這幫旅鼠……”

晁千億:“我們憑什麼聽你指揮?”

赫川:“愛聽不聽,你自己跳下去吧。”

他們四人的座位依次是:白煜月、曆洛崎、赫川、晁千億。都坐在塔外的管道上,想和隔著座位的人說話隻能彎腰。

曆洛崎便彎腰對晁千億說:“晁同學,我建議你還是聽一聽白同學的建議。你知道的,我向來不會提出對你有害的建議。”

“安靜。”

白煜月冷臉道。

“我不是在玩鬨。”

他很少這樣嚴肅說話,曆洛崎立刻坐直身體,赫川收好彈夾手放在膝蓋上,在場的哨兵向導乖得像群鵪鶉。哪怕是最不情願的晁千億,也莫名其妙地服從了指揮。

可能他看慣了熱心赤誠的白煜月、感性文藝的白煜月、喪氣小狗的白煜月,突然瞧見了凶凶的黑哨兵,內心也有點發怵……

“赫川去2號走廊,晁千億去32號,用偽裝聲場,或用精神域恐嚇,或你們喜歡的方法,把旅鼠往E層最東側趕。”白煜月布置戰術,“曆洛崎跟我,我們去122號。”

其他三人動作一致地點頭,不敢多說,也不敢多問。

他們拉開窗戶,翻身重新進入E層,往各自目的地趕去。

晁千億暗暗發誓,要在這次任務完美展現自己的實力,不就是攜帶炸彈的旅鼠嗎?他絕對能轟個乾淨。以他的體能強度,絕對能在爆炸中全身而退。

但他站在通風管道上,看到密密麻麻的旅鼠,聽到鼠爪摩擦地面發出的刺耳噪聲,頓時頗感惡心。

還是照白煜月說的做好了……

白煜月和曆洛崎沿著消防通道跑向122號長廊。

白煜月邊跑,邊呼叫長夏為他解封精神域,理所當然沒有回聲。他隻能打開通訊,將虛擬鍵盤投影在左手手腕上,右手快速敲擊字母編寫書面申請。

曆洛崎問:“你什麼時候解封?”

“等我一分鐘。”白煜月答。

前方的天花板突然坍塌,掉下一個怪模怪樣的巨型旅鼠。它的肩高已經有半米高,身體纖長,已經完全脫離了倉鼠科動物的基本特征。它的脖頸筋肉儘顯,身上綁著四條炸/藥帶,嗅到人類的氣息,便不管不顧朝這裡撲來!

“中獎了。”白煜月抬頭看了一眼,忍不住為他們的爛運氣調侃。

“你最好打字快一點!”曆洛崎道,抽出突擊刀,刀身鍍有波紋般的黃銅色,美觀與殺性兼具。他欺身上前,對準巨型旅鼠的關節刺下去。

白煜月從未提過與精神紊亂相關的信息,曆洛崎便沒有履行向導的義務,兩人更不想嘗試鏈接。他們便摸索出另一套不用精神域的合作方法。曆洛崎負責潛行,白煜月負責正面應敵,互不乾擾,但又互相配合。

曆洛崎的精神域破碎後,成績大幅度下降。不知多少次被夜巡組組長打倒在地,摔得鼻青臉腫,他才學會利用自己的精神域隱匿氣息,將自己的劣勢轉為優勢。

五年的夜巡組練習裡,白煜月看著曆洛崎的潛行成績一點點進步,雖然還是很討厭,但信任在潛移默化中一點點增加。

“在寫了在寫了……”白煜月往旁邊退到安全處,碎碎念道,“尊敬的白塔戰爭倫理委員會,你們好,我是來自116級哨兵係學生白煜月。根據《黑哨兵安全準則》第三章第11條規定,遇到緊急情況時因向倫理委員會申請解封‘危險’級精神域……目前,本人遇到的情況是……”

曆洛崎展開破碎的精神域,巨型旅鼠黑色的長毛掃過他的鼻尖。旅鼠似乎有所察覺,刻在DNA裡的訓練使它下意識想自爆,但很快它又什麼都感知不到了,仿佛那隻是一個有風的影子。

曆洛崎動作利落地拆掉旅鼠身上的炸藥帶,扔出窗外,炸起一片火光。同時刀尖一剖,一剜,刹那擰斷巨型旅鼠的前肢。他狠狠一踢,斷肢的旅鼠鮮血灑滿半面牆,再也動彈不得。

然而,更大一波旅鼠過來了。它們被赫川和晁千億驅逐而來,不僅有小的,還有好幾隻大的。

122號長廊是個越走越窄的長廊,它們也越堆越高,堆成小山,推成一堵毛發順亮的肉牆,望過去都是旅鼠的頭與腳。吱吱尖叫如指甲劃過黑板。

曆洛崎卻沒有再動彈,雙手自然垂下,仿佛看不見前方鼠山鼠海。

他擦去臉上的血汙,順便整理儀容儀表。

旅鼠浪潮洶湧而來,它們嗅到人類的氣息,訓練告訴它們應該啟動某個裝置了。前方的旅鼠突然肌肉膨脹數倍,仿佛皮肉下藏著一個即將破卵而出的寄生蟲。潛藏的高溫焦灼了附近旅鼠的毛發,竟然擦起點點星火。

黑色鼠潮即將吞噬曆洛崎,炸/藥的紅光仿佛狙擊槍的紅點映在曆洛崎的瞳孔中。

電光石火,一股更加混亂、更加暴戾的恐怖氣息從曆洛崎身後迸發,淹過奇形怪狀的旅鼠們,再以點製面全面爆發。

白塔窗戶哐哐震動,掛在牆壁上多年不化的冰棱迅速融化掉落,長廊內瞬間變得潮濕,再被烘得乾燥無比。

行進的旅鼠們感覺大腦瞬間刺入一根鋼針,在不斷攪動。它們遭受過的訓練被攪碎了,身為動物的本能被轟碎了,隻剩下無序的、旋轉著的黑白畫面。

霎時如風靡草,從122號長廊向外,旅鼠們雙眼翻白,口吐白沫,四腳朝天地震暈在地!

黑哨兵的精神域一旦鏈接,將摧毀一切有智慧的生命,當然包括被訓練的動物。

而白煜月壓製精神域的輸出範圍,不要過多地破壞現實,僅僅摧毀敵方心智。毫無防禦手段的旅鼠們當然隻能被瞬間洗腦暈倒,卻不會因為停止心跳而引發爆炸。這就是對付旅鼠的安全又快捷的方法。

但這也有很大漏洞,例如白煜月必須掌控好控製精神域的界限,範圍要廣,精度要高,否則連自己都會被精神域反噬。

再例如,白煜月的攻擊範圍內絕不能有友軍單位。

除了被白塔驗證,有2.22%匹配度,真實匹配度還待確認的曆洛崎,能毫發無損地存活。

當然如果白煜月解封的精神域再高一點,連曆洛崎也會被無差彆攻擊。

旅鼠們像摔倒的多米諾骨牌般倒下,藏在通風口、網路管道、排汙管的種種旅鼠也紛紛暈倒,從天花板摔下來,像下一場雨。

場面上唯二站著的,僅有白煜月和曆洛崎。

曆洛崎收好刀。白煜月微微鬆口氣,他很擔心自己的控製力不好,好在一切平穩進行。他查看了一下自己的精神域解封度,7.89%,有點高了,但還在自己的控製範圍內。

“乾嘛都不躲一下……”白煜月語氣有點抱怨,哪怕是面對理論上不會被傷害的曆洛崎,他攻擊的精神壓力還是很大的。白煜月不知道,自己一旦在抱怨,語氣聽起來就很親昵。

曆洛崎似有所動,黑暗中那雙眼睛無比認真地凝視白煜月。他身上滿是血汙,而白煜月乾乾淨淨。在白煜月靠近的瞬間,他微微低頭,讓白煜月摘掉暈在他頭頂的旅鼠。

他想起他後來和晁千億正式認識的第一面。他欣喜萬分說:

“雖然我的精神域已然破碎,但請讓我用僅剩的生命來守護你。”

然而得到的是晁千億越來越難看的神情。

那時曆洛崎已經明白晁千億的潛台詞。

可他希望自己做一個忠誠的人,說出的每句承諾都有重量,墓碑刻著他身為騎士的豐功偉績。不被他人動搖,不被困境打倒,不因想守護的那個人不符合自己想象而背信棄諾。

他本以為自己能做到的。

“畢竟相互吵了五年,馬上就要畢業了……”

曆洛崎跟上白煜月的步伐,假裝漫不經心地說道。

“我當然知道,你是個什麼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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