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憬還記得上次寧輕鴻同他說的話。
生病的時候會變得心情不好,那是不是隻要心情好了,病就會好了。
並不是少年將事想得簡單,而是拂塵說與他聽時,儘量往好聽的方面一言概之。
寧輕鴻細細解釋與他聽時,為了讓人聽得懂,也特地說得簡單些,再加上烏憬並未了解過。
他隻是在想,不管會不會讓寧輕鴻病好,他都想讓人心情好一些,不難受一些,不需要用處太大太大,隻要比最難受的時候稍微好一點點都行。
烏憬這麼想的,也這麼說了。
“你跟我說就好了。”
“隻要你能好受一點,一點點也可以。”
仿佛什麼都願意做一般。
滿心滿眼地仰臉看著人,連烏憬自己都沒發覺,隻懵懵懂懂地好似要將自己全然交出。
寧輕鴻隻一垂眼,就將這副神色瞧了個徹徹底底。
少年的側臉連帶耳頸的部位被人撫住,身前人看著他的眼,慢聲詢問,“怎麼不問了?”
烏憬迷茫地看著人,不知道對方在說什麼,他不問什麼。
寧輕鴻這時候說話幾乎隨心所欲、唯我極了,即使少年這般貼著自己說了一堆,也一字不理,隻淡淡地道,“不是同旁人告狀,說我不同你說嗎?”
下人哪裡敢瞞他,天子今日做了什麼,說了什麼,都得一一稟報給千歲爺聽。
若不是少年跑得快,怕今日他在涼亭裡威脅人的事都讓人知曉了。
烏憬哪裡知道他隻是短短說了兩三句話,都被人一五一十地傳了過去,可他心下已不覺得芥蒂,似乎還有一些他什麼事寧輕鴻能不知曉的習慣。
反而覺著此事被對方提了出來,
他終於找到了突破口一般。
“可你上次就是沒同我說。”話一被翻出來,先前的委屈又湧上心頭,烏憬的語氣悶下去,貼著人的臉也蔫蔫地往人肩頸埋,腳也不踮了,隻道,“你當時說沒什麼好說的,還轉去說彆的話。”
“你是不是不想同我說?”
“還是說不太出口。”
埋怨完又怕自己有些像在揭人的傷疤,又小心地補充了幾句,“要是會讓哥哥難受的話,不同我說也可以的。”
重新抬起頭,關心地看著人。
寧輕鴻跟他不同,這具身體生來就是皇子,沒爭沒搶過,皇位就自己到了頭上,現下他抱了一下大腿,就不愁吃不愁穿。
除了吃喝上,沒經曆過什麼苦事,也沒乾過什麼苦活。
可對方能坐到這個位置,一定付出了很多很多……烏憬都快將面前人的過去腦補個七七八八了,怎麼淒慘怎麼來,想象得自己也要跟著難受了。
寧輕鴻細細看著人,片刻,才輕聲低問,“烏烏可是在可憐我?”
烏憬怔了一下,想點頭又不敢點頭,想搖頭又覺得哪裡不對,咽咽口水,被對方話裡似笑非笑的語氣嚇
得僵在原地。
切身體會到了今日拂塵說得那句“不敢犯千歲爺的忌諱”是什麼心情了。
他要說話算話,
努力克服。
烏憬顫著眼瞼?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又顫顫巍巍地收緊手臂,這次是用自己呼著燙氣的鼻尖試探地踮腳,觸上對方的鼻翼,小心翼翼地搖了下腦袋。
精致小巧的鼻尖也可憐又可愛地隨著動作蹭著人,張開了唇齒,想說些什麼。
又被人突兀地一聲輕笑打斷。
近乎是氣音的淡笑,笑意不達眼底,隻是覺著這事有些荒唐罷了,又帶著些許恍然。
卻讓烏憬僵住了動作,隻仰著臉,不敢動了。
“烏烏怎麼想了如此多?”寧輕鴻緩聲,語氣稍微加重,“的確無甚好說的。”
“烏烏想知曉,問便是了。”
“同旁人道什麼委屈?”
他愛憐地撫住少年的眉眼,指尖漫不經心地在烏憬的眼尾揉捏著,像在把玩著些什麼,又倦怠地半闔著眼,靜靜道,“我母族書香世家,父輩經商數十年。”
“兩家結連理時,朝廷正革新政,改輕商,修律法,欲國富,至此,經商者之後也可入仕。”
寧輕鴻說得很慢,以免人聽不懂。
“我乃嫡長子,兩族眾望皆在己身,自幼習字句讀,六歲便通讀四書五經,可彼時太上崩逝,哀帝即位,新政推行遭阻,母族被新舊黨之爭牽連,父輩也遭報複,前者被誅在刑場,後者死在經商荒路。”
“隻留了些零散之人,不堪為大用。”
烏憬反應了好久,才從這拗口的幾字中反應過來,一時間有些難以呼吸。
“新法敗後,律法也被修正。”
“不過三年,兩族剩餘之人都已走空。”
“我入宮時約莫九歲,用家中積蓄賄賂進內衛府,憑借修習過的經書,從到前朝將折子交給內衛府之人,再到代先帝批前朝事,花了七年。”
“年十六時,乃太寧十年,哀帝元後為其子喂先帝食毒,哀帝因此得癔症而不理朝事。”
“前朝大權終落於我手。”
寧輕鴻頓了頓,“隻是……”他微微俯首,輕聲,“為了不讓人發現烏烏發現的,我隻能一直服下秘藥,經年累月,丹毒使我變成此。”
“而今距我掌權也有九年之久,今年是第十年,未滿。”他慢條斯理,“一樁樁,一件件,都與烏烏說了,可滿意了?”
“烏烏可還有什麼想問?”
對方說得太過統籠跟官方,就好似跟記載史書一般,沒有帶任何的私人情感,聽不出半分控製不住的情緒。
以致於烏憬聽完就好像在聽彆人的故事。
他是有些傷心的。
不是在為了他代入不進去的那些過去傷心,而是如今面前人冷淡的神色。
烏憬語無倫次,“你不要難過。”
寧輕鴻淡笑,“我並不難過。”他道,“我雖孑孓獨行十數年,見了
不少烏煙罩氣之事,也做過人下人,可我不曾悔過。”
烏憬卡了下殼,手足無措地幫人罵道,“都怪那個什麼新,新法,新政?”
寧輕鴻道,“新政利民利國,推行新法是好事。”他頓了頓,“可無論哪朝哪代,新法必然遭阻,也必有新舊黨之爭。”
烏憬被這一筐話弄得都快暈頭轉向了,磕巴了好半天,才找到能罵的對象,“那就怪,怪那些報複你家的人?他們也該——”
那個“死”字他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來,又改口,“他們就該坐一輩子的牢!”
寧輕鴻笑,“我不怪他們。”他輕聲解釋,“他們死時被連誅了九族,受車馬之刑,四分五裂,連裹屍之地也無。”
語氣都帶著幾分坦然的豁達。
烏憬卻霎時呼吸都窒住,有些罵不下去了,磕磕巴巴道,“那怪先帝為什麼沒有把新法推行下去?”
寧輕鴻瞧著人,先道了二字,“先帝?”
按理說,過去烏憬身為皇子,這麼稱呼哀帝,於禮不合。
隻是烏憬並未反應過來,他又聽寧輕鴻笑了下,慢聲道,“我也不怪先帝。”
“哀帝雖昏庸無能,可他死時癔症發作,將自己吊死,元妻也自刎隨之,僅三位能堪大任的龍子也亂鬥致死。”
“他們死得這般可憐,我不怪他們。”
這句話被寧輕鴻說出口時幾乎是氣音,明明是溫熱的氣息,打在烏憬的面上時,卻讓他唇色都發白了。
寧輕鴻似笑非笑地問,“烏烏冷了?”
烏憬連頭都不會搖了,“我,我……”
寧輕鴻微眯起眸,“那便是怕了?”
烏憬快成了個結巴,“你,你不怕嗎?”
寧輕鴻反問,“怕?”他道,“若事發被治罪,我總會有法子讓這些人來伴我。”
他笑,“人不過一死之,有如何可怕?”
烏憬一個字都擠不出了。
他總算知曉生不生病的寧輕鴻有哪裡不同了,這兩句話分明是在說大不了大家一起死。
這還不夠可怕嗎?
烏憬已經一點安慰的情緒都沒有了,他現在隻想逃,往哪裡跑都好,也根本沒想過自己還有這麼快就食言的一日。
他剛剛還說了,會努力克服。
這怎麼克服?
他克服不了。
烏憬踮起的腳不知何時放平回到地上,摟著人脖頸的手也放鬆了,隻顫著眼瞼抬眸看人,在寧輕鴻用指尖撫到他發絲後時,下意識轉身,隻是沒想到他的腳也麻了,剛動就踉蹌了一下。
險險被人扶住。
寧輕鴻俯下身,貼在少年的耳畔上,“烏烏可是又要跑?”他放輕嗓音,“怎麼好的不學,壞的也不改。”
“哥哥不是說過了,要說話算話。”
“烏烏不是想哄我心情好嗎?”
“總要做些什麼,隻親一親抱一抱,也太過輕鬆了些,世上哪有這麼容易的事。”
寧輕鴻輕闔了下眼,半垂著眸,微微側臉,低低在烏憬耳邊“嗯?”了一聲,帶著絲鬆散之意,似笑非笑,“烏烏說是不是?”
烏憬被扶住的是小臂,寧輕鴻的掌心捆住他,感受不到緊緊壓著的力,但怎麼也掙脫不開,他眼淚都快掉了下來,不明白自己先前怎麼會那麼天真的不自量力。
隻搖著頭,要哭出來,“我,我反悔了。”
寧輕鴻恍然地歎了一聲,“說謊,該罰。”他道,“讓哥哥去尋尋那把木尺可好?”
烏憬整個人快蜷縮地蹲在地上,隻一隻手被人拉著,搖頭,“不要,不要尋,我不,不反悔了。”他真的怕了,哭腔都跑了出來,“對,對不起。”
“不是烏烏要問的,要知曉的,怎麼自個倒先哭了?”寧輕鴻輕聲問,“乖,從地上起來。”
烏憬小口地呼吸著,腿都軟了。
聽見寧輕鴻淡笑著,“哥哥等著烏烏——”
“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