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1 / 1)

銀簪子丟失,又對竊賊毫無頭緒,譚招娣隻能眼睜睜看著梳妝台裡的首飾一件接著一件的消失不見。她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終是忍受不住爬起來,抱著被子蹲到了鎧甲的下方。

整個人都蜷縮在被中,隻露出一張未施粉黛的上半張臉,無神倚靠著懸掛鎧甲的木架子。

窗外的孤寂月光照亮身前三尺地。

除此之外皆是一片昏暗。

“大西北有人打我我都不怕,這裡也沒有人能欺負到我。”譚招娣盯著地上的月光,攥緊被子用力抹了把臉,目光逐漸堅定起來,“我娘死後,這個世界上沒有人能欺負到我!”

她就著這個姿勢,靜悄悄睡了過去。

連星茗撫開左右兩邊人的手,垂眼看著譚招娣的可憐模樣,暗暗搖頭歎了一口氣。

淮南王妃一直都在觀察眾多仙人的表情,一看連“仙人”都搖頭歎氣了,頓時慌了神著急道:“我們永遠都會困在障妖幻境之中了嗎?”

連星茗愣了一下,道:“自然不是。”

淮南王緊接著心焦問:“那我們怎麼做才能出幻境啊?出幻境之後就能找到障妖除去障妖嗎?家中夫人有孕,醫官說不足月就會生產,若一月之內無法鏟除這隻霍亂大燕多年的障妖,隻怕夫人便又會誕下一隻狸貓。”

連星茗偏眸看他,“何謂‘又’?”

淮南王身形一滯,臉色白了瞬,低著頭不說話了。淮南王妃則是躬身抱起地上那隻黑白長毛貓,素手輕輕撫了撫貓耳朵,眼眶微紅。

連星茗視線下垂看了眼貓,抬眸時彎唇寬慰,“兩位隻需要平心靜氣,不要被譚招娣的情緒影響到,自然能夠須尾俱全地出幻境。至於出幻境後能否找到障妖——這個誰也說不準,眼下也隻能先試法尋找她的執念所在。”

說著,連星茗轉回頭,看著鎧甲。

“以及,尋求鎧甲與障妖有何聯係。”

當年譚招娣在寢宮中自縊的那一夜,白羿的鎧甲猶如真神降世,一鼓作氣砸了大燕皇室的祠堂。連星茗偏頭問傅寄秋,“障妖有可能附身在鎧甲的上面嗎?”

傅寄秋搖頭道:“未有先例。”

連星茗點了下頭,又蹙眉。

未有先例,隻能說明以前從來沒有過這種情況,卻不代表全無可能。若有障妖借著白羿的遺物為非作歹,損害白羿身後的名聲,連星茗是無論如何都無法容忍這種踩踏他底線的行徑。

這時,李虛雲道:“佛門曾對此有過研究,道友可想聽聽看。”

連星茗:“你請講。”

李虛雲道:“這個世界上所有的障妖,都是從鬼門關之中湧出。它們之所以能夠附身在人的身上,不過是因為人有四苦,四苦導致人的心念有諸多缺漏,讓障妖鑽了空子。”

頓了頓,他問:“道友認為,這具鎧甲可會有如同人一般的四苦執念?”

人是人,鎧甲是鎧甲。

活人與死物怎可一概

而論。()

連星茗否定道:不會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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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虛雲頷首道:“那障妖便不可能會附身在鎧甲之上。”

事情再一次陷入了僵局。

傅寄秋道:“繼續看。”

翌日清晨,一聲驚叫在寢宮中響起,“娘娘!”春喜跑近,驚慌叫道:“您怎麼睡在地上啊?快,快起來,當心著涼。”

譚招娣被喚醒,搖搖晃晃撐著春喜的胳膊站起身來,道:“春喜,你……在鎧甲木架子下鋪一個地鋪吧。”

春喜還沒反應過來,“您是要我在屋中為您守夜嗎?”

譚招娣搖頭道:“不,我自己睡地鋪。從今夜開始,我每夜都要睡在鎧甲的旁邊。白日你盯著鎧甲,夜間我盯著,看誰還能偷走。”

春喜一驚,“娘娘?!”

她還沒有來得及規勸,譚招娣就已經笑著轉移話題,“是到了早膳的時辰麼。”

春喜進屋時就提著一個紅檀色小木盒,聞言走到桌邊將木盒抽屜拉開,取出裡面的菜品放到桌上。隻有一盤爛拍黃瓜,以及一碗稀到幾乎看不見米粒的小米粥。

春喜站定,眼眶微紅。

“內務府真是狗眼看人低,欺人太甚!”

譚招娣看著爛了內瓤的黃瓜,無聲抿了下唇,半晌鼓勁般自己拍了拍臉頰,大笑道:“委屈什麼?我正愁吃得多積食呢,他們早上就大魚大肉的吃,遲早把身體吃垮,咱不跟他們計較!”

春喜見譚招娣未被影響到心情,鬆一口氣笑著用力點頭,應聲:“對!不跟他們計較!”

用完早膳後,便要去給太後請安了。

這次內務府雖然又沒有通知譚招娣,但譚招娣這些天已經摸清楚宮妃請安的規律,不至於像剛來時那樣總是遲到、缺席,被太後懲戒。

來到太後寢宮前時,已經有不少宮妃在前等候。眾人看見她,又是互相拱手肘,擠眉弄眼低聲笑語。

“……”

譚招娣火氣蹭蹭往上冒,暗暗忍耐。

有什麼好笑的。

真是一群精神失常的人。

“才人妹妹。”聽到有人提及自己的份位,譚招娣轉眼看過去,才發現是一位美人在喚另一位與她同品級的才人。兩人說話聲不大不小,周遭隱隱安靜下來,譚招娣也正巧能聽個一清一楚。

那美人笑道:“三日後騎射宴,你的騎裝可備好了?”

騎射宴?

譚招娣眼睛一亮,暗暗豎起了耳朵。

這宮裡大多的宴會全是賞花遊園,沒有目的性地到處走,譚招娣一點兒興趣也沒有。因此從前眾人沒有邀請過她,她也不覺得難過。可是騎射宴就不一樣啦,能騎馬!

還能在皇宮後山中圍獵,是她喜歡的。

才人軟語笑回道:“自然準備好了!太後娘娘的身體大好,真是吉人天相。她邀我們所有人一同前去,估摸著也是想尋個熱鬨,想去的就去,不想去的就在宮中呆著,姐姐可想去?”

() 美人道:“想的。既然你我都要去,不如三日後午膳後一同前往此地?總歸是午膳後才出發,我們也不需要太急著、趕著。()”

譚招娣難耐興奮收回視線。

三日後,午膳後,在太後的宮殿前聚齊,宮妃們一同前往騎射宴。

嘿嘿,她記住了!

請安回來後,譚招娣的情緒便一直十分高昂,她從大西北帶來過騎裝,小馬靴一上腿,那叫一個英姿颯爽!春喜好笑道:娘娘,三日後才是騎射宴,您怎第一日就換上騎射服?③()”

譚招娣拍了拍身上的騎射服,興致盎然大笑道:“好些日子沒穿了,先熟悉熟悉感覺。你那日且在宮裡等著,幫我盯著鎧甲,看我回來獵隻大熊來給你。”

春喜掩唇驚笑:“哈哈!”

幻境事主的情緒會極大程度影響到入幻境中的局外人,因此眾多圍觀者情緒不免也高漲起來。蕭柳笑著搖頭道:“看她在大西北騎馬那個模樣,許真能獵隻熊回來。”

世子嘴角一抽道:“你是修仙修太久對凡人沒有正確認識了嗎?普通人怎可能獵熊啊。”

蕭柳無奈含蓄道:“隻是或許。”

世子道:“打賭嗎?”

蕭柳:“賭什麼?”

世子哼哼說:“就賭她能不能獵到熊。要是獵不到,你給我五百銀兩——”話都還沒有說完,他的後腦勺就被淮南王重重一拍,後者衝蕭柳賠笑道:“兒子頑劣,讓仙人見笑。”

世子捂住頭不爽大叫:“父王!”

連星茗笑著彎唇,道:“世子,我與你賭。”

世子一驚,面色詭異看了過來。

連星茗困惑臉:“……嗯?”

世子心想你又沒錢,話要說出口又想起面前人高到一望無際的身份和赫赫威名,他哪兒敢多嘴啊。這時傅寄秋動了一下,黑衣墨發俊朗無比,姿態沉著又冷靜,一看——

就是個會給心尖尖上的小師弟結賬的。

世子趕在傅寄秋開口之前,連忙說:“不不不,我不和你賭。”

“為何?”連星茗疑惑問。

世子小聲嘟囔道:“從你這裡贏到錢沒有成就感,錢又不是從你自己兜裡出的。”

連星茗沒聽清,“你說什麼?”

世子道:“我說你要是贏了,鐵定不是想我出錢!肯定會變著法兒地來整我。”

連星茗沒能詐到他,遺憾笑道:“這你可就誤會我了。”

三日時間一晃而過。

眼看著譚招娣的情緒一日比一日高昂,眾人對於譚招娣能否獵到熊的猜測也一日比一日深入。顯而易見,這個猜測永遠也無法得知正確答案了,因為譚招娣根本就沒能去騎射宴。

她頭發高高綁起,身著騎射裝一路從太後宮殿跑回來,下顎緊繃氣到雙目赤紅。

春喜本都做好她去幾日不歸的準備了,迎面碰上驚道:“娘娘您未去太後宮殿?”

“我去了!”

譚招

() 娣站定在殿門前,左看右看上前踹了下老槐樹,折斷樹枝舞劍招,氣喘籲籲怒道:“我去時已經人去樓空!那群——那群——”她憋了好久還是忍不住罵出來,“那群賤人!太後原本是準備早膳前出發的,她們故意講給我聽,講午膳後出發,我去時車隊早就已經走了!我就說為什麼那兩個女人講話的時候,其他宮妃全都安靜了下來,原來所有人都合計好了要愚弄我!”

春喜聽傻了。

譚招娣有多期待騎射宴,她這個貼身婢女自然知曉。她這三天也算看著譚招娣為此做了多少準備,甚至還提前背下了皇宮後山的地圖,那山山水水的地圖,春喜一看見就頭疼,可譚招娣卻分寸不差地全部背了下來。

就是為了能在最短的時間內,騎著馬,聽著奔騰東西溪流感受流動的空氣。

騎到最遠的地方。

結果現在期待瞬間落空了。

“若是一人針對她,譚招娣興許還能與其逞凶鬥惡。”李虛雲歎道:“可怕在是一群人針對她,並且還不知是何人起頭、何人授意……”頓了頓,他恍然轉眼看高高的宮牆,徐徐道:“又或許,根本就無人起頭授意,困獸猶鬥,被逼瘋的人們都想找到一個發泄的渠道罷了。”

唰唰——

唰唰——

一地落葉被怒氣衝衝的劍風掃起。

譚招娣足踏地面,衣袂翻飛,揮灑汗水不僅沒有讓她平靜下來,反倒讓她越想越氣。她真恨不得追上車隊把那些人全部打一頓!有什麼不爽不能當面直說嗎,非要這樣搞?

幾歲了?

都什麼毛病啊?!

她來燕京時沒有感覺到水土不服,現在倒是感覺到一萬個水土不服,氣到心臟都撐痛。

隻感覺憋屈極了,在大西北從來沒有這麼憋屈過,曾經被揍成豬頭三都沒這麼委屈、憤怒。“哐當”一聲門響,譚招娣回首時手中斷樹枝脫手而出,徑直飛向院落拱門。

從門前女子臉側擦過,撼動她頭頂的步搖,引起一陣讓人心悸的叮鈴當啷聲。

“……”

譚招娣愣了。

那門邊的女子也愣了,幾秒後挺著微微隆起腹部向下軟了一瞬,像是嚇著了。旁邊的婢女反應過來,驚叫:“寶林!”

一片混亂。

一刻鐘後,譚招娣乖乖坐在桌邊,何寶林在對面飲茶,平緩剛才被驚嚇到的情緒。婢女道:“天氣太熱,寶林身體不適,此處又距離寢宮太遠。我們走了數座宮殿都沒尋到宮殿主人,好不容易聽才人在宮中,才想著前來討杯涼茶喝。”

譚招娣無言,抬起眼睫偷看對面。

何寶林感知到她的視線,將藍白色陶瓷茶杯往下稍了些,衝她輕輕頷首彎唇一笑。

眉眼彎彎,好看到不可方物。

就和——就和——就和譚招娣今天出門前看見的梨花一樣,又白又漂亮!

書香門第的姑娘家家,都自帶一股香氣。

譚招娣隻感覺整個屋子都香了起來

,又自愧揮灑汗水一身臭汗,都有些坐不住了。

生怕自己臭到了對面。

“姐姐方才心情不佳?”

對面傳來詢問聲。

譚招娣呆回:“姐姐?你在叫我?”

何寶林笑道:“不可以麼。”

“可以,可以。”譚招娣臉紅撓了撓臉頰,偏頭時看見春喜擠眉弄眼朝著這邊使眼色。

譚招娣:“?”

春喜更急,指了指自己頭上簪花。

譚招娣猛地回神,忙羞澀道:“進宮那日多謝你提醒,我才知紅瑪瑙不能戴在頭上。若不是你,我可能整夜都要被人繼續看笑話了。”

何寶林回道:“並非不能戴,若姐姐喜歡,私下裡戴一戴也未嘗不可。”

說著她轉眼看向一旁婢女,婢女從懷中取出紅瑪瑙簪子,遞上。何寶林繼續道:“我前幾日一直在殿內養胎,沒有尋到合適的機會將簪子還給姐姐。今日聽說騎射宴,再加上身體好轉,便想著去太後娘娘殿前碰碰運氣,若是能碰見姐姐就恰巧還了簪子,沒想到走到半路就有些中暑了,若不是姐姐賜茶,我許是也要糟糕。”

譚招娣垂眼看。

何寶林的手依舊是書香門第姑娘家家的手,小巧玲瓏,像沒做過什麼重活似的,一點兒繭都沒有。她塗著紅色的蔻丹,映著十指宛若一截白雪,又想蔥白點綴著漂亮的紅瑪瑙。

大西北那邊沒人塗蔻丹,至於宮中——譚招娣先前也沒注意過彆人手上指甲長什麼樣,但她現在注意到了,而且一看就眼睛挪不開。

譚招娣突然就覺得。

今日沒能去成騎射宴,卻因禍得福碰見了何寶林,心裡突然也沒那麼氣惱了。

反倒還有點兒高興。

許是她盯著的時間太長了,何寶林疑惑出聲:“姐姐?”

譚招娣猛地回神,將未塗蔻丹的手指放在桌子下搓了搓衣擺,紅著臉說:“這個簪子要不還是你收著吧。”

“嗯?”

“那天你是拔了我頭上的紅瑪瑙簪子,又插了個銀簪子替我救急。按理來說,你歸還我的簪子,我就應該也將你的銀簪子歸還,可我還不了。”

何寶林面色依舊有些茫然,聞言放下了手,道:“這……姐姐不歸還銀簪其實也無事,”她好奇追問了一句,“為何還不了?”

譚招娣言簡意賅:“被偷了。”

何寶林緩緩張了下嘴,“啊?”

譚招娣看見了她眼底的震驚,數日以來心中積壓的荒唐感仿佛得到了承認,繼續道:“對吧!你也很震驚!我宮裡的東西總是被偷,我甚至都不知道是誰偷的!所有的宮女和太監們看起來都很正常,沒有一個有壞心眼。”

何寶林又緩緩閉上了嘴,半晌噗嗤一笑。

“我剛來宮裡時,也總會掉東西。”

這次輪到譚招娣震驚了,“真的假的?”

“真的。”何寶林搖頭道:“直到最後我也未能查出是誰偷去了財物

。()”

那你現在還掉東西嗎?▓[(()”

“不掉了。”

“你莫不是已經被偷光了小金庫吧。”

譚招娣狐疑。

何寶林笑著搖頭,打趣幾句後,氣氛漸漸活絡了起來。她道:“既如此,紅瑪瑙簪子便由妹妹收下了。”說著,她輕眨眼,笑意吟吟將簪子戴到了頭頂。

譚招娣面色驟變:“彆戴!你出去會和我那日一樣被人看笑話的!”

“這宮裡的大多數姐姐妹妹都去騎射宴了,宮女太監也不敢直視宮妃,何人會笑話?”何寶林的回應雲淡風輕,溫柔又不失力量。

譚招娣看她幾秒,開始坐立不安。

半晌臉紅道:

“我突然覺得,你這個人,能處。”

何寶林驚異睜大一瞬眼睛,笑了。

“為何這樣說?”

譚招娣道:“我發現你是個正常人。”她像是發現了新大陸,感動看著何寶林說:“我好久都沒看見正常人了,都有點兒不習慣。”

何寶林掩唇笑道:“在宮中生存便是如此,有些規矩你不能硬與它對著來,但可婉轉取之。喜愛的飾品偷偷戴便好,若是僅僅因為這樣那樣的規矩將之棄了,豈不是在逐漸丟失本心?”

譚招娣好奇問:“你的本心是什麼?”

何寶林聞言低頭,彎唇溫柔撫摸自己的腹部,道:“自然是好好養大我的孩子。”

譚招娣聽了,更覺得仙女坐到了自己的對面,是比白月光還仙的仙女!她真想當場將何寶林引為知己,就地拜個把子喝交杯酒。

她猛地一拍大腦趕走脫韁野馬般的思緒,頗有些憤懣不平道:“那些人不帶我去騎射宴也就罷了,算我一匹孤狼吧!為何她們也不帶你?你長得漂亮又無害,性格也溫柔,多好的女孩子啊,不帶你真是眼瞎!”

“……?”

何寶林愣了幾秒。

她沒能去騎射宴,是因為有孕的緣故。

但這話自然不能直說,在一個被孤立神傷的人面前,有些話可以不必闡明。

她笑著轉移話題,“你很想騎馬射箭?”

譚招娣眼巴巴點頭。

何寶林轉眼衝婢女說:“去我寢宮將馬鞭與皇室獵場令牌拿來。”

譚招娣猛地坐直腰,眼睛瞪得如銅鈴。

何寶林一轉眼就看見晶亮的兩隻眼,笑出聲來:“兄長在獵場當差,你若想騎馬射箭,我帶你前去同兄長說一聲,就可以進去了。”

“!!!”

譚招娣那日從皇室獵場回來,一直漲紅著臉一身興奮勁兒。三天兩頭往何寶林宮殿裡跑,跑得比什麼都勤,今日送茶明日送糕點,後日學著京城的姑娘們繡花,繡兩個大醜鴨子遞過去說是兩隻鴛鴦,引得何寶林好笑頻頻搖頭。

譚招娣不再打地鋪睡在鎧甲旁邊了,她晚上抱著何寶林送給她的那支馬鞭睡,夜夜安寢,睡得可香了,也不擔心半夜會有竊賊了。

() 現在馬鞭在她心裡,比鎧甲還重要!

晚上抱在懷裡還怕什麼失竊?

雖然說這隻是尋常的馬鞭罷了,但這象征著她和漂亮妹妹之間的美好友誼!是仙女一樣的漂亮妹妹!何寶林對她來說就象征著一個全新的希望,象征著這座深宮中還是有正常人的。

天天能見到漂亮妹妹,日子好像也沒有那麼難挨了誒。

譚招娣整日帶著笑,春風得意,幻境之中的花朵好像也被她的情緒感染到,一夜開放。整個幻境中都仿佛飄散著淡淡的粉色泡泡,連帶著闖入幻境中的眾人也渾身輕飄飄好似踩在雲端,明明大家心中能夠感受到譚招娣有多開心,可眾人的臉色卻都十分難看。

淮南王喃喃出聲:“我怎麼越看她這條馬鞭,就越覺得眼熟?”

連星茗道:“是綁在老槐樹上,充當上吊繩的那條。”

他們一行人來到譚招娣的舊居時,入目的第一眼,便是一顆巨大的老槐樹。老槐樹上用馬鞭吊著一個稻草人,寒風嗖嗖一吹,稻草人便會迎風擺動。在漆黑的深夜裡乍一看,都險些會錯看成有人在老槐樹下上吊了。

譚招娣將稻草人吊到樹上,不許任何宮女將其取下,又在一群宮女看瘋子的惶恐眼神下失魂落魄走回了寢殿,自己也吊死在房梁上。

“真的是同一條馬鞭嗎?”世子手臂上雞皮疙瘩都要起來了,心驚膽戰噓聲問。

這次回答的是李虛雲,“是同一條。”

世子心裡更害怕,抱緊自己瑟瑟發抖說:“我怎麼感覺……這個何寶林後來是不是死掉了啊?不然譚招娣怎麼突然發瘋了。”

“……”

這種問題無人能夠回答。

譚招娣的情緒越高漲,眾人看著她,就越覺得同情,就像一株沙漠玫瑰在眼前渾然不知地熱情盛放,它絲毫不知曉自己盛放之後,便要彈儘糧絕,一股腦要墜入絕望的深淵了。

……

……

譚招娣開始種貓草。

她是千挑萬選,才決定要種貓草,因為貓草好養活,一個月就能野蠻生長出一大片。她決定待貓草長成,就將其割掉浸鹽水,放到太陽底下暴曬,曬成乾巴巴的堅固狀,旋即就能紮成一個稻草人——那天在獵場騎馬,射箭用的稻草人離射點太遠,何寶林十發全空有些失落,譚招娣看見了,就想著親手做一個稻草人,放得離白月光漂亮妹妹近點兒。

放在身前一米。

總能射中吧?

她一想到何寶林看見稻草人的詫異表情,就覺得期待、無比期待。

貓草雖然好養活,卻也不能澆太多的水,譚招娣寫了個牌子放到花盆空地前——

一日澆水一次。

她每天都蹲在空地前看貓草,一天天看著,也難以感受出貓草有沒有長更高,等她反應過來時,貓草都已經快要長成了。

這日,她命宮中人將貓草割掉,放太陽底下暴曬。正午時分,貓草被整整齊齊捆紮在一起,她還沒有來得及同何

寶林說呢,何寶林那邊就派人遞過來消息,邀請她遊園玩耍。

第一次有人邀請她遊園耶!

以前這種活動,大家都不帶她的。譚招娣心中高興,心想著自己也是有戶外活動的人了。春喜問她:“娘娘,要不趁著今天,將您親手做的稻草人送出去吧?”

譚招娣大笑說:“你糊塗!今日可是清明節。送禮是趁著哪天,早送就是好嗎?當然要千挑萬選一個喜日子了!”

言下之意,今天不送。

得選著日子送。

她高高興興去梨園赴約了。

“十五年前,清明節。”淮南王一拍掌,大驚失色道:“就是何寶林落水那一天啊!”

世子在幻境裡都過糊塗了,“什麼落水?”

淮南王說:“就是譚招娣把有孕的何寶林推到水裡那天啊。若是尋常日子我肯定記不得,但我記得十五年前的清明節,有聽說過這件事。”

“譚招娣把何寶林推到水裡……”

眾人轉眼看著譚招娣歡天喜地、腳步十分輕快赴約的背影,對此話頗為存疑。

他們想不出其中的關竅,就隻能暫且跟隨。一路梨花綻放,鳥語花香,整個幻境似乎都被烘托至雲端最高點,空氣裡都彌漫著甜絲絲的喜悅感,可旁觀者的心,卻不由自主一點兒一點兒地往下沉。

果不其然,還沒有靠近相約的地方,就聽見了一聲驚呼:“啊!”

是何寶林的聲音。

譚招娣腳步一頓,同身旁的春喜對視一眼,慌忙加快腳步跑向池塘邊上。遠遠便見著有一個宮女服飾的人伸手一推,何寶林踉蹌後退幾步跌入水面之下,她明顯不會遊水,一落到水裡就開始胡亂撲騰,整個人控製不住往下沉。

“救命——救我!”

呼救聲被噗通噗通的水花聲撕碎。

那宮女轉身就跑。

“你站住!”譚招娣衝那宮女怒喝一聲,就想要追上去將其製服。可轉眼一看何寶林完全沉入水裡,隻在水面上咕嚕咕嚕冒出幾個氣泡了,她心知不能再耽擱,又唯恐何寶林出事,連頭上沉重的發飾都沒摘就焦急跳到水裡去撈。

“寶林妹妹!彆怕,我來救你了!”

落到水裡的人都會胡亂撲騰,讓營救者手足無措,會水也被扯得不會水了。可寶林妹妹就跟她性格一樣溫柔,嗆了幾口水後都能保持冷靜,沒有像尋常溺水的人那樣拚死拚活。

譚招娣見狀,心裡鬆了一口氣。

看起來何寶林沒大事。

她好賴將何寶林拖上岸,還沒喘口氣呢,背部突然一重,她被兩側憑空嘩啦啦出現的小太監按倒在地。緊接著,接下來的一切都跟做夢一樣,本無人的池塘邊突然湧出一群宮妃,所有人的臉上都寫滿了驚慌失措:

“何寶林嚇暈過去了,快去請太醫。”

“發生什麼事情了?”

“方才何寶林被人——”譚招娣正要解釋,側面有人衝出,跪倒在地聲淚俱下哀嚎道:

“請皇後娘娘為我家主子做主!方才奴婢親眼看見,譚才人將寶林推到了水裡!”

“……”

譚招娣愣住了,轉頭看那婢女。

是何寶林的貼身婢女,近日她們經常見的,她還賞過銀錢,小姑娘受寵若驚羞澀接下了。

為什麼要這樣說?

譚招娣人都是傻的,半晌反應不過來,春喜反應比她快許多,當即衝上去。若不是太監拉著壓著,春喜沒準已經一腳蹬那婢女的腹上了,破口大罵道:“瞎說什麼呢!你哪隻眼睛看見才人推寶林下水了?方才明明是一位宮女作惡,我也親眼看見了,你休要血口噴人!”

婢女被她驚著,瑟縮跪在一旁,不停衝皇後磕頭哭叫:“娘娘您看,她們平時就是這樣盛氣淩人。往日宮中娘娘們循著後宮安寧,不敢同您說,今日奴婢拚死也要站出來!譚才人早就嫉恨我家主子有孕,前些陣子還奪走了我家主子心愛的馬鞭,若娘娘不信,可現在就差人去譚才人宮裡面搜尋,定能搜到馬鞭!”

春喜險些一口氣背過去。

譚招娣也猛地扭頭,眼睛瞪大充血,“你胡說八道什麼東西!那是何妹妹送給我的!”

皇後微微眯眼,審視道:“也就是說,何寶林的馬鞭真的在你的宮中了?”

譚招娣:“……”

她即便是再稀裡糊塗,現在也能反應過來有人給她設了圈套,何寶林的貼身婢女估計也早就被人給買通了,才會亂講一通。今日這場局是針對她和何寶林一起來的,何寶林嗆水,她背鍋,一舉就能鏟除兩個眼中釘肉中刺。

豈不快哉?

皇後道:“先將譚招娣壓到她宮裡關禁閉,待何寶林醒後,再詢問她就是了。”

眾人恭敬應是。

聽了這話,譚招娣反倒沒有剛剛那麼焦急了。

總歸,她救下了寶林妹妹,隻要妹妹沒事兒,醒來之後她的一切嫌疑不就自動煙消雲散了?

也好在寶林妹妹沒事,虛驚一場。

譚招娣被太監們恭恭敬敬“請”離,幻境之中,連星茗眉頭輕皺起,“不對。”

裴子燁抱臂道:“廢話,自然不對。也不知道是誰害人留這麼大個馬腳,就沒想過如果何寶林能活下來,到時候會引火燒身嗎?”

連星茗搖頭,“我不是說這個。”

裴子燁:“那你是說什麼?”

李虛雲道:“最終,譚招娣的嫌疑也並未被洗清。此事可能會有變故。”

“變故何在?”

裴子燁緊跟著問。

他們交談的時候,傅寄秋腳步微動,走到了昏迷不醒的何寶林身邊,蹙眉時眼簾垂下。

順著他的視線,眾人也看向了何寶林,停頓數秒後臉上神情各異。世子不知道他們在看什麼,小聲問蕭柳:“咋了?”

蕭柳臉色忽青忽白,指了指那邊,“你看何寶林的頭上。”

“???”

世子聞言看過去,本隻是隨意一瞥

(),卻突然像是被震在了原地?(),“啊”一聲猛地跳了起來。

另一邊。

譚招娣被押離時,從何寶林的身邊經過,濕噠噠的汙水淌了一地。

她有些害怕這種三庭會審的氛圍,又擔心何寶林的身體和肚子裡的孩子。經過時,轉眼悄悄看了何寶林一眼,看見何寶林蒼白昏迷的臉,她忍不住在心裡安慰自己。

沒事的,寶林妹妹沒事。

隻是嗆了點水暈了過去,待清明節過去,她們兩人還能一起遊園,一起在獵場騎射,一起繡花喝茶,在深宮裡做僅有的兩個正常人。

寶林妹妹醒了後,就會為她解釋的。

就能夠將此事說清楚了。

屆時隻要能將逼問貼身婢女是誰買通了她,就能輕輕鬆鬆揪出真正推寶林妹妹下水的人,這種後宮案子很簡單的……很簡單……

譚招娣想到這裡,眼神突然間凝住,站定不動了,腦子裡翻飛的思緒也隨之凝結。

她像個木頭,又像個狼狽的落湯雞。

睜大眼睛一瞬不瞬盯著何寶林的頭頂,仿佛視野一寸一寸像眼前收縮,整個天地刹那間向她頭頂蓋了下來,眼前天旋地轉。血氣猛地上衝至頭頂,鼻尖、喉嚨裡都彌漫著可怖的血腥味,又感覺到四肢僵硬,手腳發麻、冰涼。

呼吸到鼻腔裡的空氣,都冷到讓人無力顫抖。

何寶林落水後頭飾也分毫未亂,昏迷時也呼吸平緩,她的頭頂戴著一個眼熟的銀簪子——

正是譚招娣寢宮裡被偷走的那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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