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1 / 1)

“小主請挪步!”太監嘴上恭敬,手上的動作可一點兒都不恭敬,兩側人幾乎是硬生生架著譚招娣往鵝卵石小路的儘頭走。

譚招娣的腿在動,頭顱卻像是被焊在脖頸上一般,一直難以置信死盯何寶林頭頂的發簪。

梨花樹上的梨花在眼前飄落,化作泥濘,染著可怖的白芯。

她的大腦幾乎是木的,無法思考。

回到寢宮中幽禁了幾日,這幾日每一分每一秒對她來說都是莫大的煎熬。從湖泊中起來後她不梳妝,也不洗漱,渾身冰冷坐在鎧甲下,一身漂漂亮亮去赴宴的靛青色宮袍都染上了灰,春喜抱著她安慰:“主子莫怕,主子莫怕,等何寶林醒來後,她定會為您澄清嫌疑的!”

譚招娣甚至都無法對春喜說出口,說她走的時候看見了什麼——

那枚銀簪子。

那枚由何寶林雪中送炭贈予她,又隨著殿內其他首飾一並失竊的銀簪子。

譚招娣回到寢宮中第一次從鎧甲下站起身來,踉蹌被春喜攙扶到梳妝台前。鏡中的少女眼下烏青,披頭散發,像隻慘白的水鬼。

她哆嗦著手指拉開抽屜,從前從大西北帶來的首飾滿滿當當填滿了整個抽屜,如今起碼少了一半。曾經“首飾失竊”讓她十分混亂,身處何處都感覺自己被賊盯著,好像有人在打她的主意。

但她不知道是誰在打她的主意。

是誰授意,又是誰針對。

又渾渾噩噩過了幾日,譚招娣被宮中侍衛架到了皇後殿前,跪倒在正中央,四妃皆坐在皇後的側下方木椅上,八嬪在後方垂首靜立。

“你可認罪。”

開口的是皇後,一錘定音。

譚招娣僵著臉抬起頭。

一片靜謐,其餘宮妃都生怕殃及自身。

見她遲遲不開口說話,皇後道:“何寶林已經蘇醒,醒來後說確是你推她下水。”

譚招娣深深一閉眼,再睜開眼時整個人都如墜寒潭,“她孩子怎麼樣了?”

皇後道:“還在,脈象平穩。”

“哈,哈哈。”譚招娣直起腰,又赤紅著眼睛大笑數聲,自嘲念道:“脈、象、平、穩。”

宮妃們頻頻皺眉,神色各異。

皇後抿了下唇角,又問了一遍,“人證物證皆在。謀害宮妃與皇嗣,你可認罪?”

譚招娣抬頭,“我不認罪,我要見她!”

皇後搖頭道:“你不能見她,她剛受驚醒來,驚魂未定,龍嗣為重,怎可輕易讓你見。”皇後頓了頓,又道:“你若不認罪,就要拿出證據證明你沒有推她下水,也未曾奪人所愛搶過她心愛的馬鞭。”

譚招娣語氣激動道:“我從來沒有做過的事情我如何能自證?娘娘請讓我見她一面,我當面質問她為何要撒謊,為何要誣陷於我!”

皇後臉色有些難看:“……”

這時,坐於下位的淑妃娘娘輕輕托起一杯茶,她在宮中慣常愛

當和事佬,微笑開口道:“皇後稍安勿躁,她想見何寶林,也未嘗不可,有些事情還是得當面對峙,我等怎可隻聽一面之詞。”說罷,她又看向譚招娣,彎唇道:“可皇嗣為重,眼下還是得先顧全何寶林的身體,過幾日你們再對峙如何?你疑罪未消,這幾日理應關押到大牢裡,聽候發問。你覺得如何?”

皇後猛地皺眉,眼神不善瞥一眼淑妃。

她剛要開口打斷,譚招娣便重重叩首下去,道:“謝淑妃娘娘成全!”

抬起頭時,周邊的氛圍很古怪。宮妃們面面相覷交換彼此心照不宣的視線,皇後眉頭皺得更緊,睨來的一眼似乎在怨她不爭氣。

譚招娣不知道自己又有哪裡弄錯了。

從進宮的那一日她就發現,很多在大西北尋常舉動,在這裡都會被打成異/端。甚至很多正常人會做出的舉動、那些看起來完全正確的抉擇,在宮裡也是大錯特錯,都不知道錯在哪裡。

她不知道誰在害她,也不知道誰在幫她,在這深宮之中即使有八百個心眼子都不夠用。

“糊塗啊。”淮南王妃這個局外人看著都連連搖頭,裴子燁滿臉莫名其妙,“怎麼回事?”

淮南王妃道:“仙人未曾經曆過後宮之爭,許是不知曉——關進大牢?進了大牢,“死”法可就多了。病死、冷死、餓死、中毒死、被嚇死、自/殺……這就相當於羊入虎口,將能夠宰割自己的刀刃遞到了敵人的手中,在大牢裡譚招娣恐怕死到臨頭,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死的。”

裴子燁有點兒被震住。

連星茗歎氣道:“皇後娘娘問她可認罪,就是在幫她了。這時候即便拿不出自證的證據,也要順著話頭往下說,死乞白賴求一個繼續幽禁,再傳信給母族勢力求援,而不是求見何寶林,見何寶林能有何用?”

裴子燁更被震住。

和這兩個在宮裡待過的人比起來,他好像根本就沒在宮裡生活過一樣。一旁的世子也聽得發愣,小聲感慨道:“譚招娣不太聰明啊。”

“她不是不聰明。”

連星茗偏眸看向譚招娣跪在地上惴惴不安的背影,搖頭道:“她是輕信於人,還不能適應這個大環境。”

譚招娣被關進了大牢。

和她被關在一起的還有春喜。

兩個小姑娘瑟瑟發抖縮在角落裡互相抱緊,雜草鋪裡有老鼠與蟑螂在鑽洞,吱吱吱個不停。隔壁牢房關著的是個被吊起來的人,身上有無數道熾燙血痕,對面牢房是某位要秋後問斬的罪臣,昨日吊死了到現在都沒有人去收屍。每一寸空氣都是對精神的巨大折磨,撐了幾日後,牢房前面的門鎖被人動了動,有腳步聲。

“隻能見兩刻鐘,”侍衛點頭哈腰道:“娘娘小心她們在裡面突然暴起攻擊,要離遠些。”

回應的是一聲溫溫柔柔,熟悉的聲音。

“我不進去,我在外面說話。”

譚招娣猛地抬起頭。

何寶林平靜回視,像初見那般,對著她頷首輕輕笑了

笑,“天氣炎熱,姐姐要注意身子。”

“……”

譚招娣不知道她為什麼還能笑得出來,為什麼還能像個沒事人一樣,為什麼能夠表現出好似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的模樣。

她站起身,衝到牢房門邊攥住鐵門,咬著牙低聲問:“你為什麼要誣陷我?!”

何寶林面色茫然道:“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譚招娣死死盯著她,鮮血從喉嚨裡往外湧,一字一頓說:“你知道不是我推你落水,甚至我還救了你,你究竟為什麼要誣陷我!”

何寶林面色更茫然,“姐姐在說什麼……那日,不正是你推我入水的?我親眼所見呀。”

“……”

有那麼一瞬間,譚招娣恍惚間都覺得何寶林是不是那天混亂時看錯了眼,但她實在不能相信,何寶林能把一個穿宮女服飾的人看成她——宮女服飾與宮妃服飾差異甚大!

這是打死也不承認了。

譚招娣攥緊鐵門,手心被杠到劇痛無比,道:“那你還來這裡見我乾什麼。”

何寶林笑道:“我奉淑妃娘娘之命,來為你送餐食。淑妃娘娘總是這般心善。”

說著,她抬起鐵門前的小阻斷鐵板,將飯盒推了進去。正要收回手時,譚招娣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她的手,彎下腰惡狠狠就是一咬。

何寶林吃痛一縮手,又反應過來,不動了,任由手腕上被咬的鮮血淋漓。

臉上表情也沒什麼太大的變化,淡淡垂著眼睫看著,歎氣道:“用膳前嘗到了血味,不會影響食欲麼。姐姐,用膳吧。”

譚招娣鬆開嘴巴,渾身發涼。

她看見了何寶林指尖的蔻丹。

像曾經遞給她紅瑪瑙簪子時那樣,鮮豔塗在十指的指甲上,襯得十指蔥白如玉,像塗了毒——

何寶林奉淑妃之命,來給她送餐食。

她好像突然間明白了什麼。

何寶林是淑妃的人。

後方傳來腳步聲,春喜一下子端起飯盒砸下,裡面的碗筷菜色摔落一地,引起一陣劈裡啪啦的清脆碎裂聲。春喜哭喊大叫:“你滾!你和淑妃一起滾!誰知道你們有沒有在裡面下毒?”

何寶林看了眼地上的狼藉,平靜笑道:“我自己下毒,我又親自來送餐?”

春喜:“……”

譚招娣後退半步,臉色慘白。

她之前怎麼就沒有想到呢?

何寶林是淑妃的人,淑妃母族為南邊駐邊大將軍,同她爹一樣官居一品,算是武將之中最為分庭抗禮的兩人。

淑妃想要打壓她,在她成長起來之前就將她從繈褓中扼殺了去,即便她從一開始就無意爭寵,也要寧可錯殺不能放過。而何寶林更是從一開始就蓄意接近她,自己的母族勢力微弱,就要在宮裡尋找一個強大、有謀略的靠山。

顯而易見。

淑妃就是何寶林的靠山。

那麼皇後為什麼要幫她也很明顯了,皇後不可能

是心善。這宮裡再多一個勢力強大的妃子也無事,最怕的就是沒有人去牽製淑妃,使得淑妃的地位動搖到皇後的地位。

兩人對站著,許久都沒有說話。

何寶林默聲道:“餐已送到。姐姐,與你相處的時日我很開心,我們後會無期。”

說罷,轉過身。

譚招娣上前兩步再一次抓緊了鐵門,眼裡流出兩行清淚,不甘心問:“你的初心不是將孩子好好養大嗎?你難道就沒有想過,你當日落水要是孩子沒了怎麼辦?所以你是被迫的對不對?是不是淑妃拿孩子威脅你了?如果你不幫她,她就不讓你生下這個孩子對不對?”

一連串數個問題砸下來,句句都在為何寶林開脫。何寶林卻道:“姐姐慎言。”她回過頭,笑著說:“姐姐許是誤會了我當初的意思。將孩子好好養大的真正目的,是為了光耀門楣。這個孩子沒有了,還能再生,若我倒黴溺亡,族中還有其他適齡姊妹,隨時可被送入宮中為皇室開枝散葉。”

頓了頓,何寶林笑著抬眸道:

“你爹將你送來,目的不也是一樣嗎?”

何寶林不明白譚招娣為何半點兒也不知曉自己應該去爭什麼,就像譚招娣不明白,眼前這個人為什麼能笑意吟吟說出這種話來。

仿若一個晴天霹靂劈在頭頂,斷絕了譚招娣心裡僅存的最後一點兒僥幸心理。

靜默許久後,何寶林像是突然間想起來什麼,從懷中取出一物。

是那枚紅瑪瑙簪子。

她將紅瑪瑙簪子放到了鐵門前的地上。

“那日你我談及殿內的東西常失竊,我沒有騙你,我剛進宮時首飾的確時常失竊,後來便沒有失竊了。你問我為什麼,我沒有回答。”何寶林笑道:“我今日可以同你說了。宮裡的東西常掉,是因為宮裡的人都踩高捧低,故意針對你嗎?”

譚招娣:“……”

何寶林沒有再看她,聲音淡淡道:“不,隻是因為她們想要。你若能夠強大起來,足夠威懾人,她們還是會想要,卻也不敢再打你主意。”

“……”

“銀簪是我的,紅瑪瑙簪子才是你的東西。”

何寶林道:“眼下,物歸原主。”

說罷,何寶林衝她頷首一笑,轉身走。

譚招娣一拳打在鐵門上,鐵門鎖鏈哐當哐當巨響。她衝著那道離去的背影怒聲嘶吼:“你是個活人,大活人——你究竟是個有思想的活人,還是家族裡時刻能夠被犧牲掉的棋子?”

“自然是,棋子。”

何寶林的聲音從漫長的甬道儘頭處輕飄飄傳來,聽起來十分模糊,語氣帶著憧憬與自豪。也隻有這個時候,她才表露出一星半點兒真正的情緒,而不是那個白月光般溫柔的含笑假面。

“為家族榮譽而犧牲,替前朝的父兄鏟平後顧之憂,是我生時的使命,與死後的榮耀!”

何寶林離開許久後,譚招娣緩慢滑跪在地,死死瞪著地上的紅瑪瑙簪子。

若是從前,她可能不懂何寶林這是什麼意思,但現在她明白了。

留一枚尖銳的簪子,才能夠容她自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