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1 / 1)

“你獨自一個人?”

“不,我在等人。”連星茗仔細看這人的眉眼幾秒鐘,還是想不起來在哪裡見到過。

一直瞪著人家的臉看有些不禮貌,他收斂視線,彎唇道:“你是……?”

男子道:“鄙姓,李。”

連星茗反應過來,“啊,你就是蕭柳所說的那位無償替百姓診治的善心人?”

男子愣了一瞬,很快答:“凡人貧賤百事哀,身有病痛都強忍著,小病忍著忍著,時日一長,就變成了大問題。於我而言不過是舉手之勞罷了,算不上無償,更算不上善心。”

連星茗笑道:“道友真是謙虛了。”

兩人並排看春雨,長達一分鐘無話。

夜雨寂靜。

身側有視線偏過來,連星茗側目看時,男子很快又收回視線,盯著前方的庭院道:“你腰間懸掛玉佩所用外甲,是離俞之甲。”

“離俞?”

“嗯。一種外形似魚的毒獸,生長在南海深處,甲片呈焦黑色。喜食海龜的殼,年歲越長的離俞,甲片就愈染金色,毒性也就越強,鮮少有人能夠將其捕捉到,你這隻,少則千歲。”

“這……我不太清楚。”連星茗勾起玉佩看了眼,猶疑道:“是我師兄送給我的。”

男子溫和道:“看來你師兄同你關係很好。”

連星茗:“何出此言?”

男子道:“離俞有一則鮮為人知的典故,每當它們即將壽終正寢之時,便會遠離族群,自尋一個無人之境化作金色扇貝,點綴深海中的黑暗處。若你在白日下海潛泳見到離俞屍首,就會發現水面上懸著一顆太陽,水面下,同樣也點綴著一顆金色的‘小太陽’,助你前路光明。”

連星茗沉默了片刻,表情頗有些一言難儘,道:“魚型毒獸化作金色扇貝……道友,我莫非看起來很好騙?”

男子握拳抵唇,低笑聲從掌後傳出,“典故乃世人潤色,屍首會發出金光是真的。”

連星茗也笑了,道:“多謝你告知我此事,師兄並未對我提及過。”打開了這個話閘子之後,他們又聊了幾句有關‘離俞’這種毒獸的習性。每當連星茗覺得話題要結束時,這位見多識廣的李道友總能開啟一個新話題,談及的都是連星茗從未聽說過的山野毒獸與奇聞異事,聽起來頗為生動有趣,激得他頻頻發笑。

“你可知夜市哪兒賣杏子?”

連星茗笑完,還心心念念著正事。

男子想了想,答了兩個方位,又道:“不過前一家你可以不必去買,也不必看。”

連星茗疑惑:“為何,很貴嗎?”

男子搖頭。

連星茗:“果子都是爛的?”

男子又搖頭。

他道:“果子不貴也不爛,卻是酸的。”

連星茗驚異問:“你怎知?”

男子道:“這家商鋪老板患有頭風,我替他紮了幾針,他便送我許多果子。我取回

來挨個嘗過——”說到這裡,他頓了一頓,連星茗的好奇心也被勾了起來,又聽他長歎一口氣,搖頭道:“竟無一不酸。若不是在下修仙前便嘗過其中許多果子,險些要以為凡人喜食酸果了。”

連星茗笑出聲,道:“哈哈,那老板定是將賣不出去的次貨送你充當人情了!”

男子看見他臉上的笑容,恍惚片刻後也跟著笑了起來,道:“竟是如此。”

相談甚歡。

正要再閒聊,長廊左側傳來腳步聲,連星茗偏頭看了一眼,轉頭語速很快笑道:“我在等的人來啦。夜深了,道友你也儘早歇息吧。”他一句話就毫不留戀將所有話題結束掉。先前被男子挑起的閒聊興致,也好似隻是等待時的一則小插曲,不值一提。

男子身形微頓,似乎想應一句,可連星茗已經兀自拱手行禮,轉身小跑開。

墨發與披風皆在身後揚起,輕快跳躍。

“師兄!”

連星茗跑到傅寄秋面前,道:“我知道去哪裡買杏子了!”他跑得急,搭在臂彎處的披風從手肘處往下滑,下擺及地。

傅寄秋從他手上接過披風,柔聲問:“你怎知?”

連星茗向後一指,“是那位李道友告知於我……”話語聲戛然而止,他看著空無一人的走廊,聲音猶疑:“誒,人剛剛還在的。”

傅寄秋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視線凝在走廊儘頭的小水窪處。似乎有人曾經持著一把傘,在那個地方靜立了許久,才邁步上前。

幾秒後,傅寄秋不動聲色收回視線,彎唇道:“走吧?”

連星茗優先邁開步子走到他前面,又轉過身倒退著走,勾起玉佩展示給他看,笑道:“師兄,我考考你。你可知你送我的這枚玉佩外甲,是從哪種毒獸的身上取下的?”

“離俞。”

“……”

連星茗剛蹭到的新知識頓時毫無用武之地,轉過身不說話了。

傅寄秋唇角笑意加深,當即追上來改口。

“我不知,你說給我聽聽吧。”

……

……

走廊儘頭的拐角處。

李虛雲單手持油紙傘,另一隻手持著一盞散發著微光的琉璃燈盞,燈內熒光閃爍,像是迫不及待要衝出重圍,撲向某一個方向。

啪嗒——

油紙傘摔落地面。

李虛雲緩慢靠到了牆壁上,看了手中的燈許久,又面色蒼白看向牆的拐角。

“是你皇兄。”他對著燈中熒光恍惚喃喃了一聲,“你皇兄沒有認出我,方才還對著我笑。”

他該怎麼辦?

幾乎每一次與連星茗相處,都讓李虛雲有些無措。最早時他還是個食不果腹的小乞兒,是佛狸尊貴的二殿下從天而降,賜他溫飽與溫暖,帶他前往佛寺,為他暗無天日的人生帶來了一束光,從那以後他有了個新名字。

叫做鑒真。

再後來,便是三日逃亡。

這位二殿下綁了他,沿路帶著他一起逃亡,那三日是諸天神佛賜予他的靜謐時光。

連星茗在梵音寺聽審時,李虛雲對這人撒了一個彌天大謊。他以為這是故事的開始,卻不曾想過,這是故事的結局。

再聽聞這人的消息時,是死訊。

師父曾經對李虛雲說過——你的人生道路應當由你自己去走,所有的選擇也應該由你自己去選,隻要你能夠承擔得起這後果。

“……”

李虛雲轉回視線,抬眼看向烏黑的天際,有春雨襲面,一滴水珠順著光潔的前額流下。

時隔多年,他依舊不知道自己能否承擔得起這份後果。一輩子隻撒過這麼一個謊,卻窮其一生都妄圖要尋找著一星半點兒的彌補之法。

“明天,明天我再帶你去認他。”李虛雲收起魂燈,沉默盯著地面上的油紙傘。

傘周一圈已經汙了水漬,他拾起油紙傘,將其撐開時那些水漬儘數彈開——

方才傘下的友好笑顏,依舊曆曆在目,像是將他看作一個新認識的朋友。

何人能夠不貪戀這份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