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蕭府。
因府內有喪事緣故,四面掛滿哀悼白綢,人們形影匆匆,都垂著臉走路,說話都不敢大聲。
剛走進大門,迎面就看見一位身著深綠色服飾的中年男人在等候,此男子眉目嚴肅,不苟言笑。
蕭柳上前幾步,躬身行禮道:“大伯。”
男人卻看也沒有看他,側過身向後方端正行禮,“燕京蕭氏蕭嶽,敬拜諸位仙人。”
蕭柳的手掌在空中不尷不尬地懸了幾秒,臉色微白看蕭嶽一眼,遲緩放下了手。府中下人早知曉有仙人即將登門,雖不知是哪位仙人,但看家主蕭嶽親身躬迎,他們大抵也能猜出定是些位高權重的修仙人士,便態度十分恭敬。
一路迎至主堂,坐下寒暄幾句喝了幾口茶之後,裴子燁便坐不住了,起身十分狐狼般直白道:“聊也聊了,坐也坐了。我等一路風塵仆仆而來,裡面還有個暈船的,各去歇息吧。”
蕭嶽起身應“是”。
世子不習慣應對這種氛圍,趕忙跟著裴子燁後頭跑了。
蕭嶽將裴子燁和世子送出門時,連星茗也站起了身,掩唇小聲衝傅寄秋道:“我要出去買杏子。”
傅寄秋頷首,起身道:“陪你。”
連星茗彎唇笑了一聲,道:“我又不會走丟,買個杏子要你陪我乾什麼。”
傅寄秋問:“你身上有銀兩?”
連星茗摸了摸口袋,“沒有。全身上下隻一枚玉佩,但那玉佩是不能當錢抵的。”
傅寄秋便道:“那我陪你。”
連星茗笑道:“好啊,不過你若寸步不離跟在我後面付錢,我很可能就不止買杏子了。”兩人邊說邊往外走,經過蕭嶽時,蕭嶽突然面色不悅道了一聲:“你留下。”
連星茗與傅寄秋並排往外又走出幾步,才後知後覺發現這人在對自己說話,困惑轉回頭:
“嗯?”
蕭嶽看著他,眉頭微微皺起,道:“你祖母過世,身為晚輩,守夜不到也就罷了,你連一炷香都懶得去敬?這些年來你自幼離家,觀你回來時神色清明、言笑晏晏,我還以為你總算是學會了為人處事的道理,不再孤僻寡言。卻不想越活越回去了!連教你的規矩也一並忘記!”
“既然回來了,便要肩負起家中長子的責任,往後的日子便繼續跟我後頭學習精算吧。”
“……”
身側,傅寄秋身形微動,欲有動作。
連星茗連忙啟唇,面帶微笑道:“我自幼離家,你許是忘記了,我好像……修仙了?”
“修仙又如何。”
蕭嶽似乎十分看不上自己這個半途叛逆離家跑去修仙,還什麼成就都沒修出來的兒子。蹙眉道:“你表弟有這方面的天賦,去修仙算物儘其用。你既然學無所成,便要及時止損。”
蕭柳本坐在原位上惴惴不安,聽到他突然間提及自己,還連帶著踩了一下表哥,言辭毫不客氣。便“唰”一下子站起身走近,
僵硬圓場道:“大伯,表哥連日趕路有些暈船,身體不適。不若先放他回去歇息,這些話日後再說也不遲。”
蕭嶽眉頭皺更深,對他道:“你也不要替你表哥開脫。蕭氏既然送你去修仙,便是對你懷有大期望,往日你祖母溺愛你,任由你不務正業胡亂些書冊,而今你祖母過世,家裡面你跟你表哥這兩根歪苗,都是時候該扶正回來了。”
“……”沒人再說話。
蕭嶽衝傅寄秋行禮,恭敬道:“讓仙人見笑了。客房已經備好,還請仙人暫去下榻。家中管教二子的醜態,不便再汙仙人的眼。”
聽這個意思,是想把蕭柳和連星茗留下來教訓。
傅寄秋擰眉片刻,竟直接牽起連星茗的手腕,徑直帶後者步出,仿佛沒聽見他說的話似的。
“等……”蕭嶽行禮的手掌在空中僵硬片刻,抬眼時面前已經不見人影。他心中暗暗驚異——他能夠看出傅寄秋與裴子燁平起平坐,不難猜出,此人在修真界的地位應該極高。方才他也注意到連星茗也同這兩人平起平坐,他還以為是這個不成器的大兒子不懂規矩的緣故。
現在看來,好像並非如此。
既然傅寄秋將人帶走了,蕭嶽總不能還追過去再將人帶回來,繼續充當大家長耳提面命。
隻能作罷。
轉回身時。
大堂隻剩下了他和蕭柳二人。
蕭嶽問:“昨夜守夜你為何未到?”
蕭柳答:“我在屋中替祖母寫挽聯。”
“可還寫了其他東西?”
“……未曾。”
蕭嶽沉吟片刻,似在考量他這話有幾分虛實,道:“挽聯你也不必寫了,知你想為祖母敬你最後一次孝意,可你好好修行便已經是最大的孝。與其握毛筆,不若將時間節省出來,好好練琴,多習幾首琴曲,務要廢棄上天賜予你的天賦。”
蕭柳臉色更白,眼底苦澀垂下頭。半點兒沒脾氣,低低應了一聲“大伯教訓的是”。
他忐忑幾秒,心有不甘鼓起勇氣道:“修行講究做事持之以恒,有始有終。昨夜挽聯還未寫完,還請大伯同意我將其完成。”
不等蕭嶽開口,他又趕緊補充道:“琴我也有好好練,不會耽誤修行。”
蕭嶽卻還是:“讓你表哥替你寫挽聯吧,我記得他字尚可,馬馬虎虎。你二人理應各司其職,該修行的就去修行,該管家的就要學會管家。”
蕭柳猛抬眸,聲線發緊:“不可!挽聯是孫兒對祖母的一片孝心,怎可由表哥代勞。”
蕭嶽視線睨來,蕭柳微僵,低下了頭。
氣勢在兒時便被壓製弱,慢慢就習慣了,成年修仙後也再不能強盛起來。
挽聯一事,自然不了了之。
蕭柳心痛悲切,卻也無可奈何。
隨蕭嶽走出大堂時,他意外發現連星茗與傅寄秋居然並未離去。
二人站在露天長廊邊上,夜間有細弱春雨,聲響似碎珠落玉盤。連星茗正伸
手探出披風,在月光下接春雨,仰起頭時眉尾有粼粼微光。
溫和安逸。
他縮回手時,示意傅寄秋抬起手掌,傅寄秋照做,他就一股腦將掌心的春雨倒進傅寄秋手中。
末了,笑著調侃說了句什麼。
傅寄秋用靈力將掌心的雨水蒸掉,彎唇時眼底流露出一絲無奈。
蕭柳牢記杏子一事,本想上前同連星茗說話,可邁步時看見前方蕭嶽的背影,頓幾秒鐘後還是僵硬不敢動,默不作聲地跟著。
他與蕭嶽是往走廊的左邊轉,連星茗久等,站右邊看見他二人,立即緊了緊披風衝傅寄秋道:“師兄,你追上去尋個理由將蕭柳帶離吧。”
傅寄秋問:“不買杏子了?”
“買啊。”連星茗道:“我在這裡等你。這都什麼時辰了,蕭家家主還把蕭柳帶著,也不知道要教訓到何時。你去說的話,蕭家家主顧忌你的身份,不會多加阻攔的。”
“好。”
傅寄秋轉過身,又突然頓住腳步,回眸時眉尾輕挑了下,道:“我這樣做,你會多喜歡我一點麼?”
連星茗啞然失笑道:“胡言亂語!讓你去解救蕭柳是看蕭柳可憐,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又不是什麼要等價交換的事情。”
說完後,他才發現傅寄秋面上無笑意,垂眸看他時,清雅的眸微微凝著,神態很認真。
他意識到傅寄秋似乎並非在說玩笑話,姿態看起來都有些像在巨石周圍尋找幾不可見的縫隙,逮到一絲縫隙都要竭力鑽著試試看。
連星茗愣滯片刻,止住了笑。
側面有夾雜著雨水的涼風襲來,鑽入稍稍敞開的披風之中,他本就有些身體不適,這下子更是宛如嗆進一口冷空氣,掩唇劇烈咳嗽數聲,眼下激出潮紅之色。傅寄秋立即邁步靠近,輕拍他的背幫他順氣息,放柔聲調:“我說的是玩笑話,你不必放在心上,也彆有壓力。”
連星茗停住咳嗽,心弦微動抬睫看他。
不等再說,傅寄秋已經轉身,前去截停蕭嶽了。
又在長廊處站了片刻。
細雨微涼,連星茗感受了一下,已經不像剛下船那般頭暈目眩,他覺得可能是暈船的那個勁兒已經過了。
冷風吹來時,也不像先前那般冷了,便抬手解開了披風,將其搭在手臂處等待。
[在想什麼。]係統出聲問。
連星茗看著連綿落地的細微水珠,心道:[我在想,我當年為什麼不願意失去情魄。]
[……]
[怎麼也回憶不起來那個時候的感受。]連星茗繼續:[方才師兄明明很認真,卻同我說他是在說玩笑話,我見到他這種姿態與做派,便忍不住地想,會不會……]
[會不會什麼?]
[會不會當年一些事情沒有發生的話,現在我與他不會是如今的狀態,他也不需做到此等小心謹慎的地步。]現在想這些都已經是無用功,連星茗歎了一聲氣,世人不知搖光仙尊心之所向,為此焦心好奇,其實他本人也不知。
前方有微風裹挾著春雨而來,屋簷處的雨水積攢到一個程度,連成串墜落下來。
連星茗抬眼一看,正要後撤步避讓,上方突然間傾倒下一把釉色畫梅油紙傘,觸及雨水敲響一陣劈裡啪啦聲。
他回頭一看,身後是一位身著白衫的男子,身量比他高些,臉龐被油紙傘擋了大半。
傘移開時,那人的眉目才展露。
樣貌清俊溫潤,鼻梁高挺,膚色冷白。睫毛似乎比尋常人粗些,根部簇簇,顯得他那一點黑瞳格外透亮。
連星茗覺得這人瞧著有點兒似曾相識,但絞儘腦汁也想不起來在哪裡見到過。
又見這人緊緊抿唇偏眸不看他,像是能將路邊的石頭盯出一朵花兒來,良久後胸腔劇烈起伏一瞬,似深吸進一口氣,啟唇時聲線莫名乾澀道:“你獨自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