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星茗右手被傅寄秋虛虛握著,正偏頭看向宿南燭伸到他眼底的手掌。隻是看了幾秒鐘,他就感覺到握緊自己右手的那隻手突然間一僵,按在他手背上的拇指似乎異樣顫了一瞬。
不自覺將他攥緊,似乎在害怕他會鬆開手,轉而去握住另一個人的手。
沒有太大的遲疑,連星茗道了聲“不必了”,就暗示性輕輕扯了扯傅寄秋的手。
當年無數次,連星茗都拒絕了傅寄秋向他伸出的手掌,一襲綠裙義無反顧奔向了會傷透他的人。這一次,連星茗選擇回握住傅寄秋的手。
沒有鬆開。
傅寄秋眸光下落至連星茗的手掌上,琴修細長好看的指骨之上,布滿了細小的割痕與淤青。這一次他終於能夠如願撫摸過傷口,心疼於這個人曾經受過的傷,有立場去珍愛疼惜。
一股靈力從台階上掠過,將白玉階梯上的穢血分至兩側,露出其下光華流轉的潤玉。傅寄秋牽著連星茗走上階梯,兩人自始至終都沒有看宿南燭一眼,從後者身旁經過。
“……”
宿南燭手掌懸在空中,唇邊的笑意僵了許久,才面色隱隱發白放下了手。
怎麼回事?
當年的連搖光,從不會回應傅寄秋。
“不要再靠近了!”
世子手忙腳亂之間扯住蕭柳的頭發,隻覺得這裡隻有自己一個惜命的人,震愕小聲問:“你在這裡難道聽不見他們說話嗎?你還想去哪裡,你要爬到台階上嗎?你要鑽進桌底嗎?”
蕭柳抱著凳子道:“世子,我想聽聽其他道友在說什麼。”
在他們身邊,不斷有修士匍匐前進,暗地裡激動交頭接耳。世子兩眼一□□:“雖說我們隻要不主動去接觸搖光仙尊,他就不會發現我們,傅仙長也對我們視而不見。但——現在還有個宿南燭啊!你們真不怕他下毒?!”
蕭柳面色一緊,謙遜道:“是有一些些怕的。不過生死有命富貴在天。”說罷抱緊鏤空的圓凳掩耳盜鈴般擋住自己的臉,繼續前進。
世子喉嚨一梗:“…………”草!
他也被拖拽著不得不靠更近,一路被拖至階梯之下。此地比其他地方地勢要高許多,正正好容納部分人偷偷蹲在欄杆之下,掩住身形。
不過……人實在是太多了!
全場超過上千的人,掩不住的。大家自覺給自己和友人設置下隔音結界,層層交疊宛如密密麻麻的烏龜房,光世子一人就莫名其妙被三個不同的隔音結界罩住,右側有一名修士小聲道:“所以搖光仙尊為何要屠漠北皇宮?”
“很明顯吧,是漠北滅了佛狸啊。搖光仙尊必定是想要替自己的母國報仇。”
“可是戰時仙人不得參戰,這不是約定俗成的規矩麼?誰若參戰便會被所有修士不容。”
“非也非也。”另一名修士擠進了談話之中,一臉“你不懂”道:“此事另有玄機。”
“哦?請道友細說。”
世子與蕭柳不約而同看向那邊,就看見那名修士拿出萬惡之源第四部,道:“此書上說是漠北先破壞了規矩,在軍中藏了修士暗暗參戰。搖光仙尊發現蛛絲馬跡後向蓬萊仙島稟明,當時的仙長還是裕和仙尊,並不信他。”
“於是搖光仙尊隻能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封宮逼出了藏匿於漠北皇宮的修仙者,又手刃了一眾仇敵。此舉大快人心!”
這名修士說話時語氣抑揚頓挫,像是位經驗老道的說書人一般,聽著就叫人心潮澎湃。周邊頓時傳來數道喝彩聲,過了一會兒,大家才堪堪回過神來,語氣有些無奈:“可是道友……你說的是話本裡的事情啊,又不是事實。”
世子聽到這裡,真想衝過去大叫一聲“這就是事實啊!”,可他慫,他沒敢插嘴。
眾人止住談話,繼續好奇地偷聽偷看。
這時候,階梯上三人均已落座。
四面八方血氣森森,腥氣漫天,三人卻面色如常,讓人一見不由感歎心態真強大。
落座的位置也頗為講究。
他們三人先是都在桌邊站了會兒,似乎是在等其他人先落座,好決定自己坐在哪兒。大約半分鐘左右,是搖光仙尊先拉開了一把椅子,坐了上去,傅寄秋旋即坐到了他的身邊。
宿南燭則是坐在他的對面。
世子看到這裡才反應過來,心道:“原來都是在等搖光仙尊先坐下啊。”
他在底下想些雜七雜八的事情,又聽上面傳來宿南燭的聲音——
“我想請搖光道友幫的忙。”宿南燭風度翩翩含笑道:“是將大燕改朝換代。”
“……”提及大燕,階下一眾嘩然。
大家都是大燕的仙人,在成為一名修仙者之前,亦是大燕的子民,家中也儘是大燕人。世子更是大燕的宗親子弟——和碩尊親王最寶貝的獨子,他忍不住奪過周圍一名修士手中的曆史書,邊翻邊緊張問:“宿南燭和大燕有仇嗎?”
那名修士明顯也懵了,“沒有啊!”
那宿南燭為何要針對大燕?
位於眾人視線焦點處的搖光仙尊許久都沒有出聲,垂著黑睫盯著桌面許久,右手不自覺撫到左掌之上,似是下意識想摳弄手背上的傷痕。
不過下一秒鐘他就回神移開手掌,語氣聽不出是什麼情緒,道:“改朝換代,何意?”
宿南燭道:“字面上的意思。你既然屠過漠北皇宮,想必屠大燕皇宮對你來說也不在話下?”
“…………”
連星茗聽見了後方傳來許多倒吸一口涼氣的聲音,他仔細想了想,大概能明白宿南燭想做什麼了。
係統稱奇道:[絕,真是絕殺。先是以鬼玉碎片為謝禮引誘你,又是以屠大燕皇宮為理由。這兩個對你來說都是有誘惑力的,若你真的是霧陣之中的一個幻身,豈不是瞌睡了就有人遞來了枕頭?還一遞就是兩個戳中軟肋的枕頭,這迅猛的攻勢,尋常人根本就扛不住啊。]
[……]連星茗以往大多時候都會
溫和有禮回係統的話,無論係統說的話有多無聊。
即便隻是簡短“嗯()”一聲。
這次他半晌都沒回答,係統傻眼了:[你不會真的被他說動了吧。星星,你清醒一點,這裡是霧陣,一切都是假的。]
[我知道是假的。]
連星茗並沒有被說動。
他隻是在一切事態結束以後,乍聽大家以一個輕輕鬆鬆的語氣提及漠北?()_[(()”、“佛狸”、“大燕”以及“當年戰事”,心裡感覺很不舒服。
並不是厭惡感,也不是不爽。他也說不上來這是什麼感覺,隻覺得心臟悶悶的仿佛壓上了一塊天底下無人能夠與他感同身受的巨石——你們茶餘飯後的閒談,是我曾經剜心鑿骨走過的路。
即便是現在,它依然在心底隱隱作痛。
在他低頭不回應的時候,宿南燭一直在暗暗觀察著他的表情,心臟沒由來一縮。
竟又與他想象中不同。
他其實並不知曉事情的全貌,隻是身居高位多多少少也聽說過一些連搖光的往事,諸如“血腥婚禮”、“一夜屠儘漠北皇宮”等。
除此之外一概不知。
可是漠北與兩國交戰,佛狸國破皇室三族屍首倒懸於宮牆之上,入眼隻剩下蕭條與慘淡。身為佛狸的同盟國大燕反而趁此機會揮兵北上,一舉拿下漠北與佛狸,一統天下笑到了最後。
這些沒有被寫進史書,卻是他親眼所見。
宿南燭猜都能猜到,大燕恐在其中推波助瀾,就是不知道大燕做到了哪一步。不管做到哪一步,拿屠宮來誘引應當都能誘到連星茗。
他甚至都以為連星茗會毫不猶豫地應下。
若真如此,那他就會投其所好。從前他一直都對連星茗太惡劣、不珍惜,最後連星茗身份暴露之時,已經完全不相信他動了真感情,隻覺得他想要報複回來。宿南燭百口莫辯,也不屑於去辯,隻想將人先抓回自己的身邊。
兜兜轉轉,陰差陽錯。
直至生死兩隔。
這一次無論連星茗想要什麼,宿南燭就去拿、就去做。霧陣之中的幻身是天底下最接近於“連搖光”的存在,他隻有這一次機會。
絕不要再將這人逼到自刎。
也絕承擔不起再一次親眼看這人自刎的痛。
宿南燭道:“大燕虧欠於你,難道你就不想親手複仇嗎?”
“……”連星茗呼吸滯了一瞬。
這句話對於其他修士來說是巨大的衝擊——為什麼宿南燭會這麼說?
大燕為何虧欠於搖光仙尊?
不少人遲疑放下了曆史書,這個時候蕭柳所著書籍已經從燕京流到了外城,不少修士都人手一本,詫異翻看起來。又聽見上方傳來“叮”一聲響,傅寄秋將絳河放到了桌面上。
抬眸寒聲道:“說完了麼。”
“……”死寂。
宿南燭掩唇咳嗽數聲,蒼白面上咳到紅潮迭起,雙手撐著桌面緩緩站起來,盯著傅寄
() 秋道:“從剛剛起我就想問了。少仙長隻是他的師兄,管得是否太寬了些?”
氣氛凝固住,表面上的平靜似乎被赫然撕裂開來。明明傅寄秋沒有拔劍,他甚至都沒有將手掌放到劍鞘上,周遭的空氣卻好像被劍氣所擾,讓人有一種即將被一劍刺穿心臟的錯覺。一片膽戰心驚之中,隻聽傅寄秋幾近凝滯的聲音。
“你不知道你在做些什麼。”
“……”
宿南燭愣住,眉峰壓緊。
——什麼意思?
他正要轉眼看向連星茗,山川與地面突然間劇震,刺眼的陽光從西面迅速流轉到東邊,宛如瞬息之間完成了日月交疊。喧囂的風從足下向上而來,場內響起無數道“哢擦”“哢擦”的碎裂聲,是修士們施設下的隔音結界碎裂,大家唰一下子原地站起,驚愕瞪視天際:“場景要換了!”
霧陣中的場景大約都是按照時間順序往下走,較為隨機,直至墓主人身隕之時,再重頭再來。按照時間順序,下一個場景也許是——
烏雲聚散,天地倒懸。
轟隆隆!
轟隆隆!
待爆裂之聲停滯之時,眾人已經身處於一座高高的宮牆之內,四面八方都是流竄的宮人,每一張面頰上都洋溢滿恐懼與哀切。更遠處是一道豎起來的圓拱形結界,罩住了整座皇宮。
根據方才宿南燭所說的“搖光仙尊封漠北皇宮,屠宮”,立即有修士迎著風暴大叫:“這裡是漠北皇宮嗎?”
“怎可能,咱們是按照時間順序往下走的。搖光仙尊這個時候早已經屠了漠北皇宮了!”
方才他們才提到大燕。
又有人喊:“難不成是大燕皇宮?”
世子氣得哇哇大叫:“你們是不是修仙修傻了,自己家國旗不認識了?”他抬手一指,眾人隨之看過去,就看見半透明的結界之下是一座高高豎起的紅色宮牆,宮牆每隔一米左右便會有一個凹陷下去的磚石,磚石上往往都會插著一個旗幟,旗幟飄揚黑金色尊榮華貴。
這不是大燕的國旗!
這是——這是——
還不等眾人反應過來,四處奔逃的宮女們大叫維持秩序道:“莫要驚慌!莫要自亂陣腳,二殿下在宮中施設過防禦結界,隻要結界一日不被破,漠北大軍就無法闖進來,我們等二殿下來救我們!”
“怎、怎麼會……”世子目瞪口呆張了下嘴巴,眼看著雞皮疙瘩順著手臂一點一點地爬上來。這裡竟然是佛狸的皇宮?
而且正是佛狸皇宮被破的那一日。
他轉頭看向蕭柳,聲音發緊問道:“不是說霧陣場景是遵循時間順序嗎?我們剛剛都已經到了熒惑之亂第二年,現在怎麼又回到佛狸被滅時啊?足足往前倒了兩三年啊!”
蕭柳也答不上來,四下張望,眼前一亮。
宮牆之上,正靜立著一個身穿宮袍的身影,迎風而立,墨發隨風而起。
倏然間落下。
黑金色的衣擺迤邐極地,隨
著長而細窄的階梯漫下,雲層從太陽下遊走時,散落下的陽光悠悠蕩蕩為他的寬袖鍍上了一層華美金光。當他抬起臉龐看向天際時,眉尾也落下一層金光,精致臉龐儘數被陽光籠罩,長睫在風中脆弱微顫。
修士們的法袍與皇宮宮袍自然有極大的不同,前者為窄袖雲錦,一切服裝樣式都是為了修士能夠行動方便而服務,行走間都是瑟瑟厲風、乾淨利落。宮袍則是寬袖長擺,腰周墜有一層厚重的黑色綢緞,將人的身形嚴密裹在之中,自帶一種華麗端莊、貴氣之感。
修士們並不能確定這是朝臣服飾還是什麼,但一看見那道身影,冥冥之中便有種預感。
——這位定是搖光仙尊。
[怎麼沒有遵循時間順序了。]係統疑惑出聲:[會不會是你這個墓主人影響了霧陣?]
連星茗抿唇看著自己的宮服袖擺,心道:[不是。確實還在遵循時間順序。]
當年佛狸宮破之時,他並不在場。
眼下種種,是他曾經做過的一個噩夢——夢見自己立在城牆之上,親眼所見修士擊破了結界,帶領漠北大軍闖入宮門之中。
在宮門被巨木撞塌、灰塵四起的那一瞬,他猝然間從床上驚醒了。
渾身盜汗,氣喘籲籲。
夜半三更捂緊面頰,痛哭失聲。
不知何時起他臉上的血色儘數褪去,身形在陽光中像是要變成透明。就像曾經在噩夢中那般,他看見了皇宮八角有修士騰空而起,運轉靈力注入八面陣眼,宮門前則是有無數士兵抬著一個厚重的棕色巨木,時刻準備撞擊宮門。
結界外,喝彩聲,激勵聲,興奮至極。
結界內,尖叫聲,啜泣聲,驚慌無助。
心跳快得要失衡,靈脈中的靈氣四處亂竄,重重湧向丹田,無處釋放。一股又一股腥潮的熱浪往喉口處湧,連星茗深吸一口氣,努力壓製心境上的起伏,很快他又聽到後方修士們的竊竊私語聲,像鋪天蓋地的水淹沒了上來。
“佛狸皇宮怎會有防禦結界?()”
有漠北的修士在破結界!?()”
“這……這和曆史書上說的完全不一樣啊。曆史書上說漠北是直接打進佛狸皇宮的。”
部分修士宛如被驚雷劈中,總感覺眼前的場景無比眼熟。
終於有人一臉呆滯翻開了那本話本,結結巴巴窒息道:“等等!佛狸有修仙結界籠罩,漠北修仙者破開結界屠宮,這、這怎麼會和話本裡寫的一模一樣的啊?!”
眼前的現實與讀過的話本內容交織,讓他們有一種天旋地轉的混亂感。就好像小時候看見牛郎織女的神話傳說,一直覺得這是人們編造出來對美好愛情的祝福。結果突然有一天飛升成神,他們竟然真的在天上碰見了織女!
這一聲疑問之後。
在場大幾千人,鴉雀無聲。
他們之中有人是出身於仙門大派,譬如冼劍宗、青城觀。更多的則是從各個修真中小門派所出,範圍極廣,有來自於五湖四海的人。
() 然而不管是出身何門派,此時所體會到的心驚之感不分高下。
從小到大的固有認知被顛覆,遲遲讓人回不過神來,細想一下又覺得毛骨悚然。
——他們的曆史書,是錯的。
“難怪一直有人想要找到搖光仙尊的傳承墓。”世子臉色微白看了眼周圍人呆若木雞的臉色,小聲對蕭柳說:“就是因為曆史書是錯的,才會導致很多曆史事件看起來沒什麼邏輯,更導致搖光仙尊這個人身上充滿了謎團。”
頓了頓,他又唏噓道:“雖然不知道現在怎麼回事。但搖光仙尊既然在場,一定會攔下那些想要破開結界的漠北修士吧。”
說罷他轉眼看過去,心下詫異。
連星茗連動都沒有動,也沒有去看皇宮八角踏空而行的修士,隻是緊抿唇看著地面。
嗒嗒——
嗒嗒——
左側刮過一道天光,落於宮牆之上。
是宿南燭,他趕來得急,回頭看了眼發現漠北修士還未破宮,肩處稍稍放鬆。
來得及。
“搖光。”
他叫了一聲連星茗,道:“若佛狸未被滅去,你還會想要用鬼玉開啟鬼門關嗎?”
連星茗轉眼看向他,看見了他臉上的討好之意,像是毒蛇收起絲絲信子,向他俯首。
宿南燭心潮澎湃,下意識攥緊手掌。
這一次所有的走向都與曾經不同,他從始至終都與連星茗站在同一條戰線,去替他完成心中所願,去替他挽回佛狸的敗勢——
會不會就能夠改變他們曾經的結局,會不會就不用走到自刎的地步?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轉變!
他渴望能夠從連星茗的臉上看見一絲對故國將亡的焦慮,對他危難之際伸出援手的認可。
可是沒有,連星茗臉上什麼都沒有。
臉色甚至比他之前所見要更白些。
宿南燭面上空白,下意識上前一步伸出手。
連星茗卻立即後退,避開他。
“……”
“……”
冷風呼嘯而過,結界搖搖欲墜。
宿南燭掌心僵持在冷風之中,聲線發緊,努力勾起唇角問:“你……你不開心嗎?”
連星茗怎可能會覺得開心。
若他真的隻是霧陣之中的一個幻身也就罷了,他是真人,他能夠清晰感知到周圍的一切都是假的。這也就是說,無論做什麼都是於事無補,在霧陣中攔下這些修士又有何用?
隻是用一種更加殘忍的方式告訴他:原本還可以有這種大圓滿結局,但是你曾經沒有做到。
現在已經遲了。
曾經傅寄秋問過他,問他為什麼害怕宿南燭,當時的連星茗隻是覺得怕一個人是日積月累而成。可是他現在看見近在咫尺的宿南燭,依稀之間想起來曾經發生過的一件事。
當時他身為男子的身份敗露,無人知曉他是搖光仙尊。宿南
燭在河岸邊將他抓回去之後,足足晾了他數日,終於有一天渾身酒氣找到他。
“男子的滋味,我還未嘗過。”
那雙眼中滿是被愚弄之後的憤慨,以及駭人的臟深幽暗,似乎惡意想要報複他、羞辱他。
宿南燭握住他的手腕傾身壓下,連星茗大驚之餘一腳踹向他,某人還沒有來得及接近,就被精準踹到了臍下幾寸處。連星茗從椅子站起身,這個時候其實還沒覺得太慌亂,可當他看清楚自己踹到哪裡時,眼前一下子就黑了。
腦中隻剩下一個想法:白演這麼久了。
得罪得死死的。
他直接跑向房門處,完全不考慮再繼續虛與委蛇騙下去,打算再想想彆的法子。可他來到大門處推門時,無論如何都推不開。
門上鎖了。
他此生最怕的就是一扇上鎖的門,困住他一生。係統在他腦子裡大叫讓他快跑,可他動彈不得,看著緊閉的大門緩緩垂下了手掌。
心臟抽搐發疼,喉嚨裡乾澀到想要乾嘔,繼而全身都在顫抖。腳步聲逐漸靠近他,身前是上鎖的門,身後是急於報複的人,直到臉側探出一隻手臂時,他才堪堪回過神。
那隻手掌重重抵在門上,將他困住,連星茗回過頭時,聽見宿南燭的聲音,“是你下腳踹的我,我都沒怕,你反倒這麼怕?”
“……”
宿南燭皺眉看了他許久,他不知道自己那個時候是什麼表情,隻看見宿南燭突然“嘖”了一聲,舌尖抵住臉側歪了歪頭,突然笑了一聲,笑出了森白的牙尖,“表情真好看。”
他掌心用力,將門從連星茗身後拉開,又移掌將後者從門邊嫌棄揮開。
邁步走了出去,聲音從門外傳來:“蠢貨。這扇門是拉,不是推。”
連星茗在門邊站了很久,才緩緩滑坐下去。
他當下怕的不是宿南燭,而是那扇被他誤以為鎖起來的門。可是瞬息之間,那扇門在他的心中,似乎與宿南燭的身影漸漸重合在一起。構成了他此後對於宿南燭這個人的基本印象——
恐懼。
就像現在一樣。
密封的結界再一次和宿南燭的身影重疊在一起,構成了連星茗此時翻飛的心緒。
無論宿南燭做什麼,他的眼裡隻有門、結界,心裡都隻有對宿南燭的恐懼。
“隻是幾名漠北修士罷了,為何要露出這種害怕的表情。”宿南燭困惑看了他數眼,躍上城牆道:“怕什麼,我這就去殺了他們。”
頓了頓,他說:“你的國家不會亡。”
在他踏著法器升空之際,連星茗才上前一步焦急出聲:“你等……”
後面的聲音被掩蓋在狂風呼嘯中。
宿南燭的動作很快,抬手便擊斃了一名正在攻擊陣眼的修士,且手段毒辣,似乎是特地用了最狠毒的方式給他看。
腥血與碎肉從天際墜落,後方的修士們驚呼聲陣陣,連星茗臉色發白深吸一口氣,閉上了眼睛,偏眸不看那邊
。
這裡是霧陣。
做什麼都於事無補。
正是因為知曉周圍的一切都是假的,宿南燭每殺死一個人,都是在淩遲他,都讓連星茗心臟剜裂般劇痛,鈍刀子一刀一刀撕開他心底的舊傷,讓他清晰認識到一個問題——如果當初。
如果當初他早些來,像宿南燭這般做,佛狸是不是就還能夠苟延殘喘?
至少家人不會死狀如此淒慘!
如果當初他早些發現漠北有修士參戰,是不是之後的一切都會改變?
如果當初他沒有把連曙從皇宮中帶走,連曙會不會被其他人救走,不必活活餓死葬身獸腹。
如果當初……
如果當初他沒有被選走修仙……
“星星!”身後傳來一道女聲,這聲音就像是一道沉悶的枷鎖,從天空墜下猛地擊中了他的脊梁骨。促使他渾身抖顫,手腳發麻。
長時間呼吸不過來,喉嚨像被掐住。
是母後。緊接著又傳來父皇驚喜的聲音:“你從蓬萊趕回來了?”
都在他的身後。
他不敢回頭,這聲音熟悉又親切,對於他來說,父皇與母後逝去隻有四年。四年時間天翻地覆,他就像是一個遠遠漂泊在外的遊子,在外面受儘了委屈與苦難,見到家人的那一瞬間鼻腔泛酸。又像即將出門遠去的旅人,臨上馬車之時不敢回頭,生怕讓家裡人看見自己忍不住的淚水。
可這全都是假的。
他知道這都是假的。
人群分開一條道路,有人小跑到連星茗的身後,拉住了他的手臂。
他動彈不得。
就這樣被拉著轉身,眼圈通紅看著地面,不敢抬頭面對,因為心中實在是太羞愧了。
羞愧無力救生,羞愧未曾共死。
最羞愧的,是當年的姍姍來遲。如果當初他能來早一些,會不會就能救下父皇與母後?
“為何要低著頭。”母後好笑刮了一下他的鼻子,又有些慌張、傷心道:“難道還在怨我生了你弟弟麼。”
連星茗這才抬頭,“……不。”
他當年就沒有能解釋這件事,一直想要與母後解決這層隔閡,但再見到母後時。
已是屍首倒懸,生死兩隔。
他看見了母後臉上溫柔的笑容,眼角添了些細紋,是歲月留下來的痕跡。他看著,心中再一次忍不住想,如果當初能來早些——
這時,母後掩唇笑說:“星星,多虧你來得及時,父皇母後都沒事。”
“……”
連星茗心裡頭緊繃著的那根弦,“砰”一聲就斷了,像是有一把尖利的刀鋒狠狠紮入了他的心中,讓他積攢數年的情緒如山洪般決堤。
他徹徹底底呼吸不過來了,一切景物都離他遠去,係統的叫聲變得十分模糊,父皇母後笑著詢問他過得好不好,他也隻是低低“嗯”一聲。
***
傅寄秋趕來時,人群正一圈一圈圍在宮牆之下。絳河劍光從天而至,淩冽森寒墜下,灰塵四起,人們紛紛驚慌失措後退避讓。
他呼吸急促轉眸一看,視線猛地凝住。
連星茗身著一身黑金宮袍,低著頭站在他父皇與母後的中間,兩邊人都在笑著說話,隻有連星茗一張臉慘無人色,一動不動僵立。
垂在身邊的手指骨節上俱是蜿蜒而下的鮮血,在地面凝聚出一個小小的鮮紅血窪。
嘀嗒——
嘀嗒——
鮮血如斷了線的珠子,從他的指尖上淌下。他的拇指指甲深深嵌入食指側面的割傷之中,像是在無意識地摳弄傷口,將這些舊傷再一次撕裂,將還未來得及愈合的傷口用力剖得更深。
大約從重逢的那一天開始,傅寄秋就再未見過連星茗摳弄過掌心,更不要提用琴弦割手。
這兩個習慣似乎都已經被其主人擯棄掉,養著養著,小琴修的十指細長白皙,是一雙從來沒有做過重活的手。
居住在桃源時,傅寄秋連重物都不讓他提。
可是現在,就像明明即將愈合的傷痕再一次被摳弄開來,用溫柔與耐心緩緩去治愈的創傷也再一次死灰複燃,卷土重來。
傅寄秋盯著他指尖的血,握緊絳河劍柄的手背青筋暴起,一顆心緩慢下沉。
如墜寒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