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南燭半晌都沒有說話,視線下沉瞥了眼絳河,又往連星茗這邊轉了一眼。他竟然真的拱手見禮,彎唇道:“少仙長光臨寒宴,有失遠迎。”
“……”
趴在地上一眾當縮頭烏龜的修士們更靜了,默默屏住呼吸,嚇得半點兒聲響都不敢出。
這明明是一句再普通不過的寒暄問禮,從宿南燭的嘴巴裡說出來,卻總是帶著一股陰惻惻的涼風,讓人聽了都頭皮發麻。傅寄秋表情沒什麼變化,將手腕向下一按,絳河歸鞘。
音爆聲驟停,風靜樹止。
沒有人想在連星茗面前起衝突。
宿南燭轉眼看向倒在地上死狀可怖的賓客們,對傅寄秋歎了氣道:“少仙長,你們來得不巧。唉,在下恐是遭人尋仇了。”
“……”好、好能顛倒黑白啊。
圍觀的修士們忍不住悄悄看向搖光仙尊,在場的所有人裡面,應當隻有搖光仙尊一人不知毒酒原委——他已經褪去了胡姬的偽裝,還原了原本美貌,此時正垂著黑睫盯著地面,從面上看一幅見慣了大風大浪般的雲淡風輕,冰肌玉骨。
眾人不由在心裡暗暗仰慕,這個時候的搖光仙尊也不過將將桃李之年,與他們的年紀一般大。若是換作他們,謀劃數月的計策還沒有來得及實施就敗露,他們定要驚恐憂慮許多,擔心被報複,又失望於數月的努力全部白費。
宿南燭又說了幾句,內容無非是“猜測凶手是誰”、“為何與他結怨”、“讓蓬萊看笑話了”等等。他的耐心好像隻能支持這幾句寒暄,剛說完,視線便迫不及待落到了連星茗的臉上。
“搖光道友?”
連星茗抬眸,看向他。
視線相接的那一瞬間,宿南燭呼吸滯了一瞬,突然間掩唇偏頭咳嗽數聲,面上血色抽離,眼底卻浮現出病態的潮紅色。
胸腔起伏數秒鐘,他才定神,深吸一口氣繼續道:“漠北皇宮可是你屠的?”
連星茗:“……”
嘶嘶——
後方響起無數道倒吸涼氣聲。
以及極力克製的翻書聲。
後世之人並不知曉漠北皇室是如何一夜之間被滅了個乾乾淨淨的,這在曆史上是一個巨大的謎團。在曆史書上找不到,但是在話本上能夠找得到,蕭柳見身旁一位修士翻書翻得眼花繚亂,他這個原作者好心幫其直接翻到了某頁。
正是搖光仙尊屠漠北皇宮的篇章。
當年這件事被蓬萊仙島壓下,真相早已經隨著歲時間流逝,被掩埋在歲月長河之中。
如今聽宿南燭這個意思,話本難不成再一次不偏不倚踏中了真相?!
連星茗想跑,卻強忍著沒動。
面上佯裝平靜。
他現在是前世的搖光仙尊,是那個綁定了瘋批美人係統,脾性陰晴不定的搖光仙尊。若此時漏了馬腳,沒準宿南燭就會立即看出他的異常——更有甚者會發現他重生了!
絕不能讓
這種事情發生,不然就以後永無消停日子了,他必須得裝成前世的模樣。
還得裝得特彆像。
“我……”連星茗啟唇。
宿南燭微笑頷首,目不轉睛直勾勾盯著他看,雖眼底帶笑,泛著猩紅的眸底卻仿佛能夠穿透他的外殼,寸寸審視著他的神魂。
空氣漸冷。
連星茗剛啟的唇又緊緊閉上。
係統職業本能,叫起來:[你彆怕他啊!你現在演得很像,外表看起來高深莫測!]
……怎可能不害怕啊。
連星茗不知道他想做什麼,步子微挪動,悄悄將半個身體都藏到了傅寄秋的身後。
神色冷淡疏離,拒絕與他交談。
宿南燭唇邊笑意微僵,目光微沉看向傅寄秋,道:“兩位不必多慮,我雖為漠北人士,卻對皇族毫無歸屬感。此事若真為搖光道友所做,我隻會拍手叫好。提起此事,也隻不過是想請搖光道友幫我一個忙。”
宿南燭想請他幫忙?
連星茗現在是真的不知道宿南燭想乾什麼,心下狐疑又警惕。
很快,他聽到傅寄秋的清寒聲音從前方傳來,聲音低沉仿佛能夠與胸腔共鳴,讓人格外安心:“師弟近日放血清理蛇毒,又在數九寒天等一日。大病未愈,恐幫不上你的忙。”
宿南燭挑了下眉,“啊”了聲,徐徐道:“觀中養了些小畜生,曾有眼不識泰山。”
“……”周遭人瞪大眼睛,一片死寂。
世子拍了拍蕭柳的肩膀,啞然小聲問:“這……我怎麼感覺氣氛好像有點不對。”
何止是“有點”不對?
蕭柳暗暗心驚低頭記錄,同樣小聲回道:“我等在旁側都覺得要火燒眉頭,不知搖光仙尊本人現在做何感想。”
搖光仙尊本人——
搖光仙尊本人隻想逃跑,不作任何感想。
他偷偷抬起頭瞄了眼傅寄秋的表情,後者神色淡淡,往常唇邊都會掛上一抹讓他覺得好看極了的微笑,此時卻什麼都沒有。讓他瞧不出傅寄秋在想什麼,他又在心裡盤算著戰力。
論單打獨鬥,傅寄秋是個劍修,拿下宿南燭這個丹修易如反掌——連星茗就像是“狐假虎威”裡的那隻小狐狸,腰杆莫名挺直許多。
關鍵是現在根本打不起來。
“搖光道友為何一直在看少仙長?”宿南燭面無表情說了聲,好似也根本沒想聽連星茗回答他,抬手一招,數隻青蛇從四面八方湧上來。
“!!!”世子捂住嘴巴按捺慘叫聲,更用力拍打蕭柳的胳膊,“要打起來了。草,我們趕緊跑,神仙打架,小魚小蝦要遭殃啊。”
蕭柳道:“再看看。”
世子窒息道:“你不要命了你再看看。”他轉頭看向其他的修士,大家同他想法差不多,卻一個都沒想跑,最多也隻是各自取出了防禦法器,時刻準備在即將來臨的暴風雨中激動將眼睛瞪更大。
風雨欲來,宿南燭看向連星茗,
道:“你選一隻。”
連星茗探出半張側臉,“……選什麼?”
宿南燭道:“最像那日咬你的蛇。”
周圍有許多青蛇,連星茗隻是偏頭看了一眼,視線在某條青蛇上凝了一瞬。宿南燭便抬手招來那隻青蛇,右手用力抓住蛇鱗食指頂著蛇頭,將其送到了左手掌虎口處。
青蛇猝然間張大嘴巴,露出尖利流白涎的獠牙,“哢擦”一下子重重咬在了他的虎口上。
“……”猩紅鮮血順著指骨蜿蜒而下。
宿南燭面色微白用靈力捏死那條青蛇,“啪”一聲斷成兩截的青蛇墜落在地。
他甩了甩留有兩個尖牙孔的手掌,眯眸道:“少仙長覺得,這樣賠罪可夠誠意?”
傅寄秋盯著他,黑睫下的目光微沉。
許久後才緩緩勾起唇角,聲線雅致道:“你被咬一口,我的師弟難道就能因此未中過毒?常常聽說青城觀的青蛇能夠自我覓食,乍聽新奇,卻不想青城觀的人也慣會自我感動。”
這次不僅圍觀的修士們,就連係統都忍不住吃瓜中途愕然出聲了:[媽呀,都好強的攻擊性。]
[……]
[你被夾在中間,你不覺得頭頂涼颼颼的嘛。]
連星茗隻覺得意外。
他所接觸的傅寄秋軟和的像溫水,仔細回憶過往數年,他都想不起來這人慍怒時的模樣。他一直都覺得,傅寄秋本就是這般溫柔的性格,不僅是對他,對彆人定也是一樣。
可現在看來,好像並非如此。
宿南燭默了好半晌,寒笑一聲直接跳過了這個話題。他說要請連星茗幫忙,卻沒有先說幫什麼忙,而是先展示“謝禮”。
抬起掌心,蒼白的骨節上還有蛇咬後流下的黑血,掌心中緩慢浮現出一物——
是鬼玉碎片!
“真是好計策!”有修士大驚之餘,忍不住感歎:“搖光仙尊在世的最後那三年真是跟入了魔一般,眼睛裡好像隻能看得見鬼玉碎片。他當初主動來接觸宿道聖也是為了鬼玉碎片——既然如此,那就將此物當做謝禮,引誘搖光仙尊不得不繞著他轉!”
修士們所言不錯。
若連星茗隻是一個霧陣中的幻身,那麼無論宿南燭要他幫什麼忙,他肯定都會為了鬼玉碎片滿口答應。可他不是幻身啊……瘋批美人任務早就結束了,他現在對鬼玉完全沒興趣。
係統偷笑道:[哦豁,搞錯了吧。]
連星茗雖說毫無興趣,但裝也要裝出幾分興趣,偏眸看向鬼玉碎片。
“你想要我幫什麼忙。”
宿南燭唇角的笑意加深,側身相邀道:“請一位上座,我們細聊。”
說罷,他像是完全沒有想到連星茗有沒有可能會拒絕,掌心緊攥鬼玉碎片,拿到了它就好像即將要挽回他的全世界。優先一步轉身,朝著宴會上唯一一個乾乾淨淨的散桌走去。
走到一半,他突然想起來這滿地死狀可怖的屍體,實在不適合給人留下
一個好的印象。正要轉身詢問連星茗想不想換一個地方談話,轉眼往後看時卻指尖微蜷,面無表情嘖了聲。
修士們也在目瞪口呆盯著那邊看——
黑靴踏在血泊中,濺起微末血花。傅寄秋沒有避讓血泊,垂著眸輕柔扶著連星茗的手。
連星茗則是眉頭輕蹙,步子時不時要扭一下、跨一下,努力去避開,不想靴底沾到這些穢血。他的身形每每因一個大跨步而有些不穩時,傅寄秋都會牢牢扶穩他,將力道借給他。
自己則是毫不在意踏在血泊中,衣角沾上零星的血,宛如綴上了點點肅殺紅梅。
數人默不作聲的凝視宛若無聲護送,連星茗全程愣是沒有沾到一丁點的血跡,乾乾淨淨來到了白玉階梯之下。轉眼看向傅寄秋衣擺時,已經染上了一圈紅,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抬頭。
正準備道一聲“抱歉()”,卻發現傅寄秋正漠然往台階上看,清晰的下顎線在陽光中緊繃,清俊的眸在金色的光線中透徹,竟泛出些寒氣。
與此同時,修士們之中隱隱有嘩然聲。是半點兒也不遮掩了,亦或者應該說,他們即便是想遮掩,也因為太過於震驚遮掩不住。
世子憋紅一張臉捂住嘴巴,看見周圍不少修士驚奇趴倒在地匍匐前進去看,蕭柳也蹲在椅子後面,抱著椅子不著痕跡往前移動。
他喃喃道:……你們是真不怕死啊。?()_[(()”
“……”發生什麼了?
連星茗疑惑轉回頭,就看見視野中伸下來一隻蒼白的手。
宿南燭笑得風度翩翩,仿佛他真的是什麼良善的君子一般,和煦道:“搖光道友,這台階上也有穢血。你出身矜貴,若愛乾淨不想沾到這些,不若牽著我的手,我拉你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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