哢擦!一聲輕微的響動從結界上浮現,碎紋登時迭起。前世數名修士圍攻陣眼,使得皇宮外的結界被攻破,帶來了一場慘無人道的浩傑。
今生的霧陣中,宿南燭明明殺死了那些修士,可結界依舊搖搖欲墜,細小光塵撲簌簌從空中落下,宛若銀河從天際墜落。
宿南燭停止了動作,似乎是有些難以置信,他愣滯幾秒鐘,寸寸抬頭往上看。
不少人動作與他一樣,面色驚懼。
“星星……”傅寄秋已經來到了連星茗的面前,握緊絳河劍柄的手骨節突出泛著青色,力道大到整隻手連帶著絳河都在微微地抖。在絳河不堪負重的尖銳嗡鳴聲之中,他的聲音凝澀發緊,是與握劍力道截然相反的低柔、小心翼翼。
像是害怕會驚擾到什麼易碎的東西,“把手鬆開,好不好。”
“…………”
連星茗依舊低著頭,面色慘白看著地面。他好像根本聽不見旁的聲音,隻有鮮血淋漓的掌心刺痛感才讓他找回一絲絲心安。
左邊的父皇,右邊的母後,他都不敢去看,不敢與他們對視。更不敢看他們陌生的、染白的發鬢,這是他曾經為人子女失責的鐵證。
他的腦中不受控製一幕幕回放著國破之景,眼前儘是黑金國旗摔落在泥水裡時,那邊邊角角濺起來的昏黃泥水。抬頭看時,就能看見凸出的巨木,每一根巨木上都倒懸著殘破的族親屍首。
蕭瑟的寒風一吹,人們的黑發倒懸晃蕩,發絲尖端墜下一滴又一滴混著雨的黑血。
曾幾何時,父皇母後、連玥白羿、曙曙……他們都走了,連星茗會夜半三更一個人坐在青城觀外的梨花樹上,徹夜數著梨花有幾顆。
傅寄秋抬手一招,靈力裹著他們身邊的兩位中年人,將他們送回了宮牆之下。
他又輕柔捧起了連星茗的臉,連星茗雖抬起了臉,眼簾卻低低垂著,精致的臉上毫無一點血色,視線也垂著。
若連星茗此時抬起頭看,一定能看見傅寄秋清淺的眼瞳染著異樣紅暈,魔氣絲絲外泄。
“星星。”
傅寄秋又重複了一遍,這次的聲音已經帶上了一絲悲慟與哀求,“把手鬆開,好不好?”
他握住連星茗攥成拳的手掌,能夠明顯感到後者的掌心攥得死緊,四指的尖端定然已經深深嵌入掌心當中。外露的拇指正重重掐著食指側面,沒一會兒,溫熱的血潺潺而出,同樣染紅了傅寄秋的手掌。
青城觀外有一顆梨花樹,斬去左右兩枝條,便隻剩下中間門那一根枝條。傅寄秋以前會站在很遠很遠的地方看著梨花樹上的那道形單影隻的身形,聽著心魔的蠱惑,堅守著心中的底線——連星茗已經很久沒有摳弄過自己的掌心,好不容易珍惜養好的傷痕與他堅守數年的底線,傾刻之間門搖搖欲墜。
鏘!一聲銳利劍身暴鳴之聲,在無數人驚恐的注視下,絳河出鞘,天雲色變。
傅寄秋左手將連星茗按入懷中,神情森冷右手抬起絳
河劃下,劍尖所過之處猶如能夠撕裂空氣,實質性的灰黑色劍氣破開層層疊疊的金色防禦陣法,隻聽見“哢擦”、“哢擦”的碎裂聲。
旋即那道攻擊猶如勢不可擋的灰黑長龍,一舉擊打在宿南燭的胸腹之上——宿南燭反應不及從飛行法器上跌落,又閃避劍光不得已向後方迅速退,一路撞倒數個迎風飛揚的漠北戰旗,將漠北大軍清出了一條寬闊的無人之“道”。
最終迎上劍光如巨木撞身,五臟六腑霎時間門宛若被撕裂開來,劇痛無比。
“噗——”
一口鮮血噴出,宿南燭急促喘氣單膝極地,抬手按住胸腹上的撕裂傷痕,本就□□的靈脈之中有魔修的劍氣在四處流竄。
魔修能夠偽裝成正道修士,隻不過會削減些劍氣的威力。這一擊傅寄秋顯然是雷霆之怒氣昏了頭,竟都已經顧不上要去偽裝。
宿南燭來不及思考為什麼,隻臉色難看偏頭去看連星茗,一眼便看見了後者的手。
他視線凝住,微微一愣。
為什麼會這樣?
明明救回了親人,為什麼連星茗半點兒開心也不見?
為什麼會露出那麼恐懼的表情。
宿南燭做這些,是想換一種更討好的方式與連星茗接觸,在霧陣裡改變從前發生過的種種,希望能夠改寫他們之間門的結局。
可即便是多年以前,連星茗也從未對他露出過這種表情!他明明做了連星茗想要去做的事,卻為何好像將這個人推得更遠?
宿南燭神思翻湧,心潮難平,再一次品嘗到喉口間門的腥辣味。
不等他細看,傅寄秋抬手將連星茗攬至身後,右手緊攥絳河,靜默兩秒足尖前踏一步,就面色冷凝要再一次提起劍。
眾人尋聲驚愕看過去,就看見灰黑色的劍氣轉為烏黑,其中還夾雜些不易察覺的深紅光線,在絳河的周圍風馳電掣遊走。
這一劍若擊打出去,隻怕不止是宿南燭,諸如世子蕭柳等人都會被一概不論擊毀幻身,無情逐出霧陣。千鈞一發之際,有一隻冰涼的手從後方而來,輕輕拉住了傅寄秋的右手。
“……!”
傅寄秋的呼吸猛地凝住,像被冰封。
心魔的蠱惑聲猝然間門消失,他的眸底也重新回歸深黑,不再紅光畢現。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前所未有的危機感,從後背緩慢爬至脖頸,周邊的空氣迅速朝他擠壓過來,促使大腦陣陣暈眩——數年以前,連星茗就是用他的本命劍自刎。
思之恐及、哀切,能撕心裂肺。
他甚至能夠清晰聽見自己如擂鼓般的急促心跳聲,隻一寸一寸偏低下顎,僵硬往後下方看。
那隻滿是鮮血的手掌輕輕搭在他的手背上,指節鬆鬆向下搭著,猩紅的指尖若即若離觸著絳河劍柄,看著隨時都會從他的手中拿走這把劍。
再舊事重演。
傅寄秋僵硬將其攥得更緊,不敢有絲毫鬆懈,胸腔起伏凝住。
直到後面傳來了連星茗虛弱的聲
音。
“我……我沒事。”
話音落下,天幕劇震,地面搖曳,場景就要再一次變化了!
傅寄秋緊盯著連星茗垂下去的桃花眼,又看見他慘白到毫無人色的精致臉龐,刺目的光華與劍氣在他的身邊遊走,就好像這個人要變成透明色一般,再一次慘烈消失在傅寄秋的眼前。
傅寄秋知道,他不是沒事。
他走不出這困境。
***
霧陣之外,桃花山桃源村。
全天下的修士無論修為如何、出身何派,都不約而同朝著這個名不經傳的小村子趕來。不出兩日“搖光仙尊的傳承墓被發現”這個大驚聞就傳遍了五湖四海,讓所有人都為之震愕。
這可是古往今來讓無數先人遍尋無果的傳承墓啊!
很多人感覺自己就像是活在夢裡一般,一開始還有些將信將疑,待趕到桃花山之後看見了各種大門派的弟子服飾,他們便更震愕確定了——
“仙尊的傳承墓,竟然真的被人發現了!”冼劍宗某名弟子正與旁人交談,滿臉激動與懊悔:“我們趕來的太遲了,遺物能夠自行發光十分顯眼,現下都已經被人取走,實在可惜!”
“最後一份遺物倒是有,就是——”
眾人小心翼翼看向最前方的裴劍尊。
裴子燁。
裴子燁垂著眼簾坐在桌邊擦劍,最後一份遺物正在某間門當鋪進行拍賣,以冼劍宗的資本,買下最後一份遺物不在話下。隻要他們過去,那份遺物就必定是他們的囊中之物。
可裴子燁得知這個消息,隻是蹙眉搖了搖頭,道:“不進去,等他們出來。”
裴子燁尋找搖光仙尊的傳承墓這麼久,大家都心知肚明,他哪兒是想找人家的墓啊,他就是想再見一眼搖光仙尊。可現在機會近在咫尺,裴子燁卻放棄了這個失不再來的絕佳大好機會,眾人是看在眼裡急在心裡——
您不想去看,可我們想啊!
這可是搖光仙尊啊,引無數豪傑大能儘折腰的傳說級彆風雲人物,誰不想瞻仰?
鬼知道他們的劍尊大人在彆扭什麼。
有不少弟子遊走於拍賣會與客棧之間門,不斷傳來消息:
“成麟宗有人出價,出好高!”
“之前那個特彆有名的新生琴修也在出價。不過這次出價的很多人根本不是琴修,不知道他們在搶什麼,煩死了。”
“……師姐,可咱們也不是琴修也想搶啊。”
平時大家聊有關於搖光仙尊的事情的時候,都不敢在裴子燁面前說,生怕被噴。這次大家冒死放大音量,就差扯著嗓子在裴子燁耳朵旁邊悲憤叫出聲了——您真的要坐著不動嗎?!
是搖光仙尊的霧陣啊!
裴子燁倒是沒有噴他們,隻是蹙眉坐著。就是這個態度才讓大家更加失望,慢慢的,就在他們即將放棄的時候,又有消息傳來。
“出價差不多要結束了,有個人一直在封價。誰叫多少
靈石,那個人就直接封頂。”
“誰啊?”
“不知道,沒見過,他穿著一身深紅色的僧袍,可好奇怪呀,他留著長發。僧人不是一般都要剃度的嗎……”裴子燁擦劍的手微頓住,目光轉向那名正在說話的弟子,又聽那弟子“啊”了一聲,像是突然想起來般說:“我看見他掌心握著的那串佛珠上有兩個金色的字——好像是——好像是——”
裴子燁的眉頭皺得更緊。
其餘弟子好奇到忍不住湊過來,湊成一個小圈去聽。
那弟子恍然一拍掌,道:“是‘虛雲’二字!”
哐當!一聲椅子下端與地面摩擦的尖利聲音,眾人愕然回頭一看,隻看見一片卷起的黑色衣角從門框邊掠出,帶起地面奮奮灰塵。
裴子燁一句話沒說,竟然直接跑出去了。
看這個方向,直奔拍賣地。
“……”愣滯許久後,眾人嘩然起身,克製不住歡呼雀躍,滿臉興奮跟了上去。
***
再一次清醒過來時,是在大燕皇宮。
皇宮滿宮高懸白布與白燈籠,舉國哀悼。連星茗身處靈堂之外的某顆樹上,冷眼旁觀裡面的人影攢動,有許多人來,又有許多人離開。自始至終,牌位之下都跪著一個身穿喪服的身影,垂頭喪氣,眼眶通紅緊緊抿著唇。
是裴子燁。
方才宿南燭才問他想不想屠大燕皇宮,好巧不巧,下一個場景就是大燕皇宮——連星茗還記得這件事。當時是熒惑之亂第二年末尾,他遠在漠北,就聽說燕王妃薨了。
他已經集齊三枚鬼玉,宿南燭糾纏不休,甚至還說出“要我當你的禁/臠也可以,你身邊有其他人也可以”,當時的連星茗隻覺得這個人又想出什麼稀奇古怪的花招想要報複他。
完全不信宿南燭真的喜歡上了他——其實連星茗直到現在都不太信浪子會回頭。
當時趕來大燕皇宮,在靈堂外的大樹上倚著,抱臂冷眼看了一整夜的牌位。
七日守靈,如今正是第七日。
最後人影散儘,輪到裴子燁一人守靈。
他看到裴子燁在四下無人時,沉默跪趴下去額頭觸地,許久都沒有起來,地上滴落有淚。
“…………”
連星茗又抱著手臂看了一刻鐘,抬手用靈力擬形,化成一隻短毛小白貓。小白貓叼著他的手帕,一躍一躍跳到了裴子燁的面前,將手帕放到了地面上,貓咪柔軟的身形化作白光消散。
裴子燁愣愣拿起手帕,茫然轉頭向周圍看,突然若有所感看向窗外的樹杈——
空無一人。
連星茗在小貓躍進靈堂的那一刻便已經靈巧跳下樹杈,衣袂翻飛,他在晚風的靜謐中抬步向前走,當時沒有人跟上來,他一路暢通無阻走出了皇宮。然而這一次,身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肩膀突然間門一重,連星茗被人拉著轉過身。
抬眼看去。
裴子燁少年意氣的俊俏面容滿是焦急,仔細
端詳他的臉幾秒鐘,肯定開口:“你不是幻身。”
命運軌跡再一次被改變,連星茗偏眸看了眼陌生的皇宮宮殿,其他人不知道落到了哪裡,傳承者們總會有各種各樣的預感,致使他們能夠迅速尋找到墓主人身處何地。
想必其他人很快就會找過來。
在他偏眸看時,又聽見裴子燁凝滯中帶點兒緊張的聲音,“我知道是你!我當時就猜到應該是你……”
他拿起手帕,通紅的眼睛緊緊盯著連星茗,乾澀道:“你為什麼要給我這個?”
熟人越來越多了。
連星茗心裡長歎了一口氣。
一開始進入霧陣的新奇感已經褪去,從進入皇城被破的噩夢一瞬起,他才後知後覺意識到一件非常恐怖的事情:那三年間門,他都數不清自己做了多少次噩夢,一直被困在大火中,絕望拍打著連雲城的城門,使勁渾身解數都打不開。
會不會之後……霧陣也會翻來覆去、一而再再而三的重現連雲城的景象?
隻是想起,都覺得呼吸困難,要窒息。
“為什麼?”裴子燁的聲音再一次傳來。
連星茗的另一邊肩膀也被按住,抬起眼簾時看見了裴子燁眼底的隱隱期待,與緊張之餘大喘氣急促起伏的胸膛。
頓了許久,連星茗聲音輕微說:“我想到了我母後去世時,曙曙牽住我的手,讓我彆難過。如果他在這裡,一定會跑到你面前給你手帕。”
“……”
裴子燁眼底的光漸漸熄滅,面色慘白緩慢垂下了手掌,這個答案比任何他能夠猜想到最糟糕的答案,都要錐心許多。
燕王妃曾經帶人去公宕山抓過連曙,雖說當時他們並沒有找到連曙,但燕王妃為了斷絕連星茗心中最後的念頭,竟謊稱連曙已死。
間門接的,與鑒真一起害連曙被活活餓死。
而今連星茗這樣說,裴子燁聽著都覺得天旋地轉,無顏以對。
夜晚的風更加靜謐。
樹蔭在緩緩搖動,裴子燁知道連星茗曾經非常想要鬼玉,現在另外兩枚鬼玉不知所蹤,唯一現存於世的鬼玉碎片在他的手中。若是連星茗開口來討要,他必定毫不猶豫雙手奉上。
抿了抿唇,他不敢再胡亂抱有任何期盼,慘笑勾起唇角道:“你有沒有想要的東西,若是我能給你,你……你可以原諒我嗎?”
“……”
連星茗隻是在梵音寺時曾經遷怒過裴子燁一次,後來便想通了,裴子燁至始至終什麼都不知道。他正要開口撇清,視線突然間門往裴子燁身後眺望了一眼,瞳孔驟縮幾乎想立即後退——
是宿南燭。
宿南燭來了!
若宿南燭再次問他要不要屠大燕皇宮怎麼辦?這裡是霧陣,屠了又怎樣?不屠又怎樣?全部都不過是於事無補罷了!
即便當年屠了大燕皇宮,他慘死的親人們就能回來嗎?皇姐死前難道就沒有經曆過烈火焚燒之痛嗎?白羿難道就能全屍歸鄉?
還是說連曙就能好好長到大,活到老?
不能!
這裡的一切都是假的!
連星茗在霧陣是一刻都呆不下去了,熒惑傳承誰愛拿便給誰罷。眼看著宿南燭越來越近,他隻感覺眼前出現可怖黑點,在視野中翻騰。
連星茗這一次沒有猶豫太久。
他看了看裴子燁祈求原諒的目光,又看了看裴子燁身後正極速逼近的宿南燭,以及宿南燭臉上渴望失而複得的愈加瘋魔之色。
“殺了我。”
夜晚中,這聲音裹挾著晚風的寒涼。
裴子燁震住了,瞳孔一點一點地放大,薄唇微張愣滯看著他,聲線發緊:“……你說什麼?”
“我說……”
裴子燁看見連星茗漂亮的唇形一張一合,白色的喪布在這人的身後蕭條揚起,又落下。
他又重複了一次,面色複雜道:“我想要的,是你現在就立即拔出長虹,殺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