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是……”弟子被宿南燭問懵了,修真界不以凡界年號紀年,他不知道現在是哪年。
宿南燭不耐煩,聲音驟然沉了下來,“連搖光叛逃蓬萊仙島了嗎?”
怎麼會突然提起這個人。
這位可是最近幾年的風雲人物啊,引得無數仙門大派子弟們頻頻驚異側目,即使沒見過面也必定會聽說過這個凶名赫赫的仙號。
但這是蓬萊仙島與冼劍宗的仇怨,和他們青城觀好像又沒什麼關係吧。
弟子茫然之餘,誠惶誠恐道:“回前輩,搖光仙尊去年血洗冼劍宗叛逃蓬萊仙島,一直活躍於那附近,近幾個月才銷聲匿跡。”
銷聲匿跡?宿南燭突然低頭牽強勾了勾唇角,似在嘲弄這話。
弟子更加驚恐看著他。
很多年以前,修真界確實以為連搖光銷聲匿跡是為了暫避風頭,亦或是怕被冼劍宗尋仇,躲起來再不出現。誰知道剛安生了幾個月,青城觀內部突然爆出來一個震撼世人的大驚聞,打了所有人一個猝不及防——
鬼玉碎片到了連搖光的手中!
而且還是宿南燭親手將其贈予連搖光,大家一時都不知道該感歎搖光仙尊手段高明,還是該感歎萬眾花叢過片葉不沾身的宿南燭,竟然也有了馬前失蹄之時。至此,冼劍宗、蓬萊仙島,以及青城觀分彆看管的枚鬼玉碎片全都落到了連搖光的手中。
分彆以搶奪、竊取、以及誘騙的方式,可以說是無所不用其極了,直到這個時候,仙門百家才後知後覺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
宿南燭從往事中回過神來。
他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掌,是異樣又病態的蒼白色,掌心有一團黑血。
假的,血是假的。
霧陣裡的一切都是假的。
然而僅僅是身處於傳承墓的虛假霧陣之中,宿南燭都控製不住的心潮劇烈翻湧,血氣一陣又一陣地往上湧至面頰——曾經他以丹修的身份發布懸賞令,號召天下人活捉連搖光,後者逃到山窮水儘之沒有退路之時,毅然決然橫劍自刎。
沒有半點兒遲疑,也不給宿南燭說話的機會,甚至都沒有以死相逼問能不能放他走。
一想起此事,宿南燭就撐住側壁,臉色驟白又重咳出一口腥血,眼眶與鼻腔俱是酸痛的灼燙感。他在濃鬱的血腥味中緩慢抬起了臉,一雙陰鷙英俊的眼睛在黑暗裡異常得發亮。
若此次無人能夠獲得熒惑傳承,無人能殺死連搖光的幻身,霧陣就會不斷地被重啟,每一次都是隨機的不同事件,連搖光的幻身就會在霧陣中長久留存,一顰一笑都最接近於真正的他。
那就讓自己沉淪於霧陣之中,永遠掩耳盜鈴、自甘墮落地沉淪吧——
這一次宿南燭要換一種方式去接觸連搖光,說什麼也不能再像從前那般欺淩不屑。
絕不能再一次將他逼到自刎。
“近日,我身邊可有一位叫作羅羅的西域胡
姬?”宿南燭偏頭問弟子。
“……”
弟子傻眼了,“啊?”
剛剛他們不是才提及羅羅的嘛?
弟子躬身回答:“是有。羅羅方才敲完求藥鼓,正在塔外的冰天雪地裡等著見您呢。若您覺得她煩,晚輩這就去將她趕走……”
話都還沒有說完,面前突然刮起一陣冷風,台階上的腳步聲又重又急促,宿南燭的衣袍都被這股蒼勁的路風帶的卷邊滾滾。弟子愣滯許久,連忙心中驚愕地跟了上去。
***
樹上飄落一朵半大的梨花,倏然飄落在了連星茗的頭上。一開始他還以為是雪片,許久不融化他才發現,這好像是一片花瓣。
“……”
好想把它摘掉啊。
[像不像想要撓癢癢卻撓不到。]
係統偷笑道:[你忍著吧,等誰來打斷你再把它摘掉。]
前世也是一樣。
連星茗面上無比真摯守候在青城觀前等候,實際上一直和係統偷偷聊天打發時間。
[你什麼時候跑我脖子上來的。]
[……上個場景就在了。]傅寄秋還不聲不響多看了它好幾眼,搞得係統剛才都瑟瑟發抖不敢說話,現下恨鐵不成鋼道:[我就不相信了,都進來了近千的修士,真沒一個人饞你傳承?都太社恐了!]
[我還想早點出去曬太陽呢,感覺照這個進度下去,你都能直接速通到自刎——你自刎的話熒惑傳承要落你頭上,到時候解釋不清楚的。]
連星茗也在頭疼這件事。
誰能想到有一天會困擾沒有人來殺他啊。
後面有腳步聲響起,靴底踏在鬆軟的厚雪之上,哢擦哢擦的清脆聲像踩上碎玉般悅耳。還有小小雪子落在油紙傘上的潤物細無聲,連星茗沒辦法回頭,在心裡問:[誰?]
係統拉長聲音道:[你說呢。]
連星茗便知道了。
頭上傾斜下一把傘,傘的大半都給了他,替他遮擋了風霜,後方有溫熱的靈力灌了過來。
連星茗還記得前世這個時候他說了什麼。
他頭也不回,冷哼一聲說:“不用。”
就很硬氣。
冷到發抖,還一身毫無用處的硬氣。
當時傅寄秋僵了一下,果然撤開了傘,將其扔到了雪地裡。又自行撤去身上的護體靈力,面色難看陪著他一起靜立在風雪中。
當時他們應該在冷戰。
因為客棧裡那個互相撕咬啃噬的“血吻”,撕毀了他們曾經所有的過往情誼。
這次連星茗還是哼一聲,說:“不用。”
[……]
係統毫不客氣噴笑出聲:[笑死,區區零下二十度罷了,不足掛齒。]
連星茗:[……]心裡在滴淚、不,是在滴冰,因為辛酸的眼淚已經被大雪凍成了冰。
真的快要冷死了。
傅寄秋站定在連星茗的身邊,偏頭
注視著他落上梨花瓣的發梢,這一次沒有將傘撤開,而是騰出一隻手將那朵梨花瓣摘開。
連星茗:“……”舒服了。
有溫熱的靈力順著傘骨往下落,他仿佛站在了一個銀色小瀑布之中,前後左右四面八方都有微塵般發光的靈力,撲簌簌往下墜落。
若銀河與星辰被搬到了他的眼前。
連星茗心裡大呼得救,面上卻冷淡薄情。
傅寄秋看了許久他的表情,看不出來他在想什麼,像從前一樣問:“你喜歡他哪裡?”
“怎麼,少仙長想要學他?”連星茗當年像個沒感情的行屍走肉,嘴巴裡就沒一句好話。他心裡驚愕,面上彎唇出聲:“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
說到這裡,他轉頭看向傅寄秋,與這人對視幾秒後繼續說:“你學不像的。”
“……”霜雪在眼前凝滯。
傅寄秋深深閉眼,吸進一口冷氣。
心裡即便有再大的傲骨與慍怒,在睜開眼睛時看見連星茗被冷風凍到微微泛白的唇,以及泛紅的眼眶,就什麼也不剩下了。曾經的傅寄秋就是這樣,足底深陷於大雪之中,心中酸痛卻也寸步不願挪動。可如今連星茗面色紅潤,再不像之前那般可憐讓人心疼,傅寄秋卻還是動也不能動,像是被這雙漂亮的眼睛鉤住一般。
釘在原地。
聽著這些也不知是在作踐誰的話語。
“我喜歡他笑起來的樣子,眼角彎下的弧度和彆人都不一樣,還有青蛇和香酒。”
連星茗看著傅寄秋染著霜雪的眸,緩慢問道:“你在想什麼?”
傅寄秋眼睫顫了顫,他在想。
你被蛇咬了,傷口洞穿掌心至今殘毒難消,一輩子都會留下兩個凹陷下去的疤痕。
你根本就不喜喝酒,一喝就會醉倒,你更喜歡喝茶。
還有,你編寫曲譜的時候為什麼在哭。
傅寄秋還在想,連星茗在看著他的眼睛說話,就好像這些話是對著他說的,隻對著他說。
很容易會有這種錯覺。
如果這些話真的是對他說,隻是想起這個可能性,都仿佛從冰天雪地裡一下子浸泡到溫泉之中,一輩子都難以忘卻這種盛大煙花在心中炸開的感覺,幸福到讓人想都不敢想。
他偏眸看向被斬去右枝的巨大梨花樹,樹蔭罩在白茫茫的大雪中,似一個張牙舞爪的雪獸。隻有他一人才能夠看見,這世界並非銀裝素裹,而是被滾滾濃黑的魔氣環繞,整個梨花樹垂著絲絲縷縷的魔氣,心魔正坐在斷枝上看著他。
蠱惑輕笑聲響在他的耳邊:“你放在心尖尖上舍不得碰一下的人,被宿南燭傷成這樣。都不敢承認喜歡了,卻還是戴著宿南燭當年隨手贈下的玉佩。噢,不是贈,是賞。”
“如今傳承墓已開,想必那些煩人的家夥很快都會來。阿檀,我給你一個建議——”
“得不到他的心,那就得到他的人。”
“……”
傅寄秋充耳未
聞,偏眸道:“沒想什麼,你繼續說。”
“我喜歡溫柔點的人,像我皇姐一樣溫柔就好。”說著說著,連星茗好像不小心說出了心裡話,又淡定找補道:“雖然他不溫柔。”
再講下去極有可能會自相矛盾了,當年的連星茗選擇閉上了嘴巴,沒再繼續。
潑天大雪儘數被阻隔在油紙傘之外,沒一會兒,油紙傘上就堆了厚厚一層潔白絨雪,壓彎了傘骨。不遠處的梨花樹後,又有踏雪而來的許多修士,少說也有兩百人。
眾人風塵仆仆,手上各自拿著書本與話本,一靠近就激動到吵吵嚷嚷,“來晚了來晚了!道友,可否告知在下現在是什麼情況?”
“不知道……”
“什麼?你們不是一開始就進來了嗎?”
“……”眾修士陷入詭異的沉默。
他們的確是一開始就進來了啊,但是少仙長一直在更改搖光仙尊的命運軌跡,軌跡次次都變化,讓他們如何能得知現在是什麼情況。
有人不太確定猜測說:“搖光仙尊敲鼓不應,在此等候宿南燭。少仙長勸不走他,便與他在此地一同等候——大概是這麼個情況。”
轉眼看時,後進修士們滿臉複雜。
“怎麼了?”
某名修士乾巴巴說:“你可知道我等是如何進霧陣的?我們是跟著宿南燭進來的啊!”
“…………”死寂幾秒鐘,嘩然聲。
“什麼,他怎麼這麼快啊?!”
“不愧是搖光仙尊的傳承墓,能讓遠在青城觀的宿道聖兩日之內便趕過來,這得是直接拋下了手頭所有的事情吧。”
“哇,傅仙長更快啊!我怎麼感覺傅仙長比咱們這次在桃源村本地的修士都要快。”
一片混亂之後,眾人才堪堪冷靜下來,都面面相覷一副有許多話想說,卻不知該從何說起的模樣。世子拽住蕭柳,道:“什麼意思?”
蕭柳掩唇,小聲回:“意思是現在宿道聖的幻身已經不是幻身,而是他本人了。”
“!!!”世子這才反應過來,心驚道:“啊?可是傅仙長也是本人啊,那他倆要是都是本人的話,現在豈不是要情敵見面,分外——”
蕭柳重重“噓”了聲,謙遜但立場堅定道:“世子請堅定不移站穩仙長,他與仙尊絕配。”
世子懶得同他爭論這個,瞥眼看向雪地裡唯一一抹亮影,又吃瓜般興衝衝看了眼尖塔門。
宿南燭既然真身上陣,這次總不會再像從前那般將搖光仙尊晾在雪地裡一整天了吧?
***
連星茗嘗試著動了動手指頭,雖有些僵硬,但還是拿回了身體掌控權。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支起護體靈力,哆哆嗦嗦道:“走了走了。”
係統也哆哆嗦嗦道:[溜了溜了。]
說罷轉身走了兩步。
見傅寄秋沒跟上來,連星茗疑惑回頭道:“走啊。留在這種地方乾什麼。”
傅寄秋原本看著梨花樹,
轉身時看見連星茗眼底的笑意,他身後的心魔悄然間潰散。
他低頭笑了一聲。
心魔的蠱惑對他來說毫無作用,若是能成,當年便已經成了。傅寄秋從始至終所求的,不過是連星茗能夠好好的活著。
他隻要他能活著就好。
“你笑什麼?()”連星茗看了眼青塔,後知後覺解釋道:噢,我剛剛說的都是假的。()”他哈哈笑道:“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這種話一般都是對方實在是沒有什麼可以說的優點了,才會被拿出來用的句子。至少我是這樣覺得的。”
傅寄秋走近。
“那青蛇和香酒呢?”
連星茗衝他揚了揚手掌,低頭看了一眼才發現掌心已經沒有蛇咬過的傷痕了,他眼眶微微放大抱緊自己的手掌,後怕說:“我被蛇咬了誒!還喜歡?我現在看見青蛇就覺得掌心莫名一疼。”
傅寄秋將傘往他的方向偏了偏,抬起掌心以拳側抵唇,唇角悄悄彎了下。
連星茗也笑了,道:“你彆笑。”
他們往回走時,經過了一大群目瞪口呆的修士,不少修士暗暗翻書,兀自震驚。
——怎麼回事???
曆史書上說搖光仙尊一直等到了天黑,等到了快昏迷時才被少仙長強行帶走的啊!
當年就沒能勸走,如今是怎麼勸走的。
眾人一邊困惑翻書滿心遲疑,一邊忍不住滿眼欽慕跟上。係統看到他們這個縮頭縮腦的模樣頭都大,暴躁哀嚎道:[踏馬的就沒有一個膽子稍微大點兒的嗎?一千多人啊,熒惑啊!追星比熒惑傳承重要是嘛?!]
[指望不上了!]
它給連星茗提建議,[我記得當年宿南燭一直都不理會你,直到你有一次為他擋刺殺,差點死了,他的態度才有所改變。如果下一個場景是刺殺,這次我不救你怎麼樣?]
[可以,正好借此幻身死亡,出霧陣。]
係統不太確定道:[這種死法,不知道熒惑傳承會落到誰的頭上,該不會還會算成你自殺吧?]係統有點兒擔心,道:[還有一個辦法。宿南燭這個人疑心重得很,你救他他也不領情,幾次懷疑你的目的,你露點兒馬腳他都猜忌到想要殺你——當年你使勁渾身解數放鬆他的警惕,幾次從他手裡死裡逃生,這次要不擺爛吧。]
連星茗想了想。
[可以,我不作為,他應該會殺了我。]
走出百米,有梨花瓣飄落到他們二人的眼前,連星茗抬手去接這片梨花瓣,心中盤算著怎樣才能夠死快一點兒。
轉頭看向傅寄秋時下意識笑了笑,傅寄秋為他摘去落在頭頂的梨花瓣,乳白色的鮮嫩花瓣落在他的墨發上,被摘去時手臂挪開,就能看見連星茗眼底的笑意。
眼睫微卷,漂亮的桃花眼星星亮亮,十分鮮活。
能讓人感受到,這個人正好好存活在身邊,讓人從未有過這般安心之感。
雪地濕滑。
傅寄秋抬起手掌,連星茗單
() 手提著走動不太方便的綠裙,另一隻手放在傅寄秋的掌心中。
抬起眸時。
兩人相視一笑。
各自心有期盼。
期盼著死,期盼著生。
轟隆隆!轟隆隆!後方的尖塔門被開啟,宿南燭身形緊繃,從中面色微白疾步而出。
這件事他記得很清晰。
胡姬在青塔前求見,卻被他冷落了整整一天。很長、很長的時間以後,宿南燭才從彆人的口中得知,那日少仙長傅寄秋竟也在。陪著胡姬在塔前站了一整日,都沒能將胡姬勸走。
直到夜間二人才離開。
無論怎樣,傅寄秋都勸不走連搖光。
現下日上竿,他們現在應該還在門口等,來得及!
向外走出數步,宿南燭抬頭一看,身形猛地僵住。白茫茫的大雪鋪天蓋地,塔門前的空地上空無一人,隻有兩行深深淺淺的雪地腳印,一路隨著視野向前蔓延、蔓延……
蔓延到大約百米之外。
深褐色油紙傘擋住兩人的大半身形,從後方看,隻能看見交疊在傘下的兩隻手,寬大墨綠裙袖擺與白色法袍窄袖在風霜中抵死纏綿。
“媽呀——”世子回頭看了一眼,驚訝到猛拍蕭柳的肩膀,下意識壓低聲音:
“宿南燭真出來了!”
蕭柳一愣,風霜呼嘯聲阻隔住青塔門的開啟之聲,若不是世子叫出了聲音,他都注意不到。不止是他,不少修士都驚愕往回看。
不約而同停下腳步,竊竊私語聲不止。
風霜不知道在何時凝固在半空中,宿南燭止住腳步,面無表情地轉了下眼珠,看著油紙傘。修士們的竊竊私語存在感過強,傘下人應該也感覺到了異常,傅寄秋將傘往前傾了傾。
傘後端上移小截距離。
依然沒有露出二人的臉,隻是露出了肩頸。在宿南燭的注視下,傅寄秋不緊不慢彎起五指,慢條斯理穿過連星茗的指縫,攏住、攥住。
與他十指相扣,密不可分。
“……”
宿南燭停頓數秒鐘,視線從他們交疊的雙掌上移開,轉向傅寄秋的背影。
臉色難看地重重挑了下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