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1 / 1)

一片緘默之中,傅寄秋向前走了幾步,走到了連星茗面前,執起後者的手。

薄唇緊抿垂著眼看。

指節白皙修長,卻混著血汙,圓方形的小巧指甲上,都沾著不知名野獸的毛發。隱藏在血汙之下,則是細小的割痕、淤青,有些傷痕很明顯是其主人自己摳弄裂開的,看著觸目驚心。

“臟。”

連星茗低著頭,將手往回縮。

傅寄秋攥住他的手掌,當下並無手帕,他便用蓬萊仙島弟子服飾的袖子充當手帕,仔細繞過傷痕,小心翼翼擦拭上面的血汙。

最早在佛狸皇城初見連星茗時,後者十指白皙透亮,並沒有摳弄掌心的習慣,在數年之後的玄龜宗,同樣也沒有這個習慣。傅寄秋專注於手上的動作,沒有再問疼不疼,而是開口道:“以後若再想摳弄掌心,便來摳弄我的。”

連星茗微愣,良久笑出了聲音。

身上的染血衣衫隨風輕輕揚起,他在涼風中半瞌眼簾,說:“劍修的手可不能受傷啊。”

傅寄秋抬眸看了他一眼。

“琴修也不能。”

微風卷過林梢,雪片撲簌簌墜下,潤入血河當中。傅寄秋彎了下唇角,又道:“我帶來了鬼玉碎片,你拿去吧。”

說著,他指尖回撤,掌心凝聚出一塊有碎裂橫紋的黑色玉片。

這是由蓬萊仙島看管的那一枚鬼玉碎片,前世連星茗血洗婚禮之後渾渾噩噩足有一年,這一年的時間門都宛若一個提線木偶般跟從係統發布的任務,最後悄無聲息盜取到這枚鬼玉碎片。

兩人身後,鴉雀無聲,落針可聞。

雖說他們聽不清兩人的談話聲,但兩人的動作毫無半點兒遮掩,儘數落到了他們的眼中。用自己的袖子為搖光仙尊擦手、將鬼玉碎片直接贈予搖光仙尊,這……眾人面露驚奇,有人下意識壓低聲音,狐疑問:“你師兄會用袖子給你擦手嗎?”

“……”蕭柳低頭奮筆疾書。

世子看到他這幅認真記錄的模樣,頭都有一瞬間門大了起來,小聲道:“你是不是傻啊,記什麼記,這就不是當年的史實!——那不是傅仙長的幻身,那是他真人啊。今天早上傅仙長和你表哥一起進的桃花山,我估計十有八/九,傳承墓就是他倆開的,話說回來你表哥呢?”

蕭柳也反應了過來。

眼前的一切確實與曆史書有過大的出入,他沒有收起筆墨,一邊記錄一邊道:“表哥應當也進入了霧陣,也許過幾天他就能夠聽聞訊息後自己找過來,同我們的大部隊彙合。”

世子張了下嘴巴,對此表示嚴重的懷疑,他又實在不能確定,便轉眼細看搖光仙尊——

雖說已經換掉了染血的嫁衣,但他身著的新衣又染上了一片朱砂般的紅血,上面還墜著一層薄薄的霜雪,看著十分朦朧。從這個角度,隻能看見他小半張側臉,纖長卷翹的黑睫搭在灰瞳上,在眼瞼下方留下一個小小的、三角區形狀的斑駁陰影,眼睫上同樣

落了瑩白小雪珠。

仿佛是在潑天大雪中顫顫巍巍的一株漂亮曇花,脆弱的根莖浸泡在濃稠的血水當中,花苞正等待著曇花一現,讓生命在最輝煌時死亡。

世子隻要一想到這位可是隻存在於三千年前的人,隻存在於各種書籍當中,便有種穿梭過歲月長河見證曆史的心潮澎拜感。他這個局外人都尚且如此,更彆提其他一眾從小就聽聞搖光仙尊事跡長大的修士了,竊竊私語聲不止。

“少仙長到底是幻身還是真人啊?”

“應該是幻身?這座傳承墓剛開沒多久,他很難在這麼短的時間門內趕到吧……可既然是幻身的話,又實在與曆史書相差甚遠,我現在都有點兒懷疑曆史書是不是瞎編的了。”

說著,書籍嘩啦啦翻動聲時不時響起。

不少後進的修士都是帶著修真界曆史書進來的,專門講鬼門關、鬼玉,與搖光仙尊的那本。

“血腥婚禮的下一頁,便是宣告叛逃蓬萊仙島,又蟄伏在蓬萊附近籌劃竊取鬼玉。那麼接下來,搖光仙尊應當是要去蓬萊仙島取鬼玉了。”

“……”

“……”

突然間門沒人說話了,詭異的沉默。

所有人:“???”

——等等,還去什麼蓬萊仙島?隸屬於蓬萊仙島的那一枚鬼玉碎片都已經到手了啊!

直接立省一年的時間門。

眾人頗有些驚疑不定,現在發生的事情怎會與史書相差這般大。

想要知曉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兒,光靠猜是一定猜不中的,隻能往下看了。

一群人“唰唰”將視線對準最前方的兩人,在合理的距離內絞儘腦汁飛上枝頭、爬上樹木,變換各種角度去看,好不容易才搶到入傳承墓的機會,他們不願意放過任何細節。

“……”連星茗額角青筋跳了跳,努力忽視這些後輩們無比強烈的存在感。他小聲道:“我若現在接過鬼玉碎片,霧陣內的幻身人生軌跡就會被改變。後面的事情,你我都說不準了。”

傅寄秋顯然知曉後果,“嗯”了一聲。

連星茗遲疑一瞬,又道:“這一年略過去,我可能……就會去找宿南燭了。”

傅寄秋聽到這裡,抬起眼睫看了眼他。

與後世那雙甜甜的圓眼睛不同,連星茗原本的眼睛,是一張玲瓏剔透的含情脈脈桃花眼,這種眼睛不止是看人,就算是看一塊路邊的石頭,似乎也正在欽慕注視著深深珍藏在心底的戀人。於是傅寄秋有那麼一瞬間門的錯覺,就好像連星茗此時的遲疑,是在為他感到擔憂。

他很快就回神,放柔聲音道:“可你這一年,不是過得十分不如意麼。”

連星茗唇角下壓了一瞬。

確實是很不如意,倒不是係統發布的任務讓他不如意——印象裡,他這一整年都很忙、腦子很亂,似乎從早到晚有許多細碎的事情需要做,回想起來又好像什麼事情都沒有做成,就隻是在麻木著瞎忙,沒有方向感也沒有目標。

若讓他來抉擇(),簽約係統的那三年裡(),明明第二年最勞累辛苦,第三年都被逼到要自刎了。

但在他的心底,最不想面對的,其實是這最為“輕輕鬆鬆”的第一年。

國破家亡,親友死絕。

人在異國他鄉,有一種從未有過的孤獨無助感,宛如漂泊不定的浮萍,被曾經寵愛著他的親人們遺棄在深海,看著海水逐漸漫過酸澀的鼻腔。

“但我覺得這對你來說有些殘忍。”連星茗想說,要不還是直接等個人殺了自己的幻身吧。

還沒有來得及說出口,傅寄秋唇角彎起一瞬,道:“都已經殘忍過一回了。”

連星茗抬起頭來看他。

傅寄秋將手心中的鬼玉碎片往前遞了遞,盯著他臉上的遲疑,深呼吸一口氣,玩笑中帶著幾分真摯與懇切,笑道:“這次能不能稍微對我好點兒。”

“我那個時候……”連星茗抬手扶額,也無法解釋,頭疼道:“你就當我當時瘋了吧。”指望傳承者們來打斷他的所作所為基本上不可能了,他又心虛小聲道:“師兄你這次來阻攔我的話,我必定不會再像當時那樣……那樣對你了。”

其實有關於傅寄秋的記憶,在連星茗看來都相當的模糊,隻大概記得自己那個時候好像頗為不耐煩,說了不少紮人心、驅人走的話,但具體是什麼話,他半點兒印象也無。他都不敢抬頭看傅寄秋的表情,抬手接過鬼玉時,心裡暗暗發誓,這次說什麼也不能再傷師兄的心了。

指尖觸碰到鬼玉的那一刻,天地倒懸,地面上的碎雪震蕩不止,猝然間門悠悠蕩蕩浮到半空中,透徹的雪片直衝衝往天際去。所有人的長發都被從下至上的旋風卷起,“發生什麼了?!”

“搖光仙尊的命運軌跡被改變了!”

“什麼?!”樹梢上立著的不少修士站不穩,目瞪口呆地一屁股摔到了地上。

隻有傳承人才能改變墓主人的命運軌跡啊,這是不是就說明——

蕭柳隻來得及收起筆墨與紙,單手抓住世子的手臂,一臉恍然大悟道:“看來那位不是幻身,那是傅仙長真人啊。”

“……”

世子氣急敗壞無語出聲:“我剛剛不是跟你說一次了嗎,原來你根本就沒信我的嗎?”

說完後,世子又驚愕看向那邊。

現場一片混亂,人群東倒西歪,紛飛大雪中的那兩位,卻穩穩站定不動。

又見搖光仙尊抬起手掌,指尖從傅寄秋的眼睫處摘下一片堆積的落雪,低頭輕笑了一聲。

雪融化進了指尖的斑駁傷痕當中。

他說:“好像已經很長時間門沒有心思去看雪景了,剛剛才發現,下雪原來這麼好看。”

***

意識仿佛沉入了大海之中,再一次恢複清醒時,周圍人聲鼎沸。這是一座繁華的都城,前方是一個尖塔形狀的龐大建築物,外牆灰白,塔頂的瓦片呈現靛青色,之下是一片可容納幾萬人的大廣場,明明天際在落雪,地皮上卻青草叢生

() 。

再細看時,青草全在扭動。

“不愧是修真界,地上的草都能自己動……”世子擠在人群裡看著草地,突然間門揉了揉眼睛,再細看時幾乎一蹦三尺高:“媽呀!這是蛇!”

“是青城觀。”有修士認出了地貌。

世子尖叫:“地上有蛇!好像是毒蛇!”

“怎會如此,我等才進傳承墓不到一天,就錯過了搖光仙尊的一年——少了整整一年的時間門啊!距離仙尊自刎又近了許多。”

另一名修士幾欲吐血、痛心疾首說完,突然間門像是想起了什麼,倒吸一口涼氣面色古怪道:“少仙長、不對,是傅仙長,他為何要改變搖光仙尊的人生軌跡,我一直以為……”

以為他們二人並不熟。

世子還在尖叫:“有蛇!啊啊啊蛇都爬你們身上去了,救救救救……”

那修士恭敬摘去身上的青蛇,低低說了聲“晚輩見過道聖”,便繼續與他人談論了。世子都看呆了,蕭柳壓下他的肩膀,壓低聲線說:“世子不必驚慌,青城觀內處處都有青蛇,相傳這些都是道聖的耳和眼,你隻要不主動去……”

世子隻在意一個問題,問:“有毒嗎?”

“有毒。”蕭柳繼續說:“但你隻要不主動去招惹,這些毒蛇就不會來攻擊你。據說是因為青城觀內沒有多餘埋葬屍體的地方。”

“……”

世子覺得有些不對勁,但是又說不上來哪兒不對勁。幾秒鐘之後突然間門反應過來——你們青城觀的毒蛇不殺人,是因為沒地方放屍體?!

你們怎麼比當年的魔修還凶惡啊!

你們好意思修道嗎???

蕭柳轉眼看向四周,有些茫然困惑道:“不知現在是什麼時間門點。”

話音落下,好巧不巧,前方人聲鼎沸處就傳來一聲高叫:“恭賀道聖誕辰!”

此話迎來無數個追捧聲音,附近的聲響陡然間門大了起來,修士們卻一片沉默。世子驚訝左看右看,比起這些從小就聽聞搖光仙尊事跡長大的人,他在這裡面屬實是兩眼一抹黑,一問三不知,道:“道聖誕辰怎麼了嘛?”

沒有人回話,這一次就連蕭柳也沒說話,大家不約而同地緊張看著同一個方向,附近的呼吸聲仿佛都變輕了許多。

高台之上,青城觀觀主誕辰,開設流水宴席,無論凡人與修士都能夠來分一杯羹,從流水宴上食用到許多帶有靈氣的餐食。

此時流水宴應當已經開始了,高台鶯鶯燕燕數不勝數,各色仙子輕紗曼妙,絲竹亂耳聲不停歇。從這裡看去,能夠隱隱約約看見一道淹沒在數十名女子薄紗中的身形,是一個面無表情的蒼白俊秀男人,他抬手不耐用食指彎處抵住額角,閉著眼睛時眉心隱現煩躁。

他所坐的椅子寬大厚重,可容下數人,可他並未左擁右抱。

這張偌大的椅子上,隻有他一人落座。

其餘女子,有人臉色微紅雀躍為他斟酒,有人在他面前歌舞升平,曖昧揚

著輕紗欲語還休,舉手投足仿佛都在迫切說著同一句話——()

我想上位。

?本作者慚時提醒您《美強慘反派橫劍自刎後》第一時間在.?更新最新章節,記住[(()

“……”

“那個就是宿南燭嗎?”世子心有餘悸看了眼附近的毒蛇,心想這些毒蛇真能聽得懂他說話麼。保險起見,他將話說得很含蓄:“我怎麼感覺宿南燭周圍的空氣好像在扭曲。”

蕭柳眼巴巴看著高台的樓梯處,根本沒聽見他說話。直到世子又問一次,他才回過神,頗為不專心謙遜解答道:“世子你可翻閱過宿道聖的生平經曆。”

世子:“……我看那個東西乾什麼,我連搖光仙尊的都沒翻過啊。”

蕭柳道:“青城觀不同於其他仙門大派,掌門仙逝之後,會有宗門內的大弟子來繼承掌門之位。青城觀則是看血緣的,這在修真界極其罕見、離奇,不過這也是有緣由的。”

“什麼緣由?”

“傳聞宿家人體內流的血,是蛇血,帶著毒的。毒與藥往往一體,久病成醫,故而青城觀隻收丹修,宿前輩自身也是一位丹修。為了能夠讓後代扛過血中的毒,一般宿家人生下來之後便要經常性浸泡進毒水裡,由淺入濃。”

頓了頓,蕭柳道:“所以宿前輩身子一直不大好,靈脈比起尋常的修士,更紊亂如麻。”

世子聽了半天,這時候才回過味來——所以宿南燭周邊的空氣都是微微扭曲的,因為他控製不住靈脈中的靈力,至其從體表溢出。

他又問:“為何隻見宿南燭,不見搖光仙尊?”

蕭柳沒繼續解答了。

掏出紙筆,像是在等待著什麼一般,眉目隱現激動與期待,又頗為遺憾長歎一聲:“隻能用筆記下來,不能留存影像,太可惜!”

世子眉頭一跳,心底更加好奇。

留存什麼影像啊?

之前同蕭柳一起經曆過障妖幻境,沒聽蕭柳說過這種話。方才又親眼所見搖光仙尊血洗婚禮,紅衣墨發從高階上緩步而下,風姿綽約。

也沒聽蕭柳說過這種話。

到底會發生什麼事情,足以讓蕭柳發出這種感歎?還不等世子詢問出聲,高台上傳來一道聲音:“西域凡人胡姬獻藝——”

世子下意識轉眼看過去。

白茫茫的大雪從天際落下,不同於高台上其他女子的輕紗空靈,階下的女子上身裹著一層深綠色的抹胸,綠意上墜著一些會發亮的小晶石,露出纖細腰肢,下身則是著一襲極地裹身長裙,同樣也是一襲深綠。許是凡人的緣故,她暴露在空氣中的皮膚被雪片凍到微微透著紅暈,讓她與其他人看起來有很大的不同,這紅暈一路向上遊走,至脖頸、至額角。

臉龐上有一道勾住雙耳的精致金鉤,穿著珠翠緊緊貼面,伴著走動珠翠微微晃動,有叮呤當啷的清脆鈴鐺聲。

再往上看,是一雙低垂著眼簾的桃花眼。

眉間門染雪,卷而翹的眼睫在輕顫。

隻看白雪綠裙的氛圍感,便已美極。

世子想說“好漂亮”,沒好意思,改口道:“好柔弱的女子,讓人看著就有保護欲。”他說完轉眼看向蕭柳,卻見蕭柳手心緊攥著毛筆,面色激動漲紅,竟然下意識往前靠近了數步。

世子一驚拽住他,“你乾嘛?”

不等蕭柳回答,後方傳來推搡的力道,世子雙腳幾乎要浮空,硬生生被一群修士們推著往前飄。

他茫然回頭一看,身後已經不僅僅百名修士,不知道何時起,霧陣裡又進了許多人。

大家臉上的神情同蕭柳如出一轍,都比平時激動許多,眼睛瞪得十分大,還都倍感期待踮腳探頭往上看。

愣滯許久後,世子呆滯轉過頭,宛若遭雷劈般震撼叫出聲。

“你千萬不要告訴我,那個要獻藝的女子是搖光仙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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