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星茗稍稍遲疑了一瞬,還是選擇避過了這個問題,態度溫和道:“裴子燁,你喜歡我,對不對?”
裴子燁連“對”,都無顏再說。
他像是被打折了的青竹,肩膀無力塌下,他又聽見連星茗含笑道:“你喜歡我,是你的事情。我喜歡誰,好像與你無關。”
“……”
裴子燁停頓了許久,深吸一口氣道:“你好好休息,我……我明日再來找你、找你協商障妖之事。”也隻能是這種理由了。
連星茗笑道:“好,先等阿箏蘇醒吧。”
裴子燁像是呼吸不過來,再也不能再這個地方待下去了,他猛地站起身,足下倉促往外走。剛走出幾米,他又面色發緊回過頭問:“等阿箏蘇醒後,你會在這裡待幾日?”
連星茗想了想,微笑道:“應該會再留幾日吧,畢竟除障還是蠻累神的。”
裴子燁似乎鬆了一口氣。
目送他離開。
連星茗心道一聲:“我為何要多待幾日。將阿箏安置好以後,就悄悄溜走吧。”
送走了一個裴子燁,還有一個傅寄秋。連星茗不知道傅寄秋是怎樣的一個心態,在他與裴子燁交談時,傅寄秋一直沒有來打擾他。
說實在的,這樣的態度反而更讓他感到輕鬆。
他轉眼看向傅寄秋,想開口又頓住。
該叫什麼好呢?
以前互相不知身份,還能叫一聲“阿檀”,反正傅寄秋也不知道是他。但現在就不一樣了……若叫“師兄”,好像也有些不對勁,他早已經叛逃蓬萊仙島了。
想了許久,連星茗直接省略了稱呼。
“你可有什麼想問的?”
他在心中一一排列。
傅寄秋想問的應該有很多,這一點,應當就是他為什麼會死而複生。
第一點,應該是他當年自刎時為何拿絳河。
第點,就是幻象中的心動是怎麼回事了。
想到這些,連星茗就有點頭大,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一回事,幻象中的記憶,的的確確就是他經曆過的事情,可很多事像浮水上的一片羽毛一樣,輕飄飄從他的腦海裡掠過。
不留一絲痕跡。
譬如當年他與傅寄秋上早課時,他們偷偷在一群人的眼皮子底下牽手,那種緊張、雀躍的心情,現在是一點兒也不剩了。再譬如他偷潛回佛狸去探望親人,回來時碰到傅寄秋,立即倒地撞暈,緊貼傅寄秋胸膛時,他曾經聽見了這人愈來愈快的心跳聲,以及他自己慌亂緊張的心跳聲。
現在同樣什麼也不剩了。
這些記憶若不是從幻象中再一次看見,對他來說就好像是十幾年吃了一頓飯,他並不記得自己當時吃了什麼。可若記憶重現,他也是能想起來這應該確實是他曾經吃過的一頓飯,卻也不能回憶起這頓飯菜是否合他的胃口。
他心裡長歎一聲,有些不想面對這些麻煩的問題,但還
是負責抬頭道:“你問吧。”
傅寄秋的聲音傳來。
“今日對你來說算勞累嗎?”
連星茗一愣,“你說什麼?”
傅寄秋反身走到圓桌附近,垂眼看著他道:“之前你說白日勞累的話,夜間就會做噩夢。”
連星茗有些跟不上他的思路。
啞然道:“你沒有什麼想問我的嗎?”
傅寄秋道:“我方才就是在問。”
連星茗更啞然,失笑道:“好吧。我也不知道這算不算勞累,也不知道今夜會不會做噩夢。希望不會吧。”
頓了頓他說:“你沒有其他想問的嗎?”
傅寄秋想了想,說:“你未來有何打算?”
連星茗更驚異,又有些想笑。
他這個師兄啊,每一句話都在他意想不到的地方,方才提前準備好的說辭都白準備了。不過這些無傷大雅的問題,倒讓他心弦微鬆,心中暗暗鬆了一口氣。
“我……我應該是找個地方養老吧。”係統為他準備的新身體是一個小門派的門主,若不是世子將他拐到平洲城來,他原先的計劃就是在那兒好好養老,他的傳承墓也是在那兒,若是有可能,他要將熒惑法琴從墓中取出來。
畢竟是他的本命法琴。
這些連星茗都沒有說出口,轉言問:“你未來又是什麼打算,你要回蓬萊仙島嗎?”
傅寄秋道:“不回。”
仙長不回蓬萊仙島,那肯定是還有其他事情要處理了。
連星茗心尖微動,抬起臉頗為恭維,輕眨眼調侃笑道:“我當初第一眼見到你時,就覺得你端方正直,未來一定能夠勝任仙長,鋤強扶弱、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恭維了好大一通,傅寄秋眼底都染上了點兒笑意時,連星茗才道:“那我就祝你未來在蓬萊仙島好好當仙長咯。”
傅寄秋已經是魔修了。
魔修與端方正直,是完全扯不上關係的。
他卻依舊能保持溫柔、恰到好處的笑意。
連星茗看著他臉上的笑容,突然說:“你還記不記得我在寒岩窟時和你說過的話。你笑起來更好看,要多笑。”
“看吧,你笑起來確實更好看。”
傅寄秋唇邊的笑意不變,心底卻泛著澀麻感——連星茗現在看他的眼神,與方才看裴子燁的一模一樣。
他第一次意識到連星茗不喜歡他了,是熒惑之亂的第一年,那年連星茗與宿南燭相識了。
讓他懷疑曾經以為的互許情思,是否隻是他一人的錯覺,是否喜歡與愛有巨大的差彆。現在經由幻象種種,他很確定那並非是他的錯覺,連星茗曾經是心悅過他的。
“不是錯覺又怎樣,那也隻是曾經喜歡過你。”心魔宛若附骨之蛆,徐徐在他的身邊現出身形,淺笑著低聲蠱惑道:“阿檀,喜歡與愛是不同的,他雖說他不喜歡宿南燭,但又怎知這是不是在敷衍裴子燁呢。當年他們的種種驚心動魄,你應該都看在眼中吧?那才是他愛
一個人的表現,是你此生都可望不可及的東西。”
“他現在修為不佳,你若強迫他,他必定是反抗不了你的。就這樣——”
“占有他吧。”
傅寄秋宛如沒有聽見心魔的聲音,靈台依舊清明。
上前幾步。
他像是怕嚇到連星茗,動作十分輕柔緩慢地俯下身,單膝觸地。好像還是嫌身段放得不夠低,他又俯低,小心珍惜攥緊了連星茗的袖子,克製不去觸到後者的手,抬起眼睫時,他看見了連星茗因為驚訝而微微睜大的眼。
“我還是會對你動心。”傅寄秋攥著袖子的手用了多恐怖駭人的力道,聲音就有多小心輕柔,像是唯恐嚇走了飄落在花蕊上的蝴蝶,“你能不能再給我一次機會?”
“……”
連星茗張了張唇,他都傻了。
拋去幻象中才清晰起來的回憶,在他的世界裡,傅寄秋對於他來說就是一個高高坐落於神壇的神祇,不會沾染紅塵,也從來衣不染塵。這好像已經是傅寄秋第一次用這個卑微到不能再卑微的姿勢,同他說話了。
他低下視線,看見了傅寄秋的黑色衣擺。
染上了灰蒙蒙的塵。
視線上移,他又看見了傅寄秋的眼睛。
是含著笑意的。
就像他剛剛說的那樣,笑起來更好看的那種笑意,眼睫卻微微、異樣地在抖顫。
神祇好像在他不知道的時候,被悄無聲息拉下了神壇。
連星茗聽見自己有些呆滯的聲音,“給你……嗯,給你什麼機會。”
傘亭中的風輕柔,帶過了傅寄秋腰後的墨發,又從連星茗的掌心中劃過,他指尖微微蜷縮了一下。
有些癢,但隻是有一點點癢。
在他心裡雁過不留痕。
“我其實並不是在這裡才認出你,那天你穿著嫁衣在轎子裡,我就認出。你彈的那首曲子我曾經聽過,是你特意為了宿南燭創的。”傅寄秋攥緊他的衣袖,聲音更低,“我沒有與你相認,我以為你喜歡宿南燭,更不敢同你說這些。”
“……”
“你方才問我有沒有什麼想要問你的,有很多。但那些如果讓你感覺不適,就都不重要。”傅寄秋很少會說這麼多話,心魔在他的周圍肆意環繞,他的黑漆漆瞳孔裡卻隻印著連星茗的臉,放柔聲音問:“在蓬萊,你對我有過感覺,是嗎?”
連星茗垂眼看著他,啞然眨了下眼睛。
“是吧。”他有點不確定。
他又連忙補充,“但我現在沒有了。”
傅寄秋抿了下唇。
“是因為……?”沒有繼續說下去,看著他溫柔笑道:“若我有過錯,你說說看。”
“……”雖然傅寄秋沒有說出口,但連星茗總覺得他下一句話就是“我會改”。
他不知道傅寄秋現在在想什麼,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腦子裡亂成了一鍋粥,人會隨心而動,但他體會不到任何情緒,沒有被人靠近的
抗拒,也沒有被人表露心意的緊張歡喜。隻是有些事出所料的慌張與驚愕,想了幾秒鐘,連星茗小聲寬慰道:“不是,你不要誤會了。我不喜歡你了不是你的原因,是我自己的原因。也不是移情彆戀,跟其他人無關。”
就像小時候一樣,連星茗有無數次想同家人說出係統的存在,卻都張不開口。現在他想說情魄有損的事情,竟還是開不了口,他便隻能十分委婉地說:“是我自己心裡有障礙,我不僅不會對你動心,我對其他人也是沒有那種感覺的。你不要從自己身上找問題,要不你還是在我身上找吧。找著找著,你可能就不喜歡我了。”
傅寄秋眼簾微垂了一下,看著他的膝。
似有些無可奈何。
連星茗有些急了,心中暗罵自己剛剛說了個什麼東西——心裡有障礙?
這一聽就很像是給人留面子的托詞啊。
但這又確實是事實。
他現在回過頭想一想,竟然都想不起來自己當年為何不想失去情魄,好生莫名其妙。又去回憶做任務的那年發生了什麼,可他隻能回憶起繁重難辦的任務,以及他偶爾被迫對傅寄秋說出的違心之言——他現在都有些懷疑,既然蓬萊仙島之中的一些事被他忘卻了,那做任務的那年,他的記憶難道就真的完整嗎?
許久之後,傅寄秋再抬起笑眼,語氣比方才更有耐心,“要不要試一試?”
連星茗看著他眼底的笑,頗感不妙,縮了縮腦袋謹慎小聲問:“試什麼?”
傅寄秋看見他的動作,便微微向後退了些距離,保證自己高大許多的身形不給他帶來攻擊性與侵略性,彎唇道:“看能否越過障礙,再尋回你在蓬萊仙島時對我的感覺。”
連星茗愣住:“這種東西怎麼試?”
風輕輕吹拂過楊柳葉,夕陽西下,落日餘暉撒在他們的臉側、肩頭,將他們的倒影拉長。連星茗自己都覺得離奇,他在這種時候竟然還能不專心到走神,偏開視線看了眼地面。
兩個倒影。
一個稍大些,是傅寄秋,幾乎是蓋到了他的倒影上,看姿勢像牢牢將他按在擁抱之中,似冬日最寒冷的高山雪,帶著尖銳冷冽的氣息。可湧入耳朵裡的聲音卻十分輕柔,像在溫柔哄著珍惜的小貓般道:“你能不能給我一個吻的時間。”
“嗯……嗯?!”
連星茗胡亂點了點頭,反應過來又大幅度搖頭,遠走天涯的神思突然被猛地拽了回來,他大驚瞪圓眼睛,“你說什麼?!”
趕在連星茗蹦起來之前,傅寄秋眼角彎下,道:“先聽我說完好不好。”
“那你繼續。”
連星茗端正坐好,緩慢又堅定把自己的衣袖從傅寄秋手中抽出。明明傅寄秋不受控製地用了很大的力氣,他的衣袖甚至都有褶皺了,可當他伸手去抽的時候,還是很容易地將其抽出來了。
他看著衣袖,心裡突然有點不是滋味。
他冥冥之中有一種感覺——不應該是這樣的,他們之間,傅寄秋原本不需這樣
卑微。
面前響起低沉溫和的聲音。
“一個吻的時間,你看會不會有感覺,哪怕隻是少許一點的心動。若有,你再想想能不能給一個機會。若沒有,你就一直將我看作師兄,從今以後都隻看作師兄……我不會再越界。”
連星茗動了動唇。
他好想問一聲那你呢。
如果最終他還是毫無感覺,他就將傅寄秋永遠看作師兄,永不越界,那傅寄秋呢?
到時候傅寄秋會將他看作什麼?
他沒問出口,神色有些糾結。
他其實也對“情魄有損”這件事有點好奇,既然如此,也許可以趁著現在試試看。
傅寄秋看見他臉上的遲疑,隔著袖子攥住他的手腕,將其放到了自己的肩頭,輕聲道:“我靠近你時,你若覺得不舒服、不適應,你就推。我會立即退開,不強迫你。”
“……”
連星茗掌心按在他的肩頭,隻覺得隔著衣袍都能感覺到他的力量有多強大,衣料下線條流暢的硬邦邦,以及磅礴駭人的靈力,一切都好像在彰顯著,以他的修為無法抗拒眼前這個人。
但又好像,他其實隻需要輕輕一推,就能將其輕輕鬆鬆地推開。
從前在蓬萊仙島時,連星茗總是被人按著腦袋往前走,不想修仙、不想彈琴,想要回家、想要參戰……所有人都不過問他的意見,全都在替他做選擇,導致他從修仙的那一刻起,便徹底陷入深淵再看不見希望與天光。而今傅寄秋對他的態度實在遷就,尊重他的選擇又照顧他的情緒,這讓連星茗心底的防線稍稍後退了一點點。
心情也轉好,似微雨後的初晴。
連星茗道:“我不是不願意,”他其實也好奇情魄受損後親吻還會有感覺麼,頓了頓,他糾結小聲道:“我就是在想,萬一還是沒什麼感覺,那你以後也是要娶彆的道侶的。我如果今天親了你的話,以後還將你當師兄,那哪一天我要是和你以後的道侶見了面,我多無顏面見人家。”
“…………”
傅寄秋愣了一瞬,低下頭,抿唇悶悶笑了。
連星茗不知道他在笑什麼,蹙眉道:“你不要笑,我是認真的。”
傅寄秋便聽話地沒笑了,垂眼看著他的膝。
夕陽斑駁的光影從他高挺鼻梁向下,緩慢滑向薄唇,周邊的空氣溫暖又靜謐。足足過了幾秒鐘,他才低聲道:“可我也是認真的。”
連星茗不自在地偏開眼,再一次看向影子。
還是那樣將他環著,仿佛要將他的影子吞噬掉,黑影邊緣都沾著含混不清的曖昧粘稠感。想了想,他遲疑又謹慎將手掌下移一段距離,很快感受到傅寄秋如擂鼓般急促洶湧的心跳。修士的命門在喉嚨、丹田,心臟,連星茗此時也是有些懵了,做完這個動作才覺得好像不妥,不過傅寄秋沒有什麼反應,他便也沒有急著要收回手。
耳側貼上來一道乾燥的溫度。
傅寄秋單掌虛虛觸著他的臉龐,拇指指腹輕按,指尖帶起一陣酥麻發癢的感覺。
隔了幾秒,陌生的觸感又下移。
輕柔、緩慢,又小心珍惜地蹭了蹭他的唇角。
“一個吻的時間。”
傅寄秋看著他,放柔聲音道:“星星,好不好?”
“……”星星這兩個字一出來,連星茗的耳根子頓時軟去了大半,心情很好地彎了下唇角。
他覺得自己恐怕是被眼前的美色給迷惑了,他看著傅寄秋微微彎起的殷紅唇角,正是他曾經說過的讓人賞心悅目的笑,又感受到掌心下愈來愈快的急促心跳,仿佛在死寂中等待著某種未知的審判。
風靜樹止,暗香疏影。
連星茗緩慢地點了點頭,看著傅寄秋驟然放大的瞳孔,小聲道:“好,你來吧,但是師兄你要儘量輕一點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