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星茗大步逃出殿內,後方的爆衝靈力如影隨形,巨大的衝擊力從後方掠來!
他向前撲倒,後背貼上來一個熱源。
“砰!”一聲巨響,連星茗呼吸急促,心跳仿佛在這一瞬靜止。他臉色發白愣滯偏頭向側面看,有一隻手臂從後方緊緊摟住了他,墨發從眼底飄起,頸側滴上了溫熱的血。
“……師兄?”
傅寄秋的唇瓣、下顎都是紅血,在他的身後替他擋住了攻擊。
風停樹靜,萬籟俱寂。
裕和從殿內步出,眉頭輕輕蹙起,道:“你這是作何。”
傅寄秋眼底有黑氣環繞,回眸之時收斂眼底的情緒,聲音清寒冰涼。
“師父請三思。”
“……”裕和默然。
他不能明白如今的小輩在想什麼,若將搖光送至梵音寺,必定是死罪。此事無可爭議,也許三日之內,搖光就會被梵音寺處死。可若將他的修為廢去,他便會變成一介凡人,梵音寺並無處置凡人的權利,隻能暫且先將其壓下待後審。
他既然作出這種偏頗行為,便知曉此舉有違天道,已經做好未來遭到報應的準備。可偏偏搖光本人不願意,就連他曾經賦予重望的少仙長也出來阻攔,甚至以身相抵。
不怕死,卻怕修為被廢去?
此中道理,令他頗為困惑。
連星茗身體不受控製地顫抖,幾乎是癱軟地轉過身,伸手為傅寄秋拂去下顎的血。
他心裡慘然想著。
這世上的事好沒有道理,我指望你們為我主持公道,你們都不相信我。我隻能自己去複仇,你們卻又說我有違天道國運,要懲戒我。
難道我什麼事情也不做,隻是在蓬萊仙島等著,天道就會懲戒破規的漠北皇族嗎?
他含淚低聲說:“師兄,我不懂天命,我也不敬天道。但你是從小到大都在修仙,你告訴我……是不是我做錯了什麼,我真的錯了嗎?”
傅寄秋握住他的手,道:“你沒有做錯。”
連星茗心底的那口氣,怎麼咽也咽不下去,他看滿掌猩紅之色,這是傅寄秋的血。
心底的那口氣轉變為鈍痛感。
這時候,高階上的裕和抬起手掌,手掌上再一次聚攏起磅礴的靈力,問:“既然你說我從來不過問你的想法,那這次我便問問你。梵音寺死罪,和廢去修為活著,你選哪一個?”
連星茗沉默了。
仙府中一片死寂。
係統出聲:[我覺得你可以選廢去修為,因為你現在這點兒修為連寒荷師叔都打不過,更彆說裕和了。反正簽約後我剛好能趁著這個機會幫你重塑靈脈,塑得比你現在還要好許多,給你一小段時間就能再修上來、修為更高。若是以修仙者身份被送到梵音寺,三日之內便會處決,時間太緊了,你和我簽約都沒有用。]
聽起來,廢去修為似乎還是一件好事。
可是這一切
的前提,是與係統簽約。
他本不想簽約的,他本不想失去情魄。
係統又氣憤道:[當然了,我覺得給你的這個選擇就很無語,憑什麼非要讓你在這兩個選項中選擇?你師父看似聽你意見,但還是把你的意見局限在這兩個選擇裡。]
[……]
[現在不是沒有辦法嘛,你又打不過裕和,你也逃不過梵音寺的追捕。那你就隻能選了,誰的拳頭大,誰就是硬道理。]
在係統說話的時候,連星茗一直垂著眼睫,於是在旁人看來,他好像已經失去了所有的力氣與神采,悲憤至極的儘頭是滿心麻木。
這些,傅寄秋都看在眼中。
痛在心中。
他的小師弟,從一個愛笑愛鬨的少年,一步一步變成如今這幅支離破碎的模樣。
“師兄。”連星茗依舊垂著眼簾,眼眶通紅盯著地面輕聲道:“人活在這個世界上,都是像我這般無可奈何嗎?”不等傅寄秋有所反應,他偏眸看向裕和道:“我選廢去修為。”
“……”
一句話,年少的春心萌動被忍痛斷舍離。
某些事物仿佛已經提前塵埃落定,再多掙紮都隻是在苟延殘喘。
***
再醒過來時,他已經身處梵音寺。
梵音寺坐落於高山之巔,連星茗被困在密閉的古寺之中,周圍都貼滿符咒的香爐,更遠處是在牆壁上一閃一閃的微弱燭光。抬眼看去,一把巨大的金色鎖鏈繞在方圓十米,與蓬萊仙島寒岩窟當初那把困住他的金鎖如出一轍。
往上看,是一尊威嚴的佛像。
咚——
咚——
遠處的金鐘被敲響,連星茗不知此時是白天還是黑夜,他也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長時間。金鎖微動,鑒真的身形出現在結界之中。
“搖光施主,我們又見面了。”
連星茗面無表情靠在牆角坐著。
纖長的眼簾半瞌,沒有反應。
鑒真歎了一口氣,道:“施主如今已是凡人之身。不進食、不喝水,是會出問題的。”
連星茗還是沒有反應。
樣貌優渥之人經常會格外受到旁人的厚待,佛門弟子對於世人一視同仁,卻也有些剛入佛門的小弟子紅塵之心未泯,在結界外好奇、又十分忌憚地偷看他們。
“那位便是屠了漠北皇宮的搖光小仙?”
“現在不能說是小仙啦,他是個凡人。”
“幾年前我便聽說過這連搖光的名字,聽聞蓬萊仙島出了一位精彩絕倫的小弟子,樣貌是一等一的好,天賦也是極高,還是位琴修呢。當時便想著日後若能好好修行參加宗門例會,沒準能瞻仰一下這位二殿下的風采,沒想到……”
“唉,世事無常啊,世事無常。”
“有些擔憂,他以後可怎麼辦呀?”
鑒真溫和轉眼衝後方看去,眾多小童子便豎起手掌念了句“阿彌陀佛”,連忙走開。
鑒真轉回眸,溫和道:“搖光施主,人生都有低穀與高峰。你如今身處低穀當中,未嘗不知未來是否會有另一番不同的機遇。”
連星茗沒有看他,麻木開口。
聲音乾啞道:“我來梵音寺多久了。”
“兩日。”
鑒真問:“施主想進食嗎?”
連星茗看著地面許久,緩緩閉上了眼睛。
鑒真將飯菜放到了他的面前,像是怕會驚擾到什麼,低聲說:“施主你……”
沉默幾秒鐘,他搖了搖頭,行禮道:“若有需要,可隨時喚小僧前來。”
連星茗沒有回應,在鑒真離去後,他端起飯菜,垂著眼睛麻木吞咽。
他必須要進食,他要活著。
金鎖結界再一次被開啟之時,又是兩日後,這一次來了一位連星茗預想不到的人。
是燕王妃。
燕王妃是裴子燁的義母,曾經多次讓裴子燁送九節風給他,可是連星茗並沒有真正見過這個女人。而今國破家亡,他與裴子燁的婚約也自然而然算不得數了,他這次連表面功夫都懶得再做。
未行禮,也對她來的緣由毫無興趣。
燕王妃道:“搖光,你看看這是什麼。”
連星茗緩緩偏眸看去。
是一封染血的碎裂玉簡,上方用指尖血寫有一些歪歪扭扭、模糊不清的字。他遲了許久才想起,這是皇姐危難的那一日,他在寒岩窟中咬破指尖,以血代墨寫下的求救信。
可裴子燁最終還是遲來許多。
他抬起眸,看著燕王妃。
燕王妃道:“這封玉簡送到我的手中,我擱置了五日後,將其拿給子燁看。”
“……”
連星茗不知道自己是什麼表情,他聽見自己嘶聲問:“你為何要擱置五日?”
燕王妃沒有正面回答,而是道:“我隻是想對你說,子燁遲去一步,你若想怨,便怨我吧。不要冷言冷語對待子燁,他對你是真心的。”
連星茗撐著地面,搖搖晃晃站起身,神色一片空白,“你為何要擱置五日?”
燕王妃抿了抿唇,道:“搖光,你真是好天真,你的父母一定很疼愛你,才讓你這般輕信於人。”她深吸一口氣,道:“戰亂之時,大燕已自身難保,怎可能會出兵五十萬協助佛狸?這五十萬交付於佛狸,並不是一個簡簡單單的數字,而是大燕數以萬計的家庭、數不清的大燕男兒。子燁拎不清輕重,我與王卻不能拎不清。”
“在你提出此事之前,漠北就已經悄悄與大燕取得了聯係。佛狸已經頂不住了,下一個便是大燕——人為財死鳥為食亡。”
連星茗瞳孔微縮,喉間刺痛。
他聽明白了燕王妃話語的深意。
“你的意思是,你們大燕與漠北早就暗地裡勾結,裡應外合坑害我佛狸?”
燕王妃長歎一聲:“佛狸不認輸,不想王朝覆滅,為此不惜玉石俱焚。可大燕卻想存活下去,即
便助紂為虐,暫時成為無國號的附屬郡,暫時割地賠款,又怎知數年以後沒有翻身的機會呢?國與國爭鬥並非一時逞凶鬥狠,勝敗時常有,誰能笑到最後,誰便是最終的勝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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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星茗僵硬立了片刻,垂在身側的手掌握緊鬆開,又握緊,臉色難看上前一步。
燕王妃立即後退道:“今日前來告知你此時,並非耀武揚威,更非在你傷口上撒鹽。我本可以不告訴你,瞞你一輩子。”
頓了頓,她繼續道:“我再同你說一件事。你皇姐帶走的那七萬精兵,其中有漠北安插進去的兩百名修士。城門打不開,便是那兩百多位修士所為。漠北將此事做得隱蔽,就連那兩百名修士互相都不知是誰秘密參戰,隻有他們的王才知曉——如今漠北王死於你手下,想來這個世界上再也無人能知,是誰害死了你的皇姐。”
燕王妃一邊說,一邊退。
像是擔心連星茗會發怒,要與她同歸於儘,但連星茗隻是臉色慘然站在原地,胸腔起伏劇烈。她不知道連星茗此時在想些什麼,是在後悔自己錯信於人,是在痛恨大燕的背刺行徑,還是在毛骨悚然於這世道的蒼涼可怖?
燕王妃一直退到了結界之外,道:“我與你說這些的目的,是念在漠北皇族覆滅一片大亂,佛狸同樣,此時正是大燕上位的好時機。你如今已經是凡人之身,不要再負隅頑抗了,以你一人之力難鬥如今的時勢。若你能放下仇恨,我大燕可以保你後半生榮華富貴,一世無虞。”
“……你想讓我去當質子?”
連星茗感覺胃裡翻江倒海,抬眼看見那把金鎖時,更是要從靈魂深處泛起生理性乾嘔。
燕王妃眼底微閃,張了張唇。
連星茗牽唇反笑,眸光中浮現出濃鬱厭惡,“保我後半生一世無虞?國約背棄,談何誠信。”
“你不想來大燕,此後人生也隻是一直被關在梵音寺中罷了,都是被關,有何不同。”
她轉身背對著這邊,宮袍迤邐及地,聲音淡淡:“我既敢說,便不怕你能報複。你也不要想著去迷惑子燁,他說到底……”
“也隻不過是大燕的義子罷了。”
裴子燁是一位大燕名將的後代,將軍臨死之前千裡書信托孤,希望大燕能看在自己為國征戰數年的面上,照撫親子。而裴子燁的難產逝去生母也是燕王妃的閨中密友,是最好的朋友。
一來二去,她索性將其收作義子。
燕王妃雖然對裴子燁疼愛有加,看作親子。可若裴子燁哪一日於大燕有害,燕王妃再不舍,必定也會手持利刃,親手斬殺裴子燁。
“你對佛狸效忠,正如我等對大燕效忠。”燕王妃舉步向佛像下走去,緩聲道:“佛狸宗室子弟皆亡故,皇脈隻剩下你,以及你的弟弟。”
“我若殺你,子燁必定會與我有嫌隙。”
“你的弟弟卻沒有那麼好運了。”
連星茗瞳孔驟縮,快步上前想要走近,身形卻被巨大的金色鎖鏈擊回,“你想
() 乾什麼?!”()
自然是要斬草除根。燕王妃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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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星茗下意識抬起手掌想要掠出靈力擊開金鎖,可是手心卻毫無反應,他神情空白低頭看了眼自己的掌心,臉上的血色一點一點褪去。
燕王妃回眸道:“聽聞蓬萊仙島抓住你時,你身處於公宕山附近?”
“……”連星茗不敢表露任何情緒。
燕王妃卻笑了,“你的弟弟也在那裡,我們已經找到了他。你大可放心,大燕不像漠北那般殘忍,以折磨人取樂。你弟弟死得並不痛苦。一碗甜甜的糖漿下去,孩子睡得十分安穩,睡去之前,還期待問我們何時能見到皇兄。”
連星茗腿軟倒在地上,滿目漲熱猩紅,他一寸一寸抬起頭,含著血恨說:“他才六歲……他才六歲!你這個畜牲!!”
“六歲。”
燕王妃指尖輕撫佛像金身,長長的紅指甲劃過金身表面,聲音激起旁人滿背雞皮疙瘩。
她向外走去。
聲音沿著山巔之上的冷風,徐徐灌入耳廓。
“六歲,便已經能記事了。”
……
……
燕王妃離去許久,連星茗神情莫測看著自己的手掌,他雖已經淪為廢人,之前下過的咒術卻還在,而今掌心溫熱。
他能感知到,連曙依然在公宕山脈密林中。
可燕王妃卻說連曙已經死去了。
他不能確定燕王妃說得是不是真的,也無法知曉是否是自己學術不精,導致咒術有異。
連曙現在還活著嗎?
連星茗不敢去多想,隻是心底依舊有最後一線期盼。若是連曙還未慘遭毒手,他即便是拚去這一條性命,也要保連曙活著。
想到這裡,連星茗偏眸。
眼眶通紅看向金身佛像。
***
梵音寺的另一處佛像前。
鑒真手舉三注香,敬佛。
一名身著紅袈裟的老和尚站在他的前方,道:“漠北修士秘密參戰,此事事關重大,所有違規之人皆該斬殺,以儆效尤。搖光施主尋私仇,原本也應死罪難逃,可他此時已經是凡人之身,便不該是我們去管轄的人了。”
他歎氣道:“而今大燕倒是能抓住這個機會,北上攻打漠北,西取佛狸。他們派去公宕山的凡人士兵已經圍住了密林,想必不出十日,便能夠尋到佛狸三皇子連曙——戰亂七年,鷸蚌相爭,最終竟是大燕漁翁得利。”
鑒真道:“戰亂能夠結束,於凡人百姓,是莫大好事。”
老和尚搖頭道:“於那位亡國之仙,則是錐心之痛。”
鑒真抿了抿唇。
老和尚反身看他,“你憐惜他?”
鑒真誠實道:“是。師父可會覺得虛雲紅塵未斷,不能對世人一視同仁。”
老和尚笑了笑,道:“你年歲不大,心思倒是成熟。這個世上又有誰能夠真正對所有人一視同仁呢?他曾於你有恩,你便將他
() 看作不同,也是人之常情。求仙問道直至飛升,都是修仙者自己的曆劫之路,旁人如何想並不重要,總歸你未來的修仙之路,應該是由你自己來選擇。()”頓了頓,他走近單掌豎於身前,溫和道:三皇子連曙並未逝去,若此事搖光施主得知,必定會逃往漠北公宕山,試圖去救。?[(()”
“他如今已是凡人之身,即便前往也無濟於事,更有甚者也許會葬身於大燕士兵的刀劍之下。該不該告知他此事,你自作決斷吧。”
鑒真臉色微白道:“虛雲……難以決斷。”
“那你便去見見他。”老和尚慈祥笑道:“你同我說紅塵未斷,我若試圖阻攔你做想做的事情,隻會適得其反。倒不如放任你隨心而為,最後你與他會如何,皆看你的一念之差。”
鑒真頷首道:“虛雲明白了。”
他走向連星茗的緊閉地時,依舊為難。
該不該告訴連星茗,連曙還活著?
若是說,恐怕會害死他的恩人。
若是不說……
還未走近,便能夠聽到鎖鏈轟隆隆巨響,一直端坐在寺廟內的金身武佛像搖曳站起了身,手持巨斧,眼看著就要衝結界劈下。
鑒真揮手,鎮住佛像。
“搖光施主!此地有武佛鎮壓,務要動金鎖法器,你會被反噬的!”鑒真快步靠近,隔著鎖鏈看見一雙通紅的,含著淚的桃花眼。
那眼底的喧囂與崩潰,讓人見之便覺得觸目驚心。鑒真心弦微動,心中連忙默念佛法。
“鑒真,你告訴我,連曙還活著對不對?燕王妃說他已經死去了,可是我掌心中下過的咒法明明還在——他還活著對不對?”
連星茗指尖越過鎖鏈間隙,死死攥緊鑒真的袖袍,幾乎是哀求道:“你告訴我好不好。”
“……”鑒真沉默。
他看見了連星茗掌心的血,猩紅刺目,讓他心神錯亂。許久之後,鑒真才道:“搖光施主,你的皇弟已經逝去了。”
“…………”
連星茗踉蹌後退兩步,時而看向自己掌心的咒法,時而看向鑒真。
他懷疑鑒真,也懷疑燕王妃,更懷疑掌心的咒法,世界上的所有東西仿佛都變成了不確定、充滿疑慮。沒有人可以信任,他現在連他自己都不相信了,他好像快要瘋了。
腦子裡一直緊繃的那根弦,“啪”一聲斷裂。
心底最後的一絲期盼被磨滅。
連星茗抬起頭,聲音嘶啞道:“出家人不打誑語,你若騙我,我此生與你不共戴天。他日我若能東山再起,誓死手刃仇敵的名單中,你排第一位……你現在再說一遍,他還活著嗎?”
鑒真臉色微白,又想起老和尚的話。
——他如今已是凡人之身,即便前往也無濟於事,更有甚者也許會葬身於大燕士兵的刀劍之下。
——最後你與他會如何,皆看你的一念之差。
鑒真單掌豎於身前,行禮道:“搖光施主,出家人不打誑語。你的皇弟已經
() 逝去了。”
連星茗沒有再同他說話(),靜默在原地立了足足十分鐘(),轉身踉蹌走到牆角坐下。一言不發靠著牆角,他仿佛又變成了幾日前那個剛被送來梵音寺的連搖光,麻木、毫無生氣。
搖曳的燭光映照在他的側臉上,在纖長的羽睫上投射出點點斑駁的破碎暗影。香爐中的煙氣嫋嫋升起,隨著微風飄到了他的桃花眼前。
鑒真張了張唇,又抿唇低下了頭。
他所做的,真的對麼?
這好像是一個無論如何選擇,都是錯誤的兩難抉擇,又仿佛是一個會造成更加嚴重後果的善意欺騙。以他目前的閱曆來處理這種事情,屬實難辦。
數日後。
連星茗掌心中的符咒消失了。
這一次是真的,徹徹底底地消失了,再無一絲存在過的痕跡。連星茗足足看了掌心近半個小時,眼前仿佛浮現出連曙在山洞中染著恐懼的淚光,期期艾艾同他說:“我會一直在這裡等皇兄。”
“皇兄,你要快些來接我……”
“皇兄,曙曙一個人呆在這裡很害怕。”
他突然間明白了什麼。
壓下唇角時全身血液反衝向頭頂,喉口腥甜,一口汙血噴出。他跑到金鎖之前,眼眶赤紅衝外哽咽喊:“讓鑒真來見我!讓他來見我!我與你無冤無仇,你為何要騙我?”
若再碰見此人,他定要殺了他!
他怒不可遏,低頭時看見了那把金鎖,那把困住他一生的金鎖。
鎖孔黑洞洞,像是能將他吸納進去,鋪天蓋地的水淹了上來,讓他悲慟到難以呼吸。
被鎖住、困住,一輩子都走不出來這陰影。
將他的人生判下死刑,無人能救贖。
再之後的記憶,就變得很模糊了。
有時候會有佛門弟子來同他說話,他一直靠在牆角,發絲散亂,白衣單薄。有時候會有其他人來看他,寒荷師叔也來過,係統也試圖與他對話,但連星茗隻是不吃不喝看著地面。
眼睫低低垂著,沒有淚,也沒有表情。
在沉默中逐漸心死如灰。
宛如行屍走肉。
他的腦海中有時候會浮現出一些人,一些故人。譬如皇姐從寬袖中取出一塊包著糖紙的馬奶糖糕,笑著同他說今日見到了一隻鳥雀上高枝,那隻鳥雀羽毛好靚麗,像星星一樣漂亮。
有時候,又會想起父皇將年幼的他舉在肩頭,帶著他大笑從皇宮的長道上跑過,母後在後方緊張追著,叫他們小心彆摔了。
每逢年關,鞭炮與煙花齊鳴,熱熱鬨鬨,白羿便會從鎮遠侯府進宮,帶著許多民間有趣的玩意兒,又暗示讓他分給皇姐一半。
春暖花開,來年相聚。
這條人生的路很漫長,來時春光明媚,眾星拱月,歡騰肆意呼朋喚友。
走到儘頭時驀然回首,周圍隻剩下了他。
隻剩下了他一人。
再一次有了反應時,是傅寄秋一把絳
() 河打入梵音寺,用力將他抱入了懷中。
“我不走,我已經沒有地方可以去了。”連星茗將下顎輕輕搭在他的肩頭上,時隔數年,再一次喚出了這個名字:“阿檀。”
他恍惚抬眼看向壁上搖曳的燭火,眼中昏暗無光,細微的燭光卻在他的眸中破碎。
“我知道我錯在哪裡了。”
就像這燭火。
每一個人走進來時,翻飛的衣袍都會掀起一陣輕風,這細微的添置讓微弱的燭光流離顛頓,逐漸變得命運多舛。他竭力想要護住燭火,保住星星之火長亮,可每一人的衣袍都會掀起冷風,每一個人都有細微的添置。
他護不住,他一個人護不住的。
“我錯在,”連星茗看著那燭火一點一點在眸中熄滅,慘笑低聲道:“欲挽大廈將傾。”
他指尖劇顫,緩慢推開了傅寄秋。
***
自連星茗深陷泥潭,被困在梵音寺以來,裴子燁便東奔西走試圖在其中斡旋。可連星茗犯下的過錯實在是太大了,即便蓬萊仙島壓住消息,犯下的大錯也無法洗乾淨。
他焦急之下,隻能抱著最後一絲希望找到了燕王,詢問能否以婚約之名將連星茗救出。
誰知燕王竟然真的點頭同意了!
裴子燁大喜過望。
他帶上了反複抄寫無數次的婚書,遠赴梵音寺,翻閱高山之巔,來到了連星茗的面前。
滿心歡喜。
彼時,連星茗的掌心已經被自己摳弄得不成樣子,雖已無法琴,琴弦割裂的傷痕卻遲遲不能愈合,永遠刻在指尖、刻在了他的心中。
金色巨鎖隔開了他們。
一邊是雪中送炭,雀躍緊張。
一邊是趁火打劫,心死如灰。
[我可以給你看是哪兩百零七人參與了連雲城之戰,]係統長歎一聲,輕聲道:[你的仇可以自己報,沒有證據也能報。你的修為可以回來,甚至變得更高。代價是抽離你的情魄,去塑你未來會用到的新身體。即便重生你的情魄也依舊有損,你一輩子都不會對任何人動心。]
“你……不開心嗎?”裴子燁寬肩窄腰,身形高大,微微彎下腰時,腦後的高馬尾隨風輕起。他小心翼翼觀察著連星茗的表情,像是一隻大型犬在歪著頭小心翼翼觀察垂著腦袋的小白貓。
眼角眉梢都帶著年少稚氣,與按捺不住的喜意。
可以迎娶心儀之人,自然百般歡喜。
連星茗低垂著眼簾,露出了近日來第一個笑容,彎唇道:“開心。”
聲音卻發乾、發澀。
裴子燁抖了抖婚書,佯裝不在意道:“隨便寫的,你看看吧。要是有什麼不喜歡的地方就說,對了,我還想在最後添一句話。”
他在等連星茗問他,會在最後添什麼話。
連星茗卻沒有問,接過婚書。
“喜歡。”
裴子燁便緊張到有些手足無措了,想要笑卻努力壓下,聲音發緊
問:“那你……咳咳,那你願意和我成婚嗎?”
連星茗垂眼看著婚書。
紅底黑字,潑墨侵襲眼底,鋪天蓋地。
可怖,可恨。
他突然想起了燕王妃之前說過的話,而今漠北大亂,佛狸大亂,大燕將佛狸皇族最後一血脈娶走當作質子,趁火打劫欲吞並佛狸。
這一瞬間的恨意,導致他的眼底浮現出暴戾的殺氣,讓他覺得這婚書實在是可恨。從前的結盟崩裂,戰時背刺,戰後趁火打劫!
他的殺意幾乎要從眼眶中漫出來,若殺氣有實體,此時必定早已經包裹住裴子燁。
係統長舒出一口氣,問:[以前每一次我問你的時候,你都是婉拒,眨眼間都快要十八年了。這一次,你願意與我簽約嗎?]
“我願意。”
連星茗抬頭看向裴子燁,裴子燁臉色微紅提唇對他笑了笑,似乎高興極了,“我會好好對你的!成親當日我也會給你最……”
“但我有一個條件。”
連星茗打斷,閉上了眼睛深吸一口氣,接受係統傳來的磅礴訊息。許久後他睜開了眼睛,迎上裴子燁遲疑的目光,彎唇微笑道:“成親當日的迎親人員,由我來選。”
一字一句,都在推進血腥婚禮。裴子燁卻渾然不知,興奮又期待點頭:“好!”
大夢一場,再曆噩夢。
這一次障妖幻象來得尤其久,前前後後經曆了將近八年的時間,曾經的血與淚被歲月長河掩蓋了數年,終於震撼撕開朦朧的面紗,無比清晰驚現在後世人的眼前。
而今,是時候該醒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