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院直毘人盯著對面的男人半晌。
隨後, 他哈哈地暢快大笑了起來。
加茂家主:“有什麼好笑的?”
禪院直毘人:“不,沒什麼……你說的的確沒錯。”
再鋒利的刀劍,如果不聽話, 不能將刀鋒對準敵人,那也隻不過是把廢刀。
如果不僅不聽話, 甚至還想反過來對付精心培養它的主人……
那就不隻是廢刀, 而是該折斷的妖刀了。
禪院直毘人可不打算重蹈五條家的覆轍。
五條家的現任家主現年才21歲,足足和直毘人差了一輩。
仔細算來,那個「六眼」正式接任上位的時間,其實並不長。
但這不長的短短時間內,就已經讓五條家內部大變。
直毘人所熟悉的、與他同輩的上一代五條家掌權者, 現在全都被五條悟一個年輕人壓製住了。
哪怕對方肆意妄為的和高層叫板,違反咒術師的規則, 甚至是到處得罪人、毫不在意的損毀禦家利益……他們也沒辦法再製止,隻能眼睜睜看著。
——對五條家來說,他們就仿佛精心養大了一隻無比強大的白眼狼。
禪院直毘人算是禪院曆代最開明的家主。
他的性格非常大大咧咧,很大程度上, 也算是與禦家格格不入。
準確來說,禪院直毘人唯一符合禪院當家身份要求的,就隻有“強悍的實力”,和“堅定不移維護家族利益”這兩點。
而其他方面,例如什麼禮儀, 規則, 歧視鏈,對與錯之類的事……他並不在乎,也不想要管。
如果不是家主,禪院直毘人大約會成為小說中那種興趣至上, 什麼順眼就做什麼,對任何人的眼光評價都無所謂的酒鬼浪客。
但他偏偏是家主。
偏偏又格外重視家族利益,將禪院放在自己之上的首位。
於是,禪院直毘人本身不感興趣的事,就這麼因為家族的原因,變得必須在意起來。
——要怎麼才能不重蹈五條的覆轍呢?
直毘人在很早之前就開始思考這個問題了。
尤其是在發現惠影子裡的那隻變異式神後,因為忌憚著那隻變異式神的身份與經曆,禪院直毘人的這種憂慮,便漸漸地越發迫切。
和莽漢的外表不同,禪院直毘人其實非常擅長總結和觀察,也非常擅長思維的靈活變向。
最難為可貴的是,他懂得什麼叫“因人而異”。
他從根本思考角度:我們需要一個什麼樣的十影法?什麼樣的繼承人?
答案很明顯。
他們需要一個能夠製約五條悟、關鍵時刻能夠與其戰鬥,甚至是同歸於儘的十影法。
他們需要一個能夠聽話、維護禪院利益,哪怕是去死,也能夠毫不猶豫的繼承人。
那麼,要怎麼樣才能保證惠能做到這兩點呢?
禪院直毘人觀察了惠很久。
通過數次看似無害又大大咧咧的豪爽交談,清晰的洞穿了對方的人格與認知。
然後和族老們一塊,製定了最適合惠的枷鎖。
……所以。
如今的禪院直毘人,能夠毫不猶豫的直視加茂家主的雙眼,篤定地沉聲道:
“你擔憂的沒錯,但我也可以直接的告訴你,我們家的惠和五條悟不一樣。”
“那孩子的弱點……太多了。”
“簡直就是為了製約「六眼」、為了對付那個肆意妄為的家夥才誕生的,上天賜予屬於我們禪院的十影法。”
“他不會成為第二個五條悟。”
“我們禪院,也絕不可能成為第二個五條家。”
。
惠不畏死。
禪院直毘人剛剛找到惠的時候,就從對方的眼睛裡看見了屬於這孩子的“偏激”的那一部分。
不知道是不是接連被生父與養母漠視、拋棄後留下的創傷——惠有著外表看不怎麼出來,實則根深蒂固的“自輕”毛病。
當然,不是說惠想死。
倒不如說,為了保證跟他一塊被帶進禪院家的津美紀能夠順利長大,惠的求生欲還挺旺盛的。
——他很清楚隻有自己活著,身上還有禪院看中的利益,他的姐姐才能夠繼續衣食無憂。
但這並不妨礙惠同時覺得,他所珍視的身邊之人的性命,永遠都比他自己更加重要。
隻要……能夠好好的。
那我怎麼樣都無所謂。
類似這樣的認知,從未在惠的腦海裡消失過。
而在禦家這種吃人的地方,這種“以他人為重”的觀念,毫無疑問是致命的。
畢竟隻要被有心人察覺,然後反過來利用的話——
那就是現成的阿喀琉斯之踵、套在脖子上的鎖鏈。
如果僅僅隻有一條鎖鏈就算了。
偏偏那孩子看似堅硬的外殼下,還有一顆很溫柔的心。
是因為受到那個普通人繼姐的影響太大了嗎?
正義感……
不,不是正義感那回事。
準確來說,是良知太過強烈。
惠的內心有一座天平。
那座天平不受任何法律與規定的影響,也不局限於廣義的善惡定義,隻會為了自身的心而晃動。
所以他會遵循良心去做正確的事。
不管那行為是否稱得上正義,惠都隻會遵循良心去幫助他認為值得幫助的人。
而人的情誼,能夠在“幫助”與“回報”之間,漸漸醞釀、發酵。
這二者能夠帶來信賴。
而信賴,能夠讓兩個不熟悉的人在足夠的相處時間與互相關懷下,釀造出最為清澈又真誠的情感。
像是珠代婆婆。
像是真希和真依。
像是花匠朝先生,和其他少主庭院裡負責雜物的傭人小姐等等。
……因為忌憚著五條悟這一個先例,禪院在培養著繼承人的同時,也在尋找著能夠牽製繼承人的辦法。
然後,他們找到了。
提問:禪院直毘人和禪院古板的族老們,為什麼不阻礙惠往院裡撿“廢物”的行為?
為什麼不對惠“溫和對待以及庇護廢物,甚至為了那些沒有天賦的廢物,和族裡天賦異稟的術師們鬨僵”的行為加以批評懲戒和製止?
為什麼真的會去好好保護津美紀這個普通人,不讓任何人,尤其是和惠越發不對付的直哉去欺負她?
大大咧咧的禪院直毘人還可以說是不在意。
但傳統封建的禪院族老們,不可能不在意。
直哉成天將“惠和真希那個廢物混在一起,甚至把珍貴咒具遞給對方、帶著對方一塊訓練”的行為掛在嘴邊,並將其和“有辱少主身份”劃上等號的話語——其實就是禪院主流思想的倒影。
但家主和族老們的確沒有阻止。
甚至可以說,不管惠想要將誰調到自己身邊,不管惠為了哪個“廢物”而和族內的術師起衝突,他們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過了的。
族老們總是一副“哪怕不滿,但隻要惠足夠強大,他們就願意讓步”的模樣。
而實際上,他們真正不加以乾涉的理由,僅僅隻是因為——惠在意的人越多,在意的人越弱小,在意的人和禪院的牽連越深,他就越不可能違背禪院的掌控。
就越不可能和五條悟一樣,在長大之後站在整個咒術界的對立面,去反噬古老根基與規則。
這就是禪院家主和族老們的打算。
在吃人的環境裡,那些來自被壓迫的小人物的清澈真誠的情感,就這麼被高高在上的得利者捧起,打造成一條又一條冰冷沉重的、係在年幼少年身上的鎖鏈。
那些鎖鏈足夠長。
如果惠老老實實和傳統站在一邊,老老實實呆在安全區,那麼鎖鏈就不會有任何存在感,他就是“自由”的。
如果惠心生叛逆,和五條家的那位一樣,在變強之後想要躍過禦家的底線——
那麼無數的鎖鏈,就會成為將他拽回原位的……最可靠管用的道具。
所以,何必阻止惠和弱者接觸、交好呢?
那孩子正在作繭自縛。
每一條纏繞在那孩子身上的鎖鏈,都是那孩子自己遞過來的。
。
咒術界,並不善待暖陽與好意。
。
“憲紀君,你有什麼想去的地方嗎?”
“不,我跟著你就好。”
被要求帶著隔壁加茂少主一塊離席的惠,禮貌地以主人身份詢問憲紀。
憲紀沒有什麼想法,他這麼回答著,於是惠在思索之後,帶人走到了某一個安靜隔間休息。
而原本在會議廳門口和幾位侍女站成一排的珠代婆婆,也第一時間跟了上去。
她與兩個孩子一同來到了隔間。
看著惠和憲紀找了個地方面對面的坐下,片刻,確定他們不打算再移動後,珠代婆婆便邁步上前,然後用悠長的京都腔溫和地開口問道:
“惠少主,加茂少主,我去給你們沏茶,拿點心,請問,你們有什麼指定的茶點要求嗎?”
惠:“憲紀君,你有什麼想吃的嗎?”
憲紀坐得板板正正,身體再一次緊繃:“我……我什麼都可以,可以的話,和惠君你一樣的就好。”
惠想了想,對著珠代問道:“那能麻煩你做決定嗎?婆婆。”
“當然可以,請稍等。”珠代婆婆應道,欠身離開。
珠代離開後,室內就隻剩下兩個小小的少年在面面相覷。
正值炎熱夏季的正午,外頭的蟬鳴聲聲不斷。
隱隱間,還有風吹過樹葉響起的沙沙聲。
兩人面面相覷了五秒後。
“……這個房間是我上課的地方,背陰,比較涼快,平日也不會有什麼人來。”
惠率先開口,打破平靜:
“家主們的交流可能還需要很長一段時間,天氣太熱了,如果你不想去彆的地方逛逛,我們或許可以在這休息一下。”
“好。”憲紀點頭,言簡意賅。
然後兩個小少年再次面面相覷,陷入了寂靜。
惠心累又頭大的看著對面的眯眯眼,實在是有點不知道怎麼和憲紀相處。
而且。
“……”
“…………”
為什麼又一直在看我啊!
惠在心底不解的喊道。
他一直被看著,而視線的來源方又不說話。
搞得他一頭霧水。
想來想去,惠最終選擇直接問:
“憲紀君。”
“是。”
“我身上……是有哪裡不對勁嗎?”
“嗯?”憲紀歪了歪頭,神情閃過一絲困惑,他認認真真的上下打量了惠一遍,隨後回答道:“不,並沒有,惠君的著裝合理,也沒有哪裡亂掉。”
“那你為什麼一直看著我?”
憲紀愣了愣。
隨後,他耳根微紅,結結巴巴:“抱、抱歉,是我失禮了!”
“不,倒不是說在介意……”
惠不明白對方在慌亂什麼,有點意外的解釋:
“我隻是想問你是不是有話要和我說而已,畢竟如果沒事的話,你也不會一直看著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