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溪澗裡的這點動靜引起岸邊一陣嘩然。
貴婦小姐們蜂擁而至,紛紛凝眸望向水中的薛懷以及與他相依相偎著的徐瑛瑛。
各人心思迥異,隻有柔嘉公主真情實意地擔心著薛懷的安危,縱因他懷裡攀扯著的姣美女子而生出了幾分懊惱之意,可仍是抵不過心內對薛懷的擔憂。
“快去讓人煮了薑湯來,還有我轎輦裡放著的湯婆子,都去拿來。”
婆子們連忙應下,馬不停蹄地往圍場外走去。
不一時,幾個善水性的小廝們已下水把薛懷與徐瑛瑛救上了岸邊。
此時春意未深,溪澗裡的湍急溪水尚且挾著鑽入骨髓的冷意。
饒是薛懷這等身子挺健的男子落了這一場水也凍得身子止不住地發顫,更何況是孱弱無依的徐瑛瑛?
刺骨般的冷意將她團團包裹,比這更難忍受的還是岸邊那些貴婦小姐們高高在上的睥睨目光,望向她時眸子裡頭的不屑恰如酷冬之冰。
且她落了一回水,身子被如潮的溪水打濕,勾勒出清麗婀娜的身段來。
小桃慌忙撲到了徐瑛瑛身旁,解下自己的外衫蓋在了瑛瑛身上。
“我苦命的小姐啊,怎麼就突然落了水,若不是薛世子仁善救下了您,您該如何是好?”
小桃淒厲的嚎哭聲也驚醒了一旁怔愣的寧氏與徐若芝,縱然她們惱怒於瑛瑛與薛懷一同落水一事,可此刻眾人的目光灼灼似烙鐵,她們也不得不為了徐家的體面而做出一副關懷瑛瑛的模樣來。
“多謝薛世子相救,小女不幸落水,著實是叨擾了大家的雅興。”寧氏僵著臉擠出了一抹歉意,春風絮絮,她險些便要維持不住面上的神色。
徐若芝更是氣憤地紅了眼。
眾目睽睽之下,薛世子與她這怯懦又上不得台面的庶妹一同落了水,姿態還如此親密,未婚男女在人前如此摟摟抱抱,多半是要定下婚事來的。
可徐瑛瑛她憑什麼?
素來待人溫潤有德的薛懷卻是罕見地沉了臉,那雙璨亮如古井般的眸子掃過寧氏與徐若芝,最後彙成了一句:“徐夫人客氣了。”
涼風習習,他周身上下也被刺冷的溪水浸濕。
柔嘉公主早已湊到了薛懷的身旁,礙於名聲無法親自為他擦拭濕透的鴉發,便隻能催促著小廝與婆子:“還不快取了乾淨的軟帕來?”
水榭亭台裡的薛老太太與薛夫人也聽聞了岸邊的風聲,著急忙慌地趕了過來,便瞧見了岸邊一片狼藉的景象。
薛老太太曾是忠勇侯家的嫡長女,年輕時也有副殺伐果決的性子,她拄著拐杖走到溪畔,並不要嬤嬤和丫鬟的攙扶。
她一見躺在地上無聲無息的徐瑛瑛,又瞧見了她身側一臉窘迫的寧氏和徐若芝,霎時便明白了這場算計的始末。
這寧氏乃是徐禦史之妻,徐禦史倒有幾分鐵骨錚錚的文人雅氣,可寧氏卻一味地鑽營市儈,平日裡沒少往承恩侯裡來打秋風。
寧氏所出的嫡女徐若芝更是清高自許、自命不凡,一雙眼兒落在懷哥兒身上便不肯挪開。
薛老太太見過多少內宅裡的陰私手段,怎得會不知曉這對母女肚子裡的算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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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唯一怪異之處,便是與懷哥兒一起落水的女子怎會變成了徐家的庶女?
“懷哥兒也真是的,非要心善到此等地步。若是瞧見了人家姑娘不小心落了水,你大可喚了懂水性的婆子來救人,何必自個兒以身犯險?”薛懷的長姐薛英嫣沒好氣地說道。
薛老太太心裡打起了盤算,若這庶女醒著倒還能強硬地囫圇過去,可人如今昏迷不醒,她們薛家也不好仗勢欺人。
“先把徐家小姐抬去水榭吧,再去請了羅太醫來。”薛老太太言簡意賅地吩咐道。
一行人便簇擁著薛懷與柔嘉公主,亦步亦趨地往水榭亭台走去,綴在後頭的寧氏與徐若芝則是形單影隻,隻有個婆子為她們引路。
浩浩湯湯的人影隱去,溪畔的貴婦小姐們再也止不住心裡的好奇,紛紛議論起了瑛瑛這號人物。
“聽說這一位隻是個庶女,怎得這般膽大,竟使了這樣的手段攀附上了薛世子?”
“你沒瞧見柔嘉公主方才的臉色?差點就要把這庶女給生吞活剝了。”
“也不知薛家會如此安置這位庶女?”
鎮國公家夫人搖著手裡的團扇,滿不在意地笑道:“要麼許了重金將她嫁到京外去。要麼,過段時日我們就有薛世子的喜酒吃了。”
*
水榭頂上鋪了一層厚厚的雨氈。
婆子們先一步上前將垂在堂屋隔間的珠簾撩開,又多添了兩隻銀絲碳盆,以供薛懷取暖。
薛老太太將徐瑛瑛等人安頓在最裡側的一處隔屋裡,讓丫鬟們替她圍了擋風的羅帳,遣了太醫替她診治。
寧氏與徐若芝則是小心翼翼地坐在薛老太太下首的團凳裡,四周立著的都是薛家的旁親,團團密密的目光如針黹般冷厲不已。
“徐夫人是個聰明人,老婆子我也不就不與你繞彎子了。”薛老太太慢條斯理地擱下了手裡的茶盞,笑著對寧氏開口道。
寧氏身子一凜,揚起一抹討好般的笑意:“姑母有何吩咐,侄女悉聽尊便。”
薛老太太笑意一斂,她本就生了張肅正的容長臉,秉著臉不言不語時自有幾分養尊處優的威勢在,著實是讓寧氏不敢冒犯。
水榭內一片寂靜。
“本是繞了不知多少彎的親戚情分,我倒是擔不起徐夫人的一句‘姑母’,往後還是謹慎著些稱呼,省得平白惹人誤解。”薛老太太皮笑肉不笑地說道。
寧氏的臉“騰”地一下燒紅不已,羞窘與難堪一齊爬上心頭,最後摧成了一句:“是,老祖宗。”
“今日你府上的女兒不幸落水,我們懷哥兒又不是個見死不救的人。此番際遇也屬是冥冥之中的緣分,倒不如讓他們結為兄妹,往後貴小姐出閣時,我們承恩侯府自有添妝奉上,徐夫人意下如何?”薛老太
太如此道。
縱然寧氏不是徐瑛瑛的生母,平日裡也實在嫌惡徐瑛瑛這個怯懦的庶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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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若是她應下此事,徐家豈不是要被人狠狠看輕,往後京城裡可還有徐家的立足之地?芝姐兒的婚事又該如何是好?
思忖再三的寧氏,便狀著膽氣回道:“無親無故的,怎麼好做兄妹?”
薛老太太料到寧氏不會痛快地應下此話,便冷笑著添上了新的籌碼:“芝姐兒瞧著也已及笄。倒是與我娘家的迪哥兒差不多年歲。”
寧氏猛然抬頭,不敢置信地望向薛老太太。
薛老太太將她驚訝裡染著無儘喜意的眸色儘收眼底,不屑地嗤笑一聲道:“徐夫人如今意下如何?”
*
承恩侯薛敬川聽聞了溪澗裡發生的事,立時馬不停蹄地趕來了水榭。
他見自家母親正與徐夫人與徐小姐說話,便悄然地退到隔間,問起正在梳洗換衣的薛懷,“這是怎麼回事?”
薛懷長身玉立般地站在銅架前,胸前的衣襟半散半亂地敞開著,烏發如瀑般垂在身側,他拿挽帶隨意一束,便恭聲答話道:“兒子路遇這位姑娘身旁時,忽聽得她身旁的徐家大小姐驚呼一聲,而後這位姑娘便扯住了兒子的衣襟,將兒子拉入了溪澗之中。”
旁人尚且不能確信徐瑛瑛落水一事是真是假。
可薛懷卻是清晰地知曉,這一場落水,是徐瑛瑛蓄意為之。
正是因為他毫無防備,才會如此狼狽地被徐瑛瑛拉入溪澗之中,兩人在刺骨的溪水中肌膚緊貼,已然是破了男女大防。
薛敬川瞧了眼無悲無喜的薛懷,歎息了一聲後,問他:“你可中意柔嘉公主?”
薛懷冷不丁蹙了眉,清潤的面容裡隱現一分不虞,“公主是金枝玉葉,兒子不敢攀圖。”
“今日這事,興許也是件好事。”薛敬川一改方才的沉鬱歎息,笑吟吟地說:“若是沒有這事,至多年底宮裡便要為你與公主賜婚,聖旨一下,你封閣拜相的路也就到頭了。我與你母親正苦惱著該如何推拒聖旨,如今倒是有了法子。”
薛懷天性聰穎,去歲被點了探花之後便進了翰林院當值,如今手邊的差事繁瑣又細碎,卻是為民生操勞的好差事,至多熬上兩年便能往上再升一升。
承恩侯資質平庸,靠著祖蔭得了個四品的閒散差事,升職無望,隻能把希冀寄托在兒子身上。
話畢。
承恩公夫人龐氏也端著熱騰騰的薑湯走進了隔間,她出身洛陽氏族,面容清雅、氣度大方,最是得薛敬川的敬愛。
“夫人來了。”薛敬川眉開眼笑道。
龐氏先朝薛敬川斂衽一禮,而後便走到薛懷身旁,盯著他將一碗薑湯喝下肚,並道:“羅太醫說了,那位徐小姐並未落下病根,於子嗣一事上也沒有什麼妨礙。”
父母雙親話裡的意思再明顯不過。
薛懷怔惘了一刻,將利害關係考量了幾番,隻道:“我與她有了肌膚之親。若不娶她,便是要
送她上絕路。”
縱然瑛瑛算計了他,縱然他無辜被卷入溪澗之中,受了這一場風寒。可薛懷著實不是個會把旁人逼上死路的狠心之人。
君子之義,應是有容乃大。
“隻是你祖母如此喜愛柔嘉公主,隻怕是不好推脫過去。”龐氏歎道。
薛敬川憶起母親那說一不二的強硬性子,隻覺得心頭湧起千萬般的愁緒,他望向薛懷,道:“爹爹的話在你祖母那兒可不管用,還得懷哥兒你自己去說才是。”
*
這一場鹿鳴花宴鬨了個不歡而散。
柔嘉公主回府時面色冷凝,一向在外柔善大度的她還在上轎輦前責罵了身邊的貼身侍女,語氣之嚴厲,著實令人心驚。
徐瑛瑛醒來時也發覺自己正身處自家的翠帷馬車之中,起先她是躲避旁人譏笑的目光而裝暈,可後頭卻因氣力不濟而當真暈了過去。
寧氏與徐若芝也坐在車廂之中,母女二人一個喜一個憂,寧氏歡喜的忘了形,喋喋不休地說:“那位迪哥兒也是忠勇侯家二房的嫡幼子,聽說忠勇侯老太太最是疼愛這個幼孫。都說幼子媳婦兒最討人疼,你嫁過去之後,有的是福氣要享。”
徐若芝卻悶悶不樂地垂著頭,怎麼也不肯搭寧氏的腔,一旦寧氏逼問的急了,她還要裹著淚說:“他再好,能有薛世子豐神俊秀、儒雅清貴嗎?”
“我的傻女兒啊,老祖宗的話你還聽不明白嗎?她迫著我們將瑛瑛嫁去京城外頭,就是不想和我們家結親的意思。誰人不知曉柔嘉公主中意薛懷,你拿什麼和公主去爭?”寧氏苦口婆心地說道。
徐若芝哪裡是不懂這般淺顯的道理,隻是她情竇初開便喜歡上了薛懷這樣溫潤有禮的翩翩公子,又如何甘心另嫁旁人?
可再不甘心又能如何,柔嘉公主乃是金枝玉葉,聖上和皇後娘娘的獨女,誰人敢與她相爭?
回徐府的路上要途徑一處崎嶇的山道,車馬晃蕩,將徐瑛瑛晃得頭重腳輕。
在此等境遇下,她還是聽明白了嫡母與嫡姐的打算。也明白薛家老太太並不打算讓她與薛懷成親,還要將她嫁出京城以消流言。
她苦心籌謀一場,竟是為嫡母和嫡姐做了嫁衣。
一旁的寧氏已然開始算計瑛瑛的嫁妝:“那位朱老爺在燕南也有宅子,他本就要多出兩倍的聘禮求娶瑛瑛,再加上薛家給的添妝。我也能替你湊出一百零八抬嫁妝了。”
徐瑛瑛聞言便攥緊了手裡的軟帕,不讓那股鑽入五臟六腑的冷意泄露出來分毫。
*
回了徐府後,寧氏顧不上安頓徐瑛瑛,隻一個勁兒地替徐若芝張羅起嫁妝來。
徐瑛瑛便在小桃和外院一個啞婆的攙扶下回了自己的僻靜小院。
小桃這一日的淚都流儘了,她燒了個燙燙的湯婆子來,將壓箱底的兩件兔毛大氅尋了出來,並道:“咱們院裡沒有銀絲碳的份例,姑娘便用這些取取暖吧。”
徐瑛瑛怔惘了許久,才把冰寒無比的手腳縮進了
被衾之中,即便有湯婆子在旁取暖,她通身的冷意卻沒有被驅散半分。
“姨娘死前對我說,要我好好活著,孝順嫡母、敬重長姐,隻要我乖巧聽話,母親一定不會過分苛待我,總能讓我嫁個良人。”瑛瑛陡然開口,明眸裡有淚花熠熠,隻是強忍著不肯往下落。
自姨娘死後,瑛瑛便不愛落淚了。
若姨娘還在,便有人會憐她愛她,舍不得讓她傷心難過。可姨娘一死,她的淚換來的卻隻是旁人的恥笑與變本加厲的欺.辱。
小桃捂著臉痛哭了一番,哭過之後便笑著對瑛瑛說:“姑娘彆灰心,我們再想想彆的法子。”
瑛瑛拭了淚,對著小桃莞爾一笑道:“回來的路上,我也想過法子了。若真嫁給那個姓朱的鰥夫,與其婚後被他磋磨至死,倒不如如今置之死地而後生,興許還能掙出一條生路來。”
*
兩日後。
正逢徐禦史的同僚來徐府與其坐而論道,一群文人雅士在內花園閒逛時,正巧瞧見了在岸邊駐足停留的瑛瑛。
眾人疑惑不安時,便見瑛瑛頭也不回地跳入了湖面之中,姿態決絕,岸邊還放著一封她親筆所書的“自白信”。
信中所述,大約是她不願意連累薛家世子,隻想一死來成全自己的清白名聲。
可此番行徑卻是將承恩侯府置在了風口浪尖之上,鹿鳴花宴事發已有幾日,可承恩侯卻沒有半分動靜。
多的是人在背後議論承恩侯府仗勢欺人、不願負責。
此等流言蜚語傳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薛敬川與龐氏立刻托了保山上門,直截了當地與徐禦史和寧氏說:“吾家小兒意欲求娶貴府二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