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妄敲了兩下門,裡面沒動靜,他挑了下眉,按著門把手推開了。
屋裡光線很暗,絳色花紋的窗簾嚴絲合縫地拉著,以至於林妄第一時間都沒看清屋內的布置,隻能在黑暗裡摸索。一股很淡的類似某種花香的味道飄過來,林妄吸了下鼻子,反手帶上門,終於看見了房間角落的沙發,和靠在沙發上擺弄手機的池淵。
從林妄的角度看,池淵整個人的狀態都是慵懶鬆弛的,像剛睡醒。
“來了。”環境過於安靜,林妄說話的聲音刻意地配合著放低,說完站在原地,等待池淵的指示。
池淵沒抬頭看他,目光停留在屏幕上,黑沉的瞳孔映著一點點光亮,林妄的角度隻能看見他白皙的下巴,和繃緊的一點下頜線。
林妄對自己的定位很清晰,或者說池淵從那張紙面合同上給了他明確的指示。一行行文字都透露著同一個信息——這一年內,林妄一切行為的前提,隻能是池淵的允許。
所以林妄隻能繼續站著,垂著手臂,看著遠處沉默到仿佛沒看見他的池淵。
屋裡的冷氣一刻不停,林妄搓了搓手指,下來的時候隻穿了件短袖,很快露在外面的皮膚就變得冰涼。林妄一邊用胳膊貼著衣服取暖,一邊回憶池淵給他準備的衣櫃,裡邊好像隻有短袖T恤。
林妄走神時眼睛也有神,好像多專注多儘心,這招糊弄過很多他懶得結交的人。
社交場上修煉出的本事今天卻翻了車。池淵忽然放下手機,看透林妄想法似的偏過頭,被林妄在心裡誇過幾次的漂亮眼睛不帶任何情緒地看向他。
讓小自己六歲的男人這麼看著,林妄心裡沒來由升起點兒心虛來,放在褲邊的手很快地蹭了下布料。他很輕地吸了口氣,裝作若無其事地勾了下嘴角,衝池淵點點頭當做打招呼。
池淵對他的示好沒有任何正向回應,靠著沙發的姿態慵懶卻並不放鬆,連帶著林妄都做不到徹底鬆垮後背,隻能稍微繃緊肩膀,維持著體面但不輕鬆的姿勢。
自我就是從一點點微不足道的細節裡被慢慢蠶食,隻是起初痛感輕微,讓林妄無從察覺。
屋裡太暗了,視覺被最大限度地削弱,其它感官被潛意識放大。林妄清晰地聽見斜後方的掛鐘秒針發出輕而細的“哢噠”聲,像抓著他耳朵,生硬有效地強調時間的流逝。
讓林妄站在這的行為,變得像個讓人不安的懲罰。
先於觸覺時,眼神可以表達很多情緒,回避,無措,冷漠,膽怯,還有壓迫……慣於操控的人喜歡用眼神當做開胃,讓被征服的一方從冷靜變為躁動,失去苦苦維持的理智,最後變成被動的獵物。
池淵目光冷漠黑沉地盯著林妄的眼睛,伴隨著鐘表重複的“哢噠”聲,極其緩慢地挪動到林妄笑著的嘴角,捕捉到喉結細微的滾動,最後回到那雙沉穩的眼睛。
林妄嘴角的弧度一點點消失,很久沒站在這麼被動的位置讓人從上到下地看個遍,有點兒不習慣。但還好,林妄自認不是什麼臉皮薄的人,隻是看看,林哥讓看。
手臂稍稍放鬆與身體分離,林妄忽略深深種在心底的那點怪異,攤開自己,準備好接受池淵的審視。
“過來。”
簡潔有效的兩個字,輕飄飄地打斷了林妄的冷靜,池淵抓耳的嗓音在沉默許久的房間裡有一種冰櫟的冷硬質感。
剛剛放鬆的身體再次繃起來,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林妄沒說什麼,邁開腿穿過黑暗走到池淵對面。現在這樣情緒不上不下被吊著的感覺,他覺得熟。
紙張被拿起時發出讓人不適的摩擦聲,林妄低頭看向池淵的手,手背很白,修剪整齊的指甲是淺粉色的,骨骼修長的手指夾著一張空白的稿紙,有一種說不清的聖潔感。
林妄看得有些過於專注了,池淵就這樣讓他看,在他出神到最深的時候,曲起手指,“啪”地彈在紙上。
這是除了鐘聲外,屋裡第二種物品發出的聲音。
林妄的呼吸驟然緊了緊,同時看著池淵鬆了手,稿紙舒展著落在了前面的玻璃矮幾上。
池淵拿起一旁的筆,手背的青筋都是恰到好處的張力,輕輕一拋,筆尖砸在紙面,在安靜的空間裡發出尖細刺耳的聲響。
林妄不明顯地皺了皺眉,第三種聲音讓他有種說不上來的抵觸。
池淵腰腹微弓,身體貼著沙發,漆黑的眼直直地盯著林妄。他很有耐心,上上下下地看,看得林妄有點兒發躁了,才漫不經心地垂眼,道。
“坐下。”
?
林妄臉上的表情有點兒難以言說,他先看那塊藝術形式大於實用意義的小小的玻璃的茶幾,又看隻占了半個茶幾的小小的稿紙,嘴角不愉快地扯了下,被愚弄的火氣從心口往上竄。
林妄深呼吸了一下,又很好地忍住了。
來這裡不是享福的,天下沒有白得的錢財,這都是代價,林妄目前為止覺得他有準備,他都能接受。
茶幾是那種放果盤或者零食的,很小很矮,擺放得離沙發很近,在池淵伸手就能碰到的地方——池淵的膝蓋就抵著茶幾的邊緣。
林妄看了幾秒,有點艱難地吸了口氣,最後選擇側著坐下去,避免讓自己的腿和池淵的長腿打起來。
一米八幾的人側著屁|股擠坐在這一小塊稿紙上,下面是還沒有他小腿高的矮幾,整個場面說不出的滑稽羞恥。
藝術品都中看不中用,林妄怕茶幾被他坐碎了不得不繃緊大腿,挺直腰,用力踩著地面,整個人以一種尷尬狼狽的姿勢支撐著身體的重量。一把年紀了還這樣,林妄耳根有點兒熱,心裡也難免有些臊,但他很能放寬心地勸慰自己,池淵至少沒讓他跪地上。
林妄的心剛放下一點兒,池淵忽然抬起腿踩住了茶幾的最下面,力度不重地一蹬——林妄的身體立刻轉了小半圈,膝蓋並在一起擠在了池淵的腿上。
茶幾底下有滾輪,沙發前面鋪著厚重的地毯,林妄坐上去的時候竟然沒發現。
池淵臉上始終沒有什麼大表情,丹鳳眼瞼裂狹長,雙眼皮的走向綿延上挑,讓一張冷淡禁欲的臉越禁越欲,讓人不敢靠近又浮想聯翩。
現在這雙眼睛裡情緒藏得很深,好像在禁著繃著什麼,直白地勾著林妄看,看久了又讓林妄也下意識跟池淵一起繃著。
兩個人變成了幾乎沒有距離的面對面。池淵的左膝擠在林妄兩個膝蓋之間,一個很危險的姿勢,讓他徹底處在被動的位置。
林妄做慣了主導,不喜歡這種感覺,不如說從進門到現在發生的一切,都恰到好處地踩在他每一根不喜歡的神經上。
但也可以忍受。
林妄眉梢動了動,乾脆大大方方地岔開腿,兩隻手搭在茶幾所剩無幾的面積上,後背微微後仰,和在門口時一樣坦然地給看。
池淵又一次錯開林妄的動作,低頭,從林妄手邊拿走了剛剛掉在這兒的黑色水性筆。指尖擦過林妄的手腕,很輕,很涼,林妄手指不明顯地曲起,眼神隨著池淵移動。
直到現在林妄都沒意識到,除了第一句“來了”,他一句話都沒能說出口。好像有一根看不見的線,從進門開始就牽在了身上,讓林妄一舉一動都隻能服從安排好的劇本。
“嗡——嗡——”
手機突兀地響了,林妄高度戒備的心也跟著一緊,他看向池淵。
池淵掀起眼皮,目光意味不明地落在林妄臉上,嗓音很淡:“接。”
手機在池淵左腿邊上,林妄伸長胳膊向前夠的時候兩條腿叉的更開,拿起手機的瞬間池淵忽然抬起腿,像是被擠得不耐一樣,踩在了這塊小得不能再小的茶幾上。
林妄身體一僵,抬頭看向若無其事的池淵,手已經按在了接聽的位置。
“喂?池淵?”電話裡是一個溫和親切,聽起來有些年紀的女聲。
林妄緩慢地恢複坐直,臉色微妙喉結輕滾,說出的話卻四平八穩,低沉的嗓音甚至帶著點笑:“您好,池淵不在,您有事的話我可以幫您轉達。”
池淵的私人手機出現在其他人手裡,曲樺頓了一下才掩飾了內心的驚訝,溫和地詢問:“麻煩了,您是?”
出於對那份合同的尊重,林妄左手始終放在腿側,這具身體蒼白瘦弱的手臂用力到看出肌肉輪廓來,手背隨著時間的推遲一點一點繃出青筋,指甲扣在玻璃茶幾的表面,幾次滑動。
“我是他的...合作夥伴。”林妄嘴唇抿動幾下,後背微微弓起,漸漸染紅的眼睛看向拿著一張稿紙垂眸默讀的池淵,等待他的提示,甚至不敢用力呼吸。
電話那頭的沉默無疑是最大的羞恥來源,林妄輕輕吸著氣,皺著眉笑道:“我讓他給您回過去,他現在不——”
牙齒用力咬緊,林妄額角溢出一些汗,掌心緊緊握成拳頭,大腿緊繃撐著身體,聲音變得暗啞:“……抱歉,他現在不在。”
“您怎麼稱呼?”
“林妄。”
“林先生,不忙的話,我想和您談談。”
林妄深吸了一口氣,眼前因為耳邊的聲音和池淵的注視變得有些模糊,抬眼,正對上池淵深不見底的眼睛。那張殷紅到讓林妄隨時想起口感的嘴,不緊不慢地吐出兩個無聲的字。
“繼續。”
林妄喉嚨裡咕咚一聲,受足刺激的腦袋一時間反應不過來是池淵自己要繼續,還是讓他繼續。狠攥了攥手機,林妄用力閉了閉眼睛,呼吸不穩嚴重到牽連了手,拿著手機抖得像帕金森了。
他一邊開始後悔,為什麼這麼輕易地就坐在這張茶幾上,或者乾脆就不該在這時候進這個房間。一邊繼續用周全到滴水不漏的話回答曲樺一個接一個的試探。
“林先生,我是池淵的私人醫生,您稱呼我曲醫生就好。”
“...曲醫生。”身側的手不知道什麼時候舉到臉上,用力按著溢出薄汗的眉心和額頭,呼吸隨著胸口的起伏愈發頻繁。
“您是什麼時候來到彆墅的?”
“不久。”
……
林妄漸漸不敢抬頭看池淵,耳邊曲醫生的聲音變得不清晰,他的每一次回話都是憑借本能,似乎有另一重感覺籠罩了五感,讓他就算偏過頭也能清楚地感受到池淵赤|裸沉默的注視。
像犯下凶殺案後觀摩現場的凶手,津津有味毫無憐憫地欣賞著受害者的狼狽。
曲樺嗓音溫柔耐心,閒話家常一樣問:“林先生,池淵有沒有對您做過讓您感到不適的行為?”
不適的行為……
林妄眼神飄忽不定,什麼算不適的行為,從他進門起身上的每一塊肉都好像不屬於自己,這算嗎……
過了許久,久到曲樺重複了兩次“林先生?”,林妄才舔了下乾燥的嘴唇,看著池淵換了個姿勢坐,強忍著脖頸快燒起來的臊,沙啞道:“沒有。”
曲樺沉默了幾秒,忽然嚴肅地問:“林先生,池淵是不是在你身邊?”
池淵抬起左腿,再次蹬在茶幾的最下面,林妄身體被迫轉了個圈背對著池淵,眼底瞥過那一塊地毯。久經沙場的林哥再也看不得,用力閉上了眼睛,耳根燙得快把自己燒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