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8 章 紅塵舊夢(二)(1 / 1)

“神器推演重來需要一些時間,看來我們要在這個時間點多停留一會兒了。”

收回掐訣的手,岑雙對另外三人微笑提議道:“神器相合講究機緣,不是每次都能成功,也不是人人都能進來,今日有幸得以重回千年前的人間,未嘗不是天公作美,與其在此荒廢光陰,不若出去走走看看,也不算辜負良辰美景,諸位意下如何?”

諸位沒有立即答複,隻是時不時看他一眼,目光各不相同。

岑雙微笑道:“不說話是什麼意思?”

重柳忽然悶悶咳了兩聲,就好像想憋笑卻實在沒有憋住,隻好拿折扇擋了半張臉,但露出來的雙眼彎得儼然與月牙沒有分彆,他大概壓得很努力,才將嗓音中明顯的笑意壓下去,一本正經道:“尊主說得不錯,良辰美景不可辜負,此地風光殊絕,所以萬萬不可錯過。”

紅蕖君比他的好兄弟更為直白,他直白道:“不著急,先看看你以前的作為。”

他對岑雙的過去經曆當然沒有興趣,之所以要留下來,大概還是疑心所致,不管是在疑心這一場陰差陽錯是岑雙故意為之,還是仍懷疑岑雙會在之後水芸城一事上做手腳,總之他眼下的選擇很明顯——觀察黑衣少年。

岑雙越不想讓他們知道的東西,就越有著了解的必要。

大致猜到這兩人的想法後,岑雙心中微微一歎,不再試圖將他們帶走,總歸也沒什麼不能看的,他之所以這麼渾身不自在,也隻是因為……

發現離得最近的白衣仙官,仍專注地看著那個在妖怪窩裡作威作福的黑衣少年,不由又是一歎——所以到底有什麼好看的啊!

岑雙想不明白,但他無事可做,隻能與眾人一樣,觀察著這個他們不得不停留片刻的地方,但與其他人不一樣的是,每當岑雙的目光觸及下方的黑衣少年時,就會迅速移開視線。

——多看一眼都辣眼睛。

雖然近距離看著過去那個愚蠢的自己,會讓岑雙有種被公開處刑的糟糕感,但這段過往對岑雙而言,確實印象深刻,也無怪神器將他們送來了這裡,而岑雙也在落地的第一時間,認出了這是哪裡。

當年他因尋親混入天宮,又因想要認親而乾出了許多一廂情願的蠢事,不僅沒有得償所願討得天後歡心,還弄巧成拙屢屢觸怒對方,最後更是被情緒主導著說了許多如今思來可笑的胡話,平白給自己招來了剔骨之禍。

被剔除仙骨打下凡塵後,岑雙落在一處深山老林中,那時他一身新傷疊舊傷,很長一段時間連動都動不了,若非有著一具古神後裔的身軀,隻怕他那時不是餓死,也是要叫豺狼虎豹分食了的。

頭一個百年,岑雙就維持著摔落的姿勢躺在碎石落葉上,看著頭頂的樹葉從繁茂濃密到稀疏枯黃,人間四季如書卷,在他眼中翻過一頁又一頁,深林中的生靈也換過一批又一批,唯一不變的,是不管哪個年頭的凶獸精怪,都畏懼於他因失去仙骨後再度浮現的大妖氣息不敢靠近,隻有一些天真童稚的幼鳥,

日複一日給他喂食一些鮮花與朝露。

第二個百年,除了皮肉上的傷痕和缺失的仙骨外,岑雙的肉身幾乎恢複得差不多了,隻是沒有仙骨維係,失去的修為無法再通過運轉功法恢複,元神上的傷勢也遲遲不得好轉,岑雙雖能走能動,但走不了多遠,便就近尋了一處洞穴,面朝著他墜入凡間的那片空地,一邊休養,一邊重新開始修煉。

但他終究不是真正的妖怪,更與凡人沾不上關係,作為與生俱來多凡間生靈一根仙骨的先天仙人,岑雙自破殼開始便是喝口水都能增長修為,遑論三百歲化形之後他直接去學羽族禁術了,莫說人間修士築基煉骨要用到的心法他用不上,就是大部分先天仙人幼時修習的基礎功法他也不需要學。

而這也導致了,岑雙花費了將近三百年的時間,才摸索改良出適合自己的煉骨心法——若非自己先天仙人之體,最快恢複實力的法子就是修一根仙骨出來,他才不屑於恢複所謂的“仙人”身份。

哼,等他修出了仙骨,恢複了全部實力,他就打上天宮,讓所有仙人匍匐在他腳下,讓天帝天後追悔莫及,讓鳳泱鳳嬈大吃一驚,到時候就算他們知道錯了,跪在自己面前求自己原諒,他也絕對不會再看他們一眼!

懷抱著這樣微妙的舒爽想法,岑雙在洞穴之中夜以繼日地修煉,終於在第四百將近五百個年頭時,他的實力足夠與他如今的“大妖?[]?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身份相匹配了,而他也不需要再一直釋放妖氣嚇退周圍的精怪,擁有了在深林之中任意行走穿梭的權利。

但他決定離開這裡了。

道阻且長,入世亦是修行。

離開深林之前,他路過自己墜入凡塵的那片空地,在那裡短暫停留了一會兒。

他的洞府離此地很近,就是打坐修煉也能感應到是否有人靠近,但將近五百年的時間,的確沒有一個人過來。

仙人看凡間,從沒有尋不到人的說法,既然從未過來,那就是不想下來,不曾提起,可能覺得不重要,也可能單純忘了。

將“鳳泱抱著他的大腿求他收手,他獰笑著一腳將鳳泱踹到太子宮門口的梧桐樹上,再獰笑著將天宮搗毀,最後獰笑著在鳳泱的呼喚聲中瀟灑離去”的腦補畫面重溫了一遍後,岑雙平心靜氣,十分舒爽地離開了深林。

他沒再回頭,懷揣著好奇與憧憬,第二次入世。

因著曾經短暫與衣衣一同遊曆人間的經曆,也沒覺得自己是妖精的岑雙,幾乎沒怎麼考慮,就進入了往來俱是凡人的城池,他學著衣衣行走人間的生存之道,去接一些由城主代各大門派張貼出來的妖怪懸賞,為此還特意另取了個“彆枝”的化名,用賺來的銀錢在人間吃吃喝喝瀟灑快活。

可惜他的好日子沒過幾年,就在某次交任務的時候,被入世曆練的什麼名門修士用法寶探出了妖氣,不僅沒有把岑雙應得的好東西給岑雙,還大叫著諸如“大膽妖孽竟敢如此愚弄我等”之類的話提劍朝岑雙劈去。

他這擺明要賴賬的行為也將岑雙氣得不行,當即將人揍得鼻青臉腫掛在

城門之上曬了個三天三夜,面前還背著龍飛鳳舞“欠債不還王八蛋”七個血字——用王八蛋的血寫的。

在那修士的同門過來之前,誰要上去救那修士,岑雙就揍誰。

奈何當地城主表面恭恭敬敬說要給他賞金,背地裡卻偷偷給那修士的同門通風報信,以至於第四天,城門口烏泱泱站了一大群持劍布陣大喊除妖口號的名門修士。

若是從前,莫說一二十個修士,就是他們整個門派來了,也就是岑雙動動手指的事,畢竟境界差距擺在那裡;可今時不同往日,落魄到連仙骨的影子都沒修出來的少年岑雙,碰上的又是他七竅通了六竅的陣法一道,隻能三十六計,走為上計。

隻是,岑雙那日揍的王八蛋,似乎是他們門派中有頭有臉頗受敬仰且弟子眾多的人物,是以在接下來的日子,隻要岑雙稍不留神,身後準得嗡嗡嗡地跟過來一群蒼蠅,非但如此,他們還將岑雙也貼上了懸賞榜,於是岑雙身後的蒼蠅越來越多,身上的傷口也越來越密。

人間城池的路是走不通了。

在又一次甩掉蒼蠅後,如此想著的岑雙,投向了那些臭名昭著的妖域。

然事與願違,岑雙還沒正式踏足那些惡妖錄上有名有姓的妖王領地,就被人妖交界處某座山頭的妖怪給攔了下來。

妖怪吃妖怪,在妖怪當中,是稀鬆平常的事。可千不該萬不該,他們不該將主意打到至今沒把錢要過來,以至於心情極度糟糕的岑雙身上。

對付不了喜歡以多欺少,時不時布個法陣的名門修士,難道還對付不了毫無團結性可言,打架隻會往前衝的無名小妖們?

於是,這座山頭當天就換了大王。

於是,從那一日開始,所有從這附近路過的修士,都會被抓來嚴刑拷打一番,一身金銀細軟都會被搜刮殆儘,若是女修尚有一件衣物裹身,若是男修,就是一件內裳都不會給他們留下!

當然,遭殃的除了路過的修士們,還有山下的弱小凡人。

一如眼下。

黑衣少年,即如今叫做彆枝的臨時山大王,滿意地欣賞著那個修士臉上的屈辱與痛恨之色,他換了個手支著腦袋,嗤笑一聲,道:“看你這個樣子,大概是記得很清楚了,既然記住了,可彆再忘了——不成,本大王得給你加深一下印象。

“你,還有你,去,將這修士丟到山下鎮子裡去,可要讓那些凡人好好看看,他們求爺爺告奶奶請來降妖的修仙之人,□□的樣子有多精彩!”

被他隨手點到的小妖似乎還沒習慣他這想一出是一出的惡趣味,苦大仇深地朝那個修士走去,在聽到彆枝那句“若是路上敢偷吃壞我好事,就將你們抓回來燉了給小的們加餐”的話後,兩隻小妖的面色愈加苦澀了。

……

“將最要臉面寧死不屈的修士扒光丟在人群中,卻讓貪食人肉的妖怪去辦,看來那時得罪了尊主的不止那個修士,還有這裡的妖精們呐。”重柳雖不知岑雙經曆了什麼,卻憑寥寥數語猜了個八九不離十。

岑雙微笑不語。

“不過嘛,”重柳話音一轉⒏⒏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唯一沒被折扇遮擋的眼眸也隨之彎起,笑道,“倒是沒料到尊主還有如此痛恨凡人的時候,竟是要將他們煮了吃……敝人還以為,隻有妖生妖養的真妖怪,才好食人肉。”

“他連屠城的事都乾得出來,吃幾個人有什麼好驚訝的——現在你還要怎麼狡辯?”紅蕖君最後那句,自然是對岑雙說的,但回答他的卻不是岑雙。

“他沒想殺人。”清音道。

重柳側過頭看了他一會兒,便將折扇合上,指著另一邊架起的油鍋,以及油鍋上方用粗繩吊著的三個凡人,笑問:“以羞辱之名放過方才那個修士,確實不假,可這又怎麼解釋呢?”

清音道:“油鍋中的白骨是幻術,凡人腳下墊了塊木板,他隻想嚇人,沒想殺人——我猜對了麼?”

被問的岑雙緩慢地眨了下眼,他看看那個油鍋,又看回等待他回答的仙君,袖子裡的手互相抓撓了下,不答反問道:“你如何看出那白骨是幻術的?”

他不答,清音也不追問,隻是也沒回答岑雙的問題,餘光瞥見岑雙因疑惑而無意識歪了歪的腦袋,唇角微彎,重新看回已然走到油鍋前的黑衣少年。

……

“大王!大王!饒了我們吧大王!”

“大王!我們再不敢了!彆吃我,彆吃我啊!!”

“大王,我不好吃的,您放了我吧!我們再也不請仙長了,再不了!”

隨著黑衣少年的走近,三個被吊在油鍋上方的凡人早已嚇得屁滾尿流,哭訴求饒不休,黑衣少年揉了揉耳朵,揚聲道:“閉嘴!”

三人當即閉上嘴巴,眼淚汪汪地看著他,其中一個沒憋住,衝著他打了個哭嗝。

“……”黑衣少年滿眼鄙夷,冷冷發問,“方才我對那個廢物說的話,你們聽清了嗎?”

三人忙不迭點頭:“聽清了,聽清了!您是惡妖彆枝,您是超級無敵大惡妖彆枝,我們都聽清了!”

黑衣少年滿意點頭:“記住了,不管你們請多少修士過來,哪怕是將天上仙人請下凡,也是有來無回十死無生,彆妄圖從惡妖錄上找到我,小小天宮,不配知道本大王的名字。”

三人點頭如搗蒜:“記住了,記住了!大王霸氣威武,修仙之人均是您的手下敗將!”

黑衣少年道:“看你們還算識相,回頭也將你們扒光了丟回去,更能將本大王的惡名宣揚得人儘皆知。”

三人迅速搖頭道:“不敢的,不敢的,我們絕不會再多說大王一句壞話,我們一家老小都不會了!”

黑衣少年眉頭緊皺,沉聲道:“我說,你們回去之後,多多傳揚本大王的惡名,讓‘惡妖彆枝’的名頭人儘皆知——耳朵聾的?”

三人:“……啊?”

黑衣少年卻懶得再跟他們解釋一遍,隨意又指了兩個小妖過來,將他們也給拖走了。

洞中鮮活的人氣轉眼散失殆儘,小妖們面面相覷,彼此眼中都是疑惑,

卻都不敢多言一句,隻有一隻膀大腰圓牛頭長須的大妖伏低身子跪靠過來,仰看坐回石座的黑衣少年,搓著手道:“大王,您都來這裡四五個月了,一點新鮮人肉都不曾享受,實在辛苦,小妖們跟著,腹中也是空空……”

黑衣少年覷他一眼,直將他看得後面的話全都咽了回去,才要笑不笑道:“你們已經夠蠢了,再吃一些愚蠢的凡人,隻會變得更蠢,等你們什麼時候抓到聰明的,再來向我討要罷。”

“是,是,”牛頭怪連應兩聲後,面色一瞬變得淒苦,抹著臉道,“可是大王,這附近來了一個厲害的修士,他殺妖不眨眼,我們派下山捉活人的小妖都被他殺了,巡山的妖怪也不例外,便是我,也險些遭他毒手,大王,這修士好生囂張,還說,還說……”

他支支吾吾,話不說全,特意留個鉤子,隻待黑衣少年發問,可黑衣少年的關注點儼然與他所想的不同:“厲害的修士?多厲害?”

牛頭怪垂頭喪氣,道:“小的不知,但小妖絕不是他的對手,他似乎從山下村民口中得知了您這些時日做下的事,所以揚言要將您的頭顱取了立威!大王,他當真厲害,咱們還是暫避一下鋒芒,暫且不下山了吧?”

“修士是吧,取我頭顱立威是吧,那我可要會一會他,看他有沒有這樣的本事了!”黑衣少年拍案而起,往前走了兩步,又回頭問身後的牛頭怪,“他在哪,長什麼樣?”

牛頭怪道:“就在山下,最近的那個村裡,長得最俊俏的那個就是了——對了,大王,他過來的這幾日,一直穿著紅衣。”

……

“你就這樣信了?”重柳敲了下手心,問道,“即使尊主當時年少,也不可能看不出,他想要漁翁得利罷?”

岑雙笑容不變,道:“不是要觀察以前的我麼,看這些妖怪做什麼,‘我’都走那麼遠了,再不跟上可就要什麼都看不見了。”

說罷,也不等旁人,率先一步跟著黑衣少年離開的方向走了。

紅蕖君皺了皺眉,奇怪道:“他怎麼突然這麼積極?”

重柳也有些納悶:“是啊,方才尊主還不願我們多瞧幾眼他的過去,不過他現在這樣,倒也不一定是改變主意,更像是,像是——對了,像是要去見他放在心上的人!”

“……”

“……”

重柳回過頭,折扇抵著下巴,問道:“你們怎麼都不說話了……澤芝,你這是什麼表情?”頓了下,又對另一個人道,“仙官大人,您的臉色似乎有些不好,是哪裡不舒服麼?”

這個問題同樣沒有得到答複,因為那位白發仙官在他話音尚未落下之際,便已跟上前方的岑雙,與之一道離開了。

重柳刮了刮手背,古怪道:“怎麼突然這麼冷,是錯覺麼?”

身邊的紅蕖君熟練地給他丟了個白眼,道:“錯覺。”

重柳道:“是麼?”

紅蕖君懶得再回答,緊隨清音之後,也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