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1 章 見日(四)(1 / 1)

正空是一輪不變的夕陽,周圍的草木遠看綠意盎然,近看詭異焦黃,唯有正前方的湖泊,碧綠如玉,波光粼粼,是這片空間中唯一的美景。

可它清如明鏡,卻無法倒映出天上夕陽、周邊草木。

一個古怪的地方。

岑雙站定在湖水前,垂眸一看,目光驟然凝住——這倒映不出周邊任何東西的水面,卻可以映出他的影子。

“賢弟!!你在看什麼?”

岑雙腳下一滑,好懸沒被江笑一個飛撲撞進湖水裡。磨了磨牙,他反手扣住江笑搭在他身上的手,考慮到湖水詭異,才沒將人扔進去,隻扯著嘴角將對方的手丟了下去。

回過頭,微笑道:“賢侄精力充沛,瞧來是大好了。”

江笑完全沒有聽出他好賢弟的陰陽怪氣,見他笑得比陽光還燦爛,便以為他這般為自己的痊愈開心,心下感動,遂動手動腳,試圖掐他的臉。

直到兩隻手都被扣住,江笑才一邊納悶地想著小棉襖的力氣怎麼好像有點表裡不一,一邊跟他誇讚道:“這是自然,也不知清音那些靈丹妙藥都是哪裡得來的,效果出奇好,一顆丹藥下肚,我這裡當即就舒暢了!”

江笑抽出一隻手拍了下胸口,又道:“阿芪也是,我見清音給他傷口灑了點藥粉,那上面的黑氣當即便被驅散了,雖然清音沒說他這些妙藥是哪裡買的,但絕對不便宜。

“所以我方才跟阿芪說,等這裡的事都處理完了,回去後,讓他將這些年做姻緣殿主時賺的願力,一部分給清音,另一部分給你,反正他都要隨我下凡了,往後又用不上那些東西——這百餘年,雖說我一直頂著江公子的名頭,卻一直藏身千重雪境,未曾領略今世的人間風光,阿芪也是個幾千歲的老古董了,剛好與我結伴,走一走大江南北,看一看凡塵變化……”

江笑說話時,岑雙便越過他看向另外三人所在的地方,果不其然,繼江笑活蹦亂跳之後,紅芪上仙也面色紅潤地衝他揮手,在紅芪身側,則是正在查看遊小姐傷在何處的清音仙君。

清音說,遊小姐並無大礙。

遊新雨沒有任何地方受傷,至於為什麼一直醒不過來,大抵是受了什麼刺激,或者情緒太過激動所致。

畢竟單向紅線被剪斷之後,係著紅線的人會受到什麼刺激並無先例,尋不到答案,便隻能先將之放到一邊,轉而討論起另一件重要之事——該怎麼從這裡出去。

對於這古怪到會讓人失去法力的地方,他們自然是一刻都不想多待,可說起要怎麼離開,又毫無頭緒,最後討論出的結果便是走一步看一步,試試看能不能找到出口。

就算找不到,能尋一點線索也是不錯,總比原地發呆強。

但考慮到如果分頭行動,在失去法力的情況下,會遭遇些什麼可不好說,所以幾人最終還是決定一起行動,至於誰來背昏迷不醒的遊小姐——那當然是交給她師父了。

不過,等江笑背不動時,紅芪倒也很主動地將人接了過去

那是在幾人做下決定並選好方向之後,沿著湖泊向東前行,走了許久時間,一直走到江笑凡人之軀不能承受的時候,他搖著手說了句“不成了,走不動了”後,才將背上的遊新雨交給紅芪。

江笑擦著汗往湖泊處打量了一眼,喘著氣道:“這湖可真大,走了半響都沒走出這個範圍。”

岑雙打量了湖泊幾眼,轉頭對他們道:“讓賢侄休息會兒,等會兒我們換個方向走。”

另外幾人沒有異議。

於是等江笑休息夠了後,幾人重新出發,這次他們選了一個背對湖泊的方向,一直走到看不見湖水的地方時,面前忽然出現了一片樹林。樹林很大,大到隻要他們堅持向前走,就必定要穿過眼前樹林。

幾人的腳步有片刻停頓,互相對視一眼後,並未猶豫太久,便繼續向前。

樹林中並沒有出現什麼奇怪的東西,如這裡的其他地方一樣安靜,連枝葉都一動不動,隻有樹林的顏色,隨著他們越走越深,而變得焦黃起來。

不知走了多久,他們終於走出這片樹林,卻在離開樹林,又上了一個坡後,一齊停在原地。

江笑道:“怎麼回事,前面也有個湖?我們還要繼續走麼?”

紅芪道:“再走走罷,也許是巧合?”

江笑道:“賢弟,你和清音怎麼看?”

岑雙與清音尚未說話,林中忽然傳出幾聲嗤笑,那聲音渾厚滄桑,能明顯聽出對方是個老人。

江笑迅速轉身,向他們剛剛走出來的樹林看去,目光如劍,大聲道:“何方宵小之徒,竟敢在我等面前裝神弄鬼,還不速速現身?!”

笑聲還在繼續,但聲音飄忽不定,並不能讓人精準分辨對方在哪個位置。老翁笑了好一會兒,才道:“你們這些仙人可真沒禮貌,吵醒了老夫,不道歉便算了,還給老夫安個‘宵小’汙名,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啊!”

老翁聲音慵懶且帶著濃重的倦意,的確像是剛睡醒的樣子,而且對方除了一開始取笑了他們幾聲外,倒也沒顯露出什麼惡意,其他人心中如何作想暫且不提,江笑的眉頭卻是在這樣一番話下漸漸鬆開,口氣也溫和了很多。

他道:“老前輩,無意叨擾,也非是故意冒犯,我們是被人惡意困在此處,早先不知道這裡還有其他人,警惕之下,口不擇言,望您見諒。”

他言語誠懇,老翁卻更氣憤了,大聲道:“前輩便前輩,叫什麼老前輩,老夫有那麼老麼?”

江笑:“……”

紅芪笑眯眯地看了受挫的江笑一眼,徐徐道:“前輩,我等無意闖入,也無意繼續打攪你,我們也很急著離開,可因為尋不著出路,才一直在周遭打轉,你若知道什麼,不妨指導一二,如此我等也能及早離去。”

老翁道:“彆徒勞了,你們出不去的。”

江笑道:“前輩何意?”

老翁道:“你這人可真傻,方才你身旁穿紅衣服的小友不是說了‘怎麼都走在周遭打轉’麼,人家都

看出來了,你卻看不出來,真讓老夫替你著急。

“老夫方才的意思自然是說,不管你們怎麼走,最終都會走回這裡,除非你們想死,否則永遠不會有出路——喂喂,你誰啊,乾嘛站在老夫頭頂,踩著老夫頭發了!!”

後面那句話轉得突然,內容也讓人摸不著頭腦,江笑與紅芪對視一眼,眼中均透著不解,但下一刻,二人同時意識到什麼,齊刷刷回頭一看,果然,原本與清音一同靠後站著的岑雙,已不見蹤影。

岑雙的聲音,也於此時從林中傳出,變相提示著眾人老翁所在的位置。他道:“抱歉啊老前輩,你躺的這棵樹長勢太好,讓人很想爬上來看看,不曾想老前輩也在這裡,真巧啊。”

老翁道:“巧什麼巧,我看你分明是故意的!”

岑雙道:“哪裡的話。”

老翁道:“你敢說方才不是故意踩我?”

岑雙道:“哪有的事。”

老翁:“……”

清音抵唇輕輕一笑,越過江紅二人,向林中步去。另外兩人呆愣了一會兒,背著遊小姐一道跟了過去。

林中的爭執還在繼續。

老翁道:“還有,我剛剛都說了,不要再叫我老前輩!”

岑雙道:“那該怎麼稱呼您?”

老翁道:“如何稱呼都行,隻一點,不許加那個字。”

岑雙笑了一聲,道了句:“好罷。”頓了一會兒,從容且溫和地道出下一句,“既然如此,那在下還是喚您‘冥君前輩’好了。”

靜。

除了清音一如既往面無表情外,一走過來就聽到這句話這個稱呼的江紅二人,整整齊齊地瞪大了眼睛,面露詫異,迅速抬頭朝上方一看,便見前方那棵不大不小的樹上,正一站一躺著兩個人。

站著的人著一身青衣,頂著一張俊秀假面,袖手立於樹枝上方,可謂玉樹臨風,正是岑雙;躺著的老翁白須白發,衣著打扮既可以說隨性灑脫也可以說不修邊幅,總之就是一副很隨便的樣子,隨便得就像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山野村夫,可他眸光之犀利,氣度之超然,又證明著他絕非一個普通老人。

但冥君什麼的……

江笑震驚道:“賢、賢弟,你是否在開玩笑,雖然我沒見過冥君,可傳聞中的他絕不長這個樣子啊……”

震驚×2的紅芪也道:“老岑啊,你是不是搞錯什麼了,雖然前輩出現得確實突兀,但能在冥府神出鬼沒的,絕不隻有冥君一位,而且一千年前冥君來天宮的時候,我是見過他的,我還記得那是一個身穿藍裳,面容俊朗的年輕男子,怎麼都跟眼前這位聯係不上啊。”

老翁此時也不與岑雙爭論了,在岑雙挪開踩著他頭發的腳後,便坐了起來,此刻聽到江紅二人的質疑聲,他也笑嗬嗬跟著道:“是啊,這位青衣服的小友,你怎麼隨便給人定身份的?”

岑雙卻是一笑,沒有急著回答,對紅芪道:“紅芪兄可還記得我為何隨你們走這一趟?”

“自然是為了

……”說到一半,紅芪看了一眼江笑背上的遊新雨,又隱晦地看了下捏著白須笑眯眯打量他們的老翁,頗為猶豫。

岑雙微笑道:“紅芪兄但說無妨。”

紅芪沉吟片刻,折中道:“為了償還千年前欠下的一樁因果。”

岑雙道:“是啊,千年前的我罪大惡極,在最終的審判到來前,天帝陛下命散靈殿主將我暫且關押在散靈塔,卻不料我不可救藥,炸了散靈塔不說,還妄圖逃出天宮,原本那時的散靈殿主已將我攔下,誰曾想她居然轉頭就將我放跑了,如此,才有了我欠她一說。”

他說到這裡時,老翁順胡須的手已經頓了下來,面上的笑也沒了,一雙眼閃爍不定地看著岑雙。

岑雙將目光放到同樣質疑過他的江笑身上,笑眯眯道:“賢侄,你可還記得你之前問我為何要隱瞞身份過來時,我是怎麼說的麼?”

江笑雖然記性不好,但這件發生在不久前的事還是記得的,當即便道:“你說你跟冥君有舊怨,怕他命鬼差將你打出冥府。”

岑雙道:“不錯,而這全都是因為千年之前,欒語上仙放過我後,我竟然沒有選擇遠走高飛,而是元神出竅借往生之門到了冥府,還將冥府攪了個天翻地覆,氣得天帝陛下親自過去擒我——當然,這些包括方才我與紅芪兄說的那一席話,都是天上人間人儘皆知的事情,我不過是將這些傳聞轉述一下罷了。”

江笑的表情於這一瞬就變得很奇妙,大抵是沒想到世上還會有喜歡聽與自己相關的流言的人。

岑雙卻不覺得喜歡聽自己的八卦有什麼,大多數時候還會主動參與討論一番,若能聽到有理有據且還能讓他聽得開懷的傳言,他甚至不介意下次現身人前時適當配合一下。

關於千年前那件事的傳聞中,就藏有諸多仙人們不知道,卻又樂於去猜測的隱情,諸如:為何欒語上仙會放岑雙離開,她和他是什麼關係?為何岑雙逃出天宮後要跑來冥府,還故意鬨出那樣大的動靜,究竟圖個什麼?還有……

“還有,”岑雙笑吟吟道,“你們可能不知道,冥君前輩千年前之所以那麼生氣,不完全是因為我強闖輪回司,查閱生死簿,又在逃避鬼差的追捕中不小心砸壞了冥君前輩的府邸……

“咳,前輩最氣的,想必是我撞破了他的真面目,讓一眾鬼姬看清了,原來她們傾慕多年的君上,乃是一位白發蒼蒼的老翁——所以,若您身上沒有發生任何意外,在知道我的真實身份後,定然會在第一時間將我趕出去的,對麼,冥君前輩?”

“原來是你!臭小子!!”磨牙磨了半響的冥君此時坐不住了,跳起來作勢要掐岑雙,撲過去時,不忘罵道,“我就說哪家小子能這麼不合眼緣,一出現就紮了老夫的眼,原來是你,果然是你!——哪裡跑,臭小子,說,你又來冥府做什麼!!”

岑雙被他追得從這個樹杈跳到那個樹杈,又從枝椏上跳到地面,穿梭在幾人之間躲來躲去,直到不知道第幾次晃到仙君身前時,被人握住手往身後一拉,另外兩人眼疾手快,也於

此時伸出手抓住了要去逮岑雙的冥君。

江笑拉住人後,終於說出了那句憋了許久的話:“您真是冥君啊?”

“廢話!”冥君甩掉他二人的手,順了一把白須,哼道,“老夫這通身氣度何其明顯,就是臭小子不說,你們難道還看不出來?”

江笑與紅芪定定看著他,陷入沉默。

冥君重重哼了一聲,道:“怎麼,老夫平素在人前,時時要注意化出年輕時的模樣已經夠累了,私下還不能隨性自由點?”

江笑道:“不敢,不敢,隻是,您為何一定要化個年輕模樣,這樣不也挺好的?”

冥君道:“愛美之心人皆有之,老夫變年輕點怎麼了?也不看看你們那邊多喜歡編排他人樣貌,連帶這幾千年來的亡魂,來到冥府第一件事就要觀摩冥君畫像……哼,怪老夫當年死得晚咯。”

岑雙托著腮,從仙君身後探頭道:“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但你不是人啊,所以這種事不必勉強的,前輩,你應當向我學習。”

冥君長須一抖,橫了他一眼,道:“你先摘了你臉上那層皮再給老夫說教!”

岑雙就不摘。

他抬眸看了眼天色,考慮到點破對方身份並不是為了說這些,也不單是想敘舊,所以岑雙讓他瞪了幾眼後,問道:“前輩,你方才說,如果我們要離開這裡便是尋死的事,究竟是什麼意思?”

冥君瞅了他好一會兒,才負手道:“字面意思,有人想將你們永遠留在這裡,所以他在這裡設了個陣,你們要想出去,就必須喚醒那個陣法,可陣法一旦蘇醒,裡面的東西頃刻間就會跑出來,將失去法力你們撕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