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3 章 群芳盛會(十三)(1 / 1)

千重雪境。梅雪宮。

群芳殿外的梅花林熱鬨依舊,仙人們飲酒作樂,賞雪觀花,臉上的笑一個比一個熱烈,說的話一句比一句真摯,乍一看似乎比內殿還要快活。

也隻是乍一看。

稍一細看,便能發現他們臉上的笑好似紙糊,說話也牛頭不對馬嘴,視線還總不受控地往另一邊飄去,待看清另一邊的情形後,立即僵硬回頭,與身邊仙人乾巴巴笑上幾聲,沒等多久,又忍不住看了過去。

他們看的,自然是追隨妖皇尊主而來的半妖們。

半妖們的原型太過獵奇,當他們四散在梅花林的角落裡尚不明顯,畢竟沒在某個特定位置,仙人並不能一眼看到,也就沒有特意去看的心思,可自打那個紅裙蛇尾還用輕紗蒙面的蛇女從群芳殿出來後,四散開的半妖便立即以她為首,齊齊霸占了離群芳殿最近的位置。

萬眾矚目所在,自然引人注目。

當然,這個萬眾矚目的位置一開始坐的乃是仙人,是月小燭從群芳殿出來之後不想走遠,便擺著蛇尾尋了一處離內殿最近的位置坐下,雙手撐腮等待她家尊主玩夠了出來找她,她那些半妖手下見她如此,便紛紛效仿,從角落晃出來後,一屁股坐在仙人中間。

坐在這裡的仙人多為凡人飛升,見到半妖都覺得晦氣,哪裡肯與他們同坐一桌,當即拂袖起身,遠遠坐開,坐開之後又忍不住回頭去看那些半妖的反應,誰料他們毫無反應,還歡歡喜喜將位置全數霸占,至此,仙人們才察覺到了不對勁。

——此地乃為天上疆域,就算半妖沒臉沒皮,就算半妖是妖皇帶來的,就算妖皇是被狐帝邀請來參與群芳盛會的仙人,他們不便對其部下動手,但仙人個個退避,將梅林主位讓給妖邪,算怎麼個事?

偏生仙人們自持身份,即使想通此節,也無人過去指摘些什麼,大抵是覺得罵半妖一句都是在自降身份,隻好頻頻以眼神示意,指望對方知情識趣,可惜,他們除了被辣到眼睛外,得不到半妖一點回應。

也不是全無回應,在那一大片半妖中,也有不少熱情的,見仙人們頻頻打量自己,便笑嘻嘻地看回去,這群半妖多為人臉獸身,眼下頻頻擺動前爪,笑得那張人臉要掉下來似的,直將仙人們笑得酒都喝不下去了,卻不知他們是真的一點“我長得真是有礙觀瞻”的意識都沒有,還是存了心在挑釁。

眼看仙人們面色鐵青,幾乎忍不下去,月小燭才抽動尾巴,拍了下石桌,在半妖們收斂神色看過來後,說道:“行了,這裡又不是忘憂城,真打起來討不到好,你們都安分點,彆給尊主找麻煩。”

半妖們這才安靜下來。

也沒安靜多久,其中一個蛛身人面的半妖便好奇問道:“小燭姐,尊主都進去整整兩日了,何時才能出來?天上的宴會,怎的這般長久。”

月小燭視線轉向群芳殿,面紗掩蓋了她的表情,卻掩蓋不住她彎得跟月牙似的眼睛,神秘兮兮地道:“相親宴嘛,自然長久一點,說不定等

尊主出來,還能給我們相一位妖後回來。”

此話一落,半妖們面面相覷一陣,當即兩眼放光,與月小燭視線一致,齊刷刷向群芳殿看去。

群芳殿。

由於來赴宴的仙人大多去了水月鏡花,所以如今的群芳殿便顯得異常安靜,唯有極少數對一心鈴不感興趣,也無需考慮“在對水鏡遊樂也不感興趣的情況下,是否要賣梅雪宮面子進去走一遭”這種問題的上仙們,還端坐在席位上,再不時客套幾句。

他們身份非同尋常,自然不需要勉強自己,因此,在其他要麼對水月鏡花感興趣,要麼對一心鈴勢在必得,要麼隨大流進入水月鏡花的仙人離開後,便與容煙帝姬一道返回了群芳殿。

總歸水鏡遊樂十日為期,他們乾站在雪山下等也是無趣,不若先行回來,隻等著狐仙報喜,道出頭籌歸屬。

誰也沒料到,不過兩日,水鏡便有了動靜,非是喜訊,而是水月鏡花,出事了。

來報的狐仙站在殿中,聽到消息的貴人們面色一個比一個難看。

“什麼意思?崩塌?消失?那裡面的仙人怎麼辦?!”紅芪一拍桌子,迅速站了起來,往前走了兩步,緊張道,“水月鏡花不是你梅雪宮煉化的法器麼,不是說這三百年來都安分得緊,當初你們請本仙幫忙時可沒說過會出事!”

“姻緣殿主急什麼,就算裡面的仙人全都出不來了,這賬也算不到你頭上。”說話的人一身金燦燦坐在羽族席位上,正是金羽世子金梧,雖說他臉色也好看不到哪裡去,但在這種時候,他都不忘按慣例對天宮那邊的人含沙射影個幾句,不愧是與容小王爺齊名的混世魔王。

紅芪聞聲側頭,一見是他,嘴皮一扯,冷笑道:“金梧世子說的哪裡話,本殿主可不似你那般了無牽掛,對自己族人漠不關心,我幾位老友現下都在水月鏡花,如今水鏡出事,讓本殿主如何不急?”

金梧將手中酒杯往地上一摔,同樣起身,怒道:“你什麼意思?!”

紅芪道:“你什麼意思,我便什麼意思。”

金梧道:“你!!”

紅芪道:“我?”

金梧道:“你——”

“夠了!”上首的容煙打斷他們的爭執,淡淡道,“二位,可否將爭鬥暫且往後一放,當務之急,不該是將事情前因後果了解清楚麼?”

鳳泱也在此時溫和開口:“好了,紅芪,先聽人家把話說完,說不定事情沒有我們想象的那樣糟糕——你且繼續說。”

狐仙朝鳳泱拱了拱手,繼續道:“水月鏡花正在消失不假,此事乃下仙親眼所見,但諸位上仙不必擔憂,水鏡雖在崩塌,但鏡靈身負器印,會在第一時間聽從吩咐護住各位仙人,將他們送出水月鏡花的。”

在場仙人面色稍緩,紅芪更是長長吐出一口氣,笑罵:“你早說啊,瞧給本殿主急的,所以他們現下是都出來了?”

狐仙正要說話,忽然從外面衝入一人,仔細一看,也是一位白衣狐仙,面色焦急,慌忙來報:“帝

姬!帝姬!不好了!!”

容煙被她這樣一叫,皺了下眉,不悅道:“大呼小叫,像什麼樣子,你也要說水鏡的事?”

狐仙被訓了一句,不敢再喚,隻不停點頭。

容煙便道:“是鏡靈還沒將仙人們送出來?”

狐仙搖頭,焦急道:“不,剛剛仙人們都被鏡靈送出來了,可是,可是……帝姬,小王爺他,他還沒出來!”

容煙猛地起身,忽然又想到什麼,詢問道:“可有聯係鏡靈?”

狐仙道:“聯係了,一開始便聯係了,但一直聯係不上,直至方才,將軍說,鏡靈與梅雪宮的聯係——斷了!”

容煙臉色大變,再也顧不得其他仙人,眨眼間便乘風遠去,不用想都知道是去水月鏡花了。

其他仙人對視幾眼,也相繼起身,朝水鏡所在的雪山飛去。

祥雲之上,紅芪歎氣道:“聽方才那狐仙的意思,應當是鏡靈出事,才導致水鏡崩塌,也不知水鏡之中究竟發生了什麼,但願仙人們全都平安無恙……唉,早知道會發生這樣的事,我當初就不該把老虞推進去。”

鳳泱:“……”

紅芪看向鳳泱,慶幸道:“還好殿下你那會兒躲開了,沒讓我推到,否則我可就罪該萬死了!”

鳳泱:“……”

是的,這個牽紅線狂熱愛好者,熱衷於給所有人牽紅線,那時清音前腳進入水月鏡花,他便暗戳戳走到鳳泱身後,要給鳳泱一起推進去,好像這樣就能撮合他倆似的。

鳳泱在沉默好一會兒後,終於問出了困惑了他一路的問題:“紅芪,拋去身份,我們也是幾千年的老友了,你如何不知我心不在此,以前,你從不曾在此事上為難於我,可此次我出關後,你便一直……是為何意?”

“這個……”紅芪左右看了一眼,湊過去一點,小聲道,“我如何敢為難殿下,那不是因為這一切,都是陛下的意思嘛!”

鳳泱一臉迷惑:“父帝?”

紅芪低聲道:“對啊,就在您出關前夕,一日早朝,陛下單獨將我留下,明示暗示於我,說你老大不小了,卻始終連點消息都沒有,讓我給你物色段好姻緣呢。”

鳳泱:“………”

紅芪繼續道:“其實不止是你,陛下那時還說,既然二殿下也回來了,還痛改前非終於不再給他惹事,便尋思著也給他覓一段良緣,我倒是勸過陛下,說二殿下如今還小,不用像你一樣著急,但陛下說,怕你將二殿下帶壞,回頭六七千歲了也不肯結親,那他準得被你們氣死,所以決定從娃娃抓起,讓二殿下早早過來相親——不然你還真以為容悉帝君看得上人間的妖皇啊?”

鳳泱:“…………”

紅芪齜著個大牙繼續樂,道:“但是二殿下如今那個樣子,讓我給他覓良緣,不是為難我麼?可這畢竟是陛下的吩咐,再難我也得辦到不是?隻是天上人間的才子佳人被我翻了個遍,也沒尋到合適之人,直到前些時日,我去尋老虞對弈,看著他那張冷漠的木頭臉—

—你彆說,老虞雖然天天垮著個臉,生得卻是很不錯的,否則也不能在群芳榜上排至前五十。

“而且老虞隻知排兵布陣,對旁人的樣貌概不在意,我拿二殿下以前的畫像給他看,他也不像其他人一樣露出一副……的樣子,竟然還對我說了句‘此人骨骼清奇’——嘖嘖,他可是很少誇人的,總之我覺得他倆有戲,而且身份也十分相配,簡直天造地設,所以之前我見二殿下進了水月鏡花,才趁老虞不注意,一把將他推進去的!”

“……………”鳳泱捂著頭,好懸才沒把紅芪給踹下去。

幾句話間,二人已來到雪山之巔,遠遠一看,便能看到水月鏡花已缺了一半,所幸拱門前後已立著不少仙人,估摸著大部分的仙人,都被鏡靈送了出來。

等靠近了,一眼便見到了清音仙君,以及站在他身邊的幾位同屬天宮的仙人,虞景上仙自然也在其中,袖手立在一邊,見鳳泱與紅芪過來,對前者拱了下手,再用眼刀子狠狠紮著後者。

紅芪不痛不癢,眼神在人群中過了好幾遍,直至一個陌生的面孔衝他揮了下手,還比了個“噓”的姿勢,再朝某個方向指了指,眼中深藏的擔憂這才散去,也是此時,他聽到鳳泱在一邊詢問:“你們出來時,可有看到妖皇岑雙?”

沉默片刻,他聽到清音仙君道:“他眼下,還在水鏡之中。”

……

水月鏡花。

一道身影急速穿梭在開始塌陷的通道中,大抵是飛得太快,再加上手中的狐狸還沒將尾巴收起,於是被強風吹打一陣,便睡不安穩了,眼眸微顫,即將醒來。

岑雙抽空看了一眼,稍作思考,便將另一隻手的儡獸與小骨頭一道收入了儡獸空間,這才繼續朝外飛去。

果然,沒一會兒,手中人便有了動靜,那人大約在回想發生了什麼事,所以在回憶完畢後,迅速將耳朵跟尾巴收起,雙眸也變回黑瞳,還掙紮了一下,低低說了句什麼,含糊不清的,岑雙便沒有搭理他。

水鏡崩塌速度太快,他必須儘快出去。

容儀見他沒有反應,才大聲了些,字正腔圓,道:“你鬆手,孤自己能走。”

岑雙沒有停下,甚至不用看容儀那張蒼白憔悴的臉,都知道對方隻是自尊心作祟,實際上哪還有什麼力氣,隻怕動動手臂都費勁,所以掙紮的力道才那樣小,眼下對方莫說飛出去,就是走,他都走不動。

但岑雙懶得與他爭執,也不想說教,幾乎在容儀話音落下的同一時間,他便鬆了手,鬆得十分乾脆。

雖然這的確是容儀想要的,但他大抵沒有想到岑雙如此乾脆,是以愣了一下,才開始調動法力,想要追上對方的步伐,可他剛被鏡靈之力反噬,眼下還處於水鏡之中,哪裡能調動出什麼法力,隻能眼睜睜看著岑雙越走越遠,而他連邁步都艱難。

通道塌陷由遠及近,一轉眼,便塌陷到容儀腳下,掉下去的那一瞬,容儀瞪大了眼睛。

下一瞬,他眼睛瞪得更大了。

岑雙拉住他的手,向前飛時,側頭看了他一眼,揶揄道:“你能走?”

“……”容儀的魂魄好似此時才回到他體內,聽到聲音,一轉頭,便撞見對方唇角似有若無的笑,以及那雙有著卷曲睫毛的鳳目。

大抵是環境原因,大抵是不久前的經曆,大抵是太過虛弱導致他眼睛忽然瞎了,容儀竟然覺得,這樣的岑雙,有點好看。

像一縷春風,來得忽然,吹動湖水,蕩出了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岑雙並沒有注意容儀的小心思,也不在意,用比之前還要快的速度朝出口飛去,直至能窺見一點天上人間的風光時,才聽到對方惱羞成怒的聲音:“你是自己都嫌棄你的真面目,所以才一直用這張假臉了?”

岑雙現在的這張臉,正是他當初為了問路所化的那張路人臉,自茶山縣後,便一直沒有變回去。雖然他用哪張臉都無所謂,但容儀著意提醒,他也不忸怩,當即微微一笑,臉上法力波動,不過刹那,臉上便長滿蛇鱗,連同那雙好看的丹鳳眼,也變成了一雙長在腦門上的蛇眼。

變完了,還不忘朝容儀露出一個友善的微笑

容儀:“…………………”

所幸,他不用承受太久這樣的衝擊,因為下一刻,他們便看見了熟悉的風景,腳也踩上了熟悉的雪地。

還有一雙雙陌生又熟悉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們。

岑雙衝仙人們揮了揮爪子,笑眯眯道:“好巧啊,諸位都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