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3 章 亂鏡之茶山縣(1 / 1)

忙活一晚,等回程時,已是拂曉時分。

茶山縣周圍的妖氣已經散得七七八八,殘留下的妖氣已不會對這裡的生靈造成太大影響,至少當曦光落下時,茶山縣終於能讓人感受到夏日的氣息,微風過處,不再陰冷入骨。

但停了一夜的雨,在天光大亮後,再次落了下來。

卻並不讓人覺得陰森,因為妖物撤離得太過明顯,尤勝在第一時間發現這一點後,便挨家挨戶地將這個好消息通知過去,對於這個堅守到最後的修士,城中百姓無不信任依賴,是以在確信妖怪真的離開後,膽子大一些的人已經跑了出來。

一些人在暴雨之下肆意奔跑,一些人仰著頭迎著不斷墜落的雨滴,還有些人則在暴雨之中嚎啕大哭起來。

也許是在慶幸自己的劫後餘生,也許是在哀悼已經逝去的親人。

無論如何,他們活下來了,在這個幻境中,他們活下來了。

所以在發現他們四人再次入城後,這些已經知道救命恩人是誰的茶山縣人一個接一個跪了下來,一聲接一聲的叩謝連綿不絕,這架勢,屬實將還在與岑雙說話的江笑嚇了個不輕,連忙對他們說著些諸如“這都是我們應該做的”“莫跪莫跪,小姑娘這麼瘦弱,彆將身子跪壞了”“雨下得這樣大,大家快快回去啊”……

當然,無論江笑怎麼勸,這些人都堅持要跪他們一路,甚至好些人還保駕護航似的跟了過來,隻是隔著一定距離,眼看著他們入了善人府,不由面面相覷起來。

江笑對此也有些疑惑,他問道:“賢弟,你之前說我們趕緊回來看操縱招妖幡的人,現在我們回到這裡,意思是,做下此等惡事者,眼下便在這善人府?”

岑雙點了點頭,說道:“此事說來還是賢侄的功勞,若非賢侄那日對我說起鏡靈給你的提示,又描述得那樣繪聲繪色,隻怕我也沒那麼快察覺。”

江笑茫然地抱了下頭,怎麼也想不起來自己說過什麼,喃喃自語:“我說了啥,該死,原來一開始居然是我離真相最近麼,完蛋,還是想不起來。”

岑雙並不勉強於他,隻是也沒急著解釋,對另一人道:“我想,仙君定然也發現了罷?”

清音仙君道:“的確發現了一些不對勁之處。”

說完這句話後,清音便察覺到氣氛很安靜,這份安靜與兀自發呆的容小王爺以及抱頭思索的江公子無關,而是來自那位一路上或多或少都會附和兩句的妖皇。當他說到有所發現時,那位妖皇就將頭轉了過來,很安靜地看著他,一雙眼眨巴眨巴,仿佛是期待他多說一點。

清音抿了抿唇,又將視線移開。

他繼續道:“原本我與尊主所在的那個幻境,我們所看到的畫面提示中,所有紙人都是一個顏色,並無什麼特殊之處,可江公子所看到的提示卻有著明顯顏色區分,這是其一;

“其二,紅線謎題除了告知我們方向外,還給了一句似是而非的提示,即‘是真亦是假,是假亦是真’,它早早便提示

我們,在這場茶山縣之亂中,所有人的認知裡,有真有假,有人存心利用了一部分真相,編織出一個假象,蒙騙了所有人,引導他們認為,善人遇難是因為那三位道長,而群妖圍城是因為善人遇難;

“其三,據我觀察,茶山縣人似乎鐘愛養狗,幾乎我們過路之處,犬吠之聲不絕於耳,可善人府卻一隻活犬也不曾看見,若說他們是不喜家獸,可我又看到善人府的大部分屏風以及掛畫上,或多或少都繪有一隻黃狗的身影,不出所料,這應當也是鏡靈給仙人的提示。”

岑雙等清音仙君說完,才感慨道:“仙君觀察得真是細致,隻看了幾眼便猜得八九不離十,我當初還是因為元神出竅去探了善人房中的密室,才發現此事有異。??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這話一出,江笑也不抱頭了,他看著岑雙,震驚道:“賢弟,你你你——你之前還元神出竅去探密室?這,你還真是,藝高人膽大啊!”

另外兩個人也紛紛看了過去。

岑雙解釋道:“那時我跟隨李老進了善人房間後,便覺得裡面的各種布置實在詭異,後來我們分頭尋找線索,我又發現了有人一直在暗中跟蹤我,才將計就計,留下傀儡給跟蹤我的人一個假象,元神化出分身去了善人房中。”

那會兒岑雙雖然覺得那房間的確素淨了些,但是聯想到整個善人府都是素素的,所以那種古怪其實也算不上特彆明顯,至少岑雙雖然疑心但也沒有疑心到元神出竅過去探查的地步,可後面那多此一舉的跟蹤行為,便直接將岑雙所有懷疑都坐實了。

江笑道:“是了,在我們分頭行動前,賢弟唯有一次沒有與我們一起行動,便是單獨跟隨李老進了善人房間,這才招來幕後之人疑心跟蹤……所以賢弟,你在那暗室之中發現了什麼?”

岑雙道:“那個密室之中,隻有一座——墳墓。”

“!!”江笑道,“非人哉!居然有人在善人房中造墳墓?賢弟啊,你可看清了,那墳墓祭奠的是什麼人?”

岑雙卻搖了搖頭,道:“非是人,在那墳墓前方,墓碑之上,所掛的乃是一張繪了大黃狗的畫卷,所以,其實是有人在祭奠哀悼一隻狗。”

江笑因不能理解此等行為而一時失語。

岑雙道:“賢侄不如再回憶回憶,你可還記得你當初與我描述的第二個畫面中,那兩個紙人都是什麼顏色。”

江笑雖然想不起來他當初是怎麼和岑雙描述的,但是那個畫面他還是有印象的,當下便道:“第二個畫面,好像是一個灰色的大紙人,和一個黃色的……”他頓了頓,忽地眼眸瞪大,不可思議道,“賢弟,你的意思是,那個黃色紙人壓根就……不是人?”

岑雙卻是一笑,緩緩道:“也許不是,也許是,我們現下也隻是猜測,真相如何我也不清楚,但我們可以去問他,那個確定是人的,被招妖幡反噬的灰色紙人……瞧,他不是正在那裡等我們。”

雨越下越大。

善人的房門緊閉,但濃重的死氣卻無法掩蓋,昭示著善人已經亡故的事實;在善人

房門口,一個身著灰衣的老人正蹲著身子,手顫抖地撫著空氣,看起來像在撫摸什麼動物,可因為那裡什麼動物都沒有,才更顯詭異。

江笑驚訝道:“李老?!”

那蹲在那裡撫摸空氣的,正是善人府的管家,李老。

而李老在聽到江笑那一聲帶著驚訝意味的呼喚後,撫摸空氣的手才止住,緩緩抬起頭,開口時,還是早前的慈祥老人語氣,他道:“是仙長們啊?給仙長們添麻煩了。”

江笑卻指著他道:“你……李老,你的眼睛,你的臉……”

岑雙解釋道:“那是被招妖幡反噬的樣子,這隻是個開始。”

李老的雙眼已經血肉模糊,流下的淚混著血紅與部分眼珠,但李老看起來並不在乎,就像他也不在乎同樣開始腐爛的臉。他隻是又重新撫摸起了空氣,並且安撫般地道:“彆怕,阿黃,彆怕,沒人可以再傷害你,傷害過你的人,都糟了報應。”

江笑還是不敢置信,他看了眼李老身上的衣服,又看了眼空氣,終於還是沒忍住問道:“李老,到底怎麼回事,那些妖怪當真是你用招妖幡招來的?”

李老聽到這個問題,並沒有否認,反倒是溫和地點點頭,像一個再尋常不過的老人,甚至還給他們解釋:“是我,我將自己獻祭給了招妖幡,才換來了短暫的操控妖怪的力量,隻是我一開始並沒有想到事情會惡化成這樣,我最初隻是想用妖怪們逼這城裡的人做一個選擇,沒想到失控了,我被妖物迷惑,最後反被操控,成了具行屍走肉,若非仙長們斬斷招妖幡與我的聯係,我隻怕還不能恢複清明,所以,才要多謝仙長。”

岑雙聽罷,問道:“你原本要逼他們做什麼選擇?”

李老笑了下,道:“逼迫城裡的人必須做一個選擇,要麼他們活著,要麼,將那位大善人從城牆上丟下去,讓他也感受一下,被拋棄、傷害、吞食的滋味。”

岑雙問他:“是因為阿黃?”

李老笑著道:“是啊,是因為阿黃。”

阿黃是李老從小養大的一隻大黃狗,陪伴了他很多年,於李老而言,阿黃是遠勝家人的存在。那時李老還很年輕,因為脾氣好,又孤苦伶仃,時常被無賴欺壓,他是沒什麼脾氣,本著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處事原則,忍忍就過去了。可是阿黃通人性,它不可能看到主人被毆打還無動於衷,便總是會衝到前方保護李老。

可是再凶惡的野犬也鬥不過手持武器的人,更何況阿黃隻是一條瘦弱的家犬,那些流氓地痞被阿黃追著咬過好幾次後,早就有了報複的想法,便趁著李老出門時,攜了刀棍闖入了李老的家,將阿黃活活打死,拖著阿黃的屍體耀武揚威地離開了。

等李老找到那群人時,那幾個人正圍坐在一個破廟裡,燒著火架著鍋,鍋裡面還有個狗頭,大小不一的骨頭丟了一地,那幾人面孔是扭曲的,皮肉是鬆垮,像是還沒學會穿好人皮的惡鬼,正哈哈大笑著。

李老愣愣地看著那個鍋很久,又被嘲笑了很久,才從地上撿起一根棒子,想也

沒想,直接打了過去。之後,發了狂的李老竟然憑一己之力將那幾個地痞打得半死不活,而他也確實存了心要打死他們給阿黃報仇,可偏偏,有人阻止了他。

是尚且年輕的善人。

年輕的善人已經足夠悲天憫人,他匆忙命人將他們拉開,安撫了那些被打得淒慘的地痞幾句,便追問李老,究竟發生了什麼,李老抱著木棍,身上也有很多傷,驟然聽到善人問話,大腦都嗡嗡地吵個不休,好半響才反應過來,剛要解釋,便被地上那些地痞搶了話頭,一個個說著,他們不過是吃了一條瘋狗,就被李老發瘋了一樣追打。

他們認出了善人,處處將自己說得很可憐,說自己無父無母無依無靠,饑腸轆轆隻能以乞討為生,李老平素不願意接濟他們便也罷了,居然還時常放狗咬人,今天是因為他們太餓了,加上忍無可忍,才將那條狗殺了吃了。

李老當然不可能坐看他們汙蔑阿黃,便將實情說出,可那幾個人指著被打斷的腿腳,指著滿頭的血,跟善人說,就憑李老這個狠毒勁,還能被他們欺負?

他們總是占理的,不管之前發生了什麼,善人所見到的情況確實是李老險些將幾個人活活打死,而那幾個人既沒殺人也沒放火,不過是吃了一條狗,即使有錯,也罪不至死,挨了這麼多打,無論如何,也足夠了。

所以大善人一如既往地做個好人,想要這兩邊化解矛盾,李老如今已經記不住大善人那時說了什麼,他唯一記得的一句,是善人說,他們隻是餓壞了,才會吃掉阿黃,阿黃之死,功德無量,來世定會投胎到一個好人家,所以讓李老放寬心,不要被仇恨蒙蔽了雙眼,畢竟,冤冤相報何時了。

後來年輕的善人給了李老很多銀子,囑咐他,再養隻狗就好了,又說,我知道你是個好人,所以也會明白我的苦心。

那時李老捧著一把骨頭,還有很多銀子,應了聲“好”,又說了聲“多謝善人”。

他並沒有再養狗。

後來他又是怎麼進的善人府,怎麼當上善人的管家,李老並沒有再提及,因為他全身腐爛得越發厲害,總不能將生平一一言明。

他隻是跟岑雙幾人祈求道:“你們是仙長,一定可以幫我把阿黃送走罷?可以幫我送阿黃去轉世嗎,我做下的事,與阿黃無關,它當初因為死得太過淒慘,冤魂因尋不到往生之門而滯留人間,我必須要將阿黃痛恨的那些人殺了才能化解它的怨氣,何況,就算我不殺,阿黃也會殺,可阿黃殺了,就會徹底變成厲鬼,無法去冥府輪回……”

岑雙看著他撫摸空氣的手,忽地笑了下,說道:“可它現在不已經是厲鬼了麼?”

李老的手頓了下。

岑雙道:“是你引導善人做下錯事,又騙他吐出去疾丸,如此他命格崩盤,阿黃便能接近善人,慢慢吞噬善人生氣,到最後,你被招妖幡反噬之際,沒來得及攔住阿黃,導致阿黃將它最痛恨的人給殺了,是也不是?”

大雨滂沱。

“阿黃,不許對仙長們無理。”李老忽地說了

這樣一句話,轉而對岑雙道:“與仙長所言相差無幾……看來,阿黃與我一樣,終歸是要為了殺害天命眷顧之人,而遭到報應,隻是我並不後悔,我隻恨,為何時至今日,才能報複於他。”

岑雙道:“阿黃雖成了厲鬼,但它也隻是殺了一個人,還有可被淨化的可能,你應該也知道,茶山縣很多善靈都被汙染成了妖物,在方才,它們也被我們淨化了,所以再加個阿黃,也不算什麼。”

容儀聽到這句話後,皺了皺眉,剛想說些什麼,卻被一邊的江笑拉住,江笑還衝他搖了搖頭,示意他先彆插話。

李老道:“仙長,你說的,可是真的?!”

岑雙道:“你可以相信,也可以不信,總之,阿黃能不能成功渡過往生之門去冥府輪回,全看你的意思。”

李老願意為阿黃做那麼多事,不就是希望阿黃可以輪回轉世,眼下岑雙這一句話,已足夠他賭一把,所以他道:“仙長,要怎麼樣才肯為阿黃淨化它一身凶煞之氣?”

岑雙道:“有幾個問題,你回答了我,我便幫你將阿黃送入冥府轉世。”

見李老點頭,岑雙便走近兩步,說道:“你早有報複李老的想法,為何直到如今才開始報複?”

李老遲疑了一下,但是他撫摸了一下空氣,最終還是道:“老爺他有仙澤護體,心懷惡念者不能接近於他,我要接近老爺,便隻能趕走阿黃,久而久之……直到前段時間,我的腦袋裡突然多出了一個聲音,提醒了我,我才……”

岑雙道:“所以你對善人用的那些計劃,包括後來嫁禍給他人一事,也都是那個聲音教給你的?”

李老道:“是這樣……怪隻怪這麼些年下來,隻有那三妖道敢對善人出手,那個聲音跟我說,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

岑雙又問:“招妖幡也是他給你的?”

李老點頭道:“他說,老爺當初能冠冕堂皇地說出那樣一通話,是因為他被凡人推崇讚譽太過,太過高高在上,隻有讓他被那些他曾經護著的人狠狠背叛,讓他也被拋棄過,才能對阿黃之事感同身受,也才會後悔當初他放那幾個人走的決定。”

岑雙並不評價這兩者之間有什麼相似之處,因為李老下半身已經完全化成了血水,所以他隻問關鍵所在:“他在你身體中時,你可有聽見他與其他人說話?我們去到群妖藏身之地時,曾見到了滿池血水,那些應該也不是你弄的吧?”

李老答:“我不知道什麼滿池血水,也不知道他能跟我之外的人聯係,我除了能跟他說話外,其他的事一概不知,後來,後來我被招妖幡反向操控,便更不清楚了。”

這句話落下後,李老嘴唇動了動,大約隻來得及說出一個“求”字,便跟肉塊一樣散在地上,最後全部化成了血水。

招妖幡的反噬,本就如此,李老既然將自己獻祭,那麼時機一到,他自然屍骨無存,魂飛魄散。

江笑左右看了一圈,納悶道:“所以阿黃在哪?方才容儀與我便奇怪了,這裡也沒什麼厲鬼的氣息啊,不過看賢弟你正在問話,方才就沒有問你。”

清音仙君道:“沒有厲鬼,沒有阿黃。”

江笑道:“沒有?”

“確實沒有,”岑雙道,“什麼阿黃的冤魂,想來,不過是李老臆想出來,能讓他心安理得報複那些人以及善人的幻覺罷了。”

所以在李老沒有遇到那個神秘的聲音之前,他其實已經慢慢放下仇恨,連阿黃的幻覺都不會再看到了,而在李老的口中,這件事就變成了“趕走”阿黃。

也或許不是放下,而是李老將仇恨埋得太深,深到他自己都快忘了,所以才會在彆人的刻意引導之下,那麼快死灰複燃。

但無論如何,阿黃早早轉世已成事實,李老遭受招妖幡反噬而魂飛魄散也是事實,群妖被驅逐,善靈被淨化,茶山縣善人的遇難真相,也終於水落石出。

岑雙將手中青傘收起,竹葉散開時,他仰頭看了看天色,笑著對諸人道:“各位,我們大概很快就要離開這個幻境了,你們準備好失去法力了麼?”

在他的提醒下,幾人這才想起另一個幻境會封禁法力的事,尤其是江笑與容儀,他們一個被禁足,一個在沙漠跋涉,此時想起來後,紛紛面如土色。

好在,這個幻境的雨暫時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