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章 亂鏡之南山一夢(1 / 1)

原本的丞相自然不叫赫連丞相,因為如今的赫連二字所使用的乃是清音仙君的姓氏,原本的那位丞相姓楚,旁人稱之為楚相。

岑雙讓炎七枝買來的這冊,說的便是這位楚相。早前之所以說這冊與其他情緣類暢銷書有所不同,是因為這不止是一個純粹的凡人世界觀,其中所描述的愛恨糾葛,所涉及的三人,都是男子。

關於這位丞相與其白月光的故事其實非常簡單,便是白月光三皇子一開始隻是看中丞相的權利地位,是如同其他皇子一般,隻是想讓對方助他登上皇位,但他懷揣著野心接近丞相的同時,又包裹上了“愛慕”這一層糖衣,隻是後來南下治水,孤男寡男的,兩人竟是生出了真正的情愫。

但此時二人均未戳破那一層窗戶紙,他們是在曖昧中爭吵,又在爭吵中曖昧,一個遲鈍,一個彆扭,居然真的一直不曾有誰明說過彼此心事,哪怕是這次的斷崖事件,嘴上彆扭其實內心擔憂壞了的三皇子風風火火地趕來了丞相府,第一件事,竟然還是跟丞相吵架。

畢竟三皇子再怎麼煩悶擔憂,嘴裡也是吐不出一句好話的,於是他說著說著,這二人就這麼又吵了起來,而就在他們這樣爭吵的間隙,六皇子來了。

六皇子是來看望故人的。

如此又不得不提到六皇子與丞相之間的牽扯。

而說起丞相與未來暴君六皇子之間的糾葛,那就要複雜上許多了,甚至複雜到六皇子的情感變化以及心路曆程,都是不分明的。

六皇子與丞相相識遠比三皇子要早上太多,早在六皇子還是個七歲孩童那一年,便與被皇帝指來做他夫子的丞相有了交集,從七歲到十歲,那三年時間他們亦師亦友,形影不離,也因為有了少年夫子的照顧與陪伴,六皇子的身體日漸好轉,性子也不再如往日一般陰沉,在被送往無業寺前夕,他甚至已經不再如以往般畏懼人群。

隻是好景不長,六皇子注定要被送去無業寺,未來的道路如無意外一眼便可看到頭,但少年注定要奔赴屬於他的光明前程,他不可能這輩子都隻縮那一角破敗院落,況且他與六皇子本來也不是同一路人。

後來時光荏苒,年輕的夫子少年得誌,加官進爵,成了立國以來最年輕的丞相大人,丞相大人平素待人接物寬容平和,人緣向來很好,又因討好他的人不計其數,所以他身邊也從來不缺人,人來人往形形色色,多到他自己都記不住,能讓他記住的,定是鮮活肆意與眾不同的少年,是如三皇子般被嬌寵出的光鮮明豔,至於那個灰撲撲如塵埃一般平凡普通的孩子,自然早就成了他生命中的過客,十年,足以物是人非。

但六皇子卻一直記得這位先生,因為他生命中出現的人太少了,而能短暫停留在他身邊還待他好的人就更少了,雖然丞相大人對六皇子與對其他人並無什麼兩樣,隻因他慣來宅心仁厚,越是不在意,反而能越平和對待,等他真的上心了,那可就完全兩幅面孔,就如他後來與三皇子爭吵不休不說,嘴還毒得緊,讓三皇子

時常被他氣得跳腳,而他也獨獨隻招惹三皇子這一個人,當然這些是那時的六皇子所不知情的。

他從前不知道丞相大人有兩幅面孔,他隻知道那人是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個對他那麼好的人。他不知道好心人在路上隨便施舍了個肉包子給即將餓死的幼犬,對好心人而言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是過後即忘的小事,而那肉包子,也是人人都可以給,因為它本身並不珍貴,唯有幼犬將它揣在懷裡,揣到那包子涼了、餿了,也沒舍得吃。

幼犬……啊不,六皇子是在認出故人之後,又來探望故人時發現他這位故人竟是有兩副面孔的。彼時丞相與三皇子因為六皇子的到來總算暫且休戰,卻沒有休多久,就在這幾人就一個話題淺淺聊了幾句,聊著聊著不知怎麼就聊到了南下治水時那二人身上發生的事,於是沒一會兒,這二人就撿起了當初的分歧,又吵了起來,這二人的心思雖還沒有說開,但他們吵架時那旁若無人的氛圍,無人能插足其中。

六皇子神色淡淡地喝著茶,沒人知道他那時的想法,但他那些故人相認會說的話,到離開時也不曾提到過一句。後來丞相至死時,他也沒有表明過一句自己對丞相的心思,更不曾表露過對三皇子與丞相這對苦命鴛鴦的看法,在那一本名叫《南山一夢》的章回中,隻有一個場景稍稍泄露了一點六皇子的心理活動。

那個場景便是發生在中秋夜宴。

彼時,也是六皇子第一次真正意義上出現在大眾面前,可迎接他的並不是善意,而是挑釁、鄙夷與羞辱。那是一場君臣同慶歡聚一堂的夜宴,入場俱是皇親貴胄與達官顯貴,在那裡,自持身份者無視於他,傲慢無禮者諷刺於他,而還有一些人,他們對六皇子有種惡意的好奇,於是逼迫他摘下面具,又在看到他的真面目後大肆嘲笑,還將他比喻得粗鄙不堪,最後在推搡中將六皇子連人帶輪椅推到了池塘中。

他們看著他掙紮求生的邋遢模樣哈哈大笑,直到熱鬨看夠了才命人將這個被人遺忘的皇子拉上來,逼迫他不許將這事說出去。

這種事對任何一個皇子來說都是屈辱至極的事,但他那些兄弟姐妹裡又有誰會與他一樣遭遇這樣的事?而六皇子本身卻早已見怪不怪,無論七歲以前,還是十歲以後,發生在他身上的此類糟心事件從未少過,彼時六皇子在皇城中尚無根基,自當要忍常人之不能忍,不過是臥薪嘗膽罷了。

隻是那些人走後,他一點點朝自己輪椅爬,卻怎麼也上不去的樣子,還是狼狽,十分狼狽,太狼狽了。

最後是路過的丞相大人目睹了這一幕,又好心將六皇子抱上輪椅的。他早不來晚不來,總是這麼掐點似的每次都剛好撞上六皇子最落魄的時候,偏偏每次又都跟施舍一般,不會讓這份好意停留多久,上次是因為皇帝將六皇子送去無業寺,這次很湊巧的,是這一幕剛好被三皇子撞見了。

又很不湊巧的,三皇子旁的沒看到,隻看到丞相抱著六皇子的那一幕,於是接下來的畫面可想而知,自然是他逃他追他拉住他的手他反手一巴掌他說你聽我解釋他

說我不聽我不聽……總之,在最後的最後,他們終於將那層窗戶紙捅破了。

六皇子就在不遠處一直看著他們,也不知道他殘著一條腿是怎麼能活躍在吃瓜第一線的,但反正他就是將一切都收入眼中了,還不曾讓那兩人發現,也或許是那兩人吻得太投入,又是剛心意相通的時刻,眼中自然隻有彼此。

這一切六皇子都隻是靜靜看著,無論那兩人用他的狼狽當紅線將彼此心意說開也好,還是之後彆扭的擁吻也罷,六皇子始終都是淡淡的,不動聲色的,唯有在覺得無趣而打算離開前,看到那兩個人做出了某個動作,才讓六皇子臉上的表情才有了明顯波動。

這也是這本章回中,關於六皇子的描述裡,唯一的波瀾。

是他看到丞相伸出手指,與三皇子做了一個拉鉤的動作。

在描述這一段時,啟用了一段插敘,敘述的是六皇子年幼的事。那是在十歲的六皇子即將被送去無業寺的前夕,臨行前,他突然跳下馬車,拉住了那個同樣打算離開的少年,問他:“先生,是不是我走了,就再也不會有人記得我了,是不是所有人都盼望我離開,是不是因為我是個怪物,所以所有人都不喜歡我?”

那位年輕的夫子聽罷後,揉了揉六皇子亂糟糟的腦袋,說道:“殿下,你不是怪物,又怎麼會消失,就算他們都不記得你了,我也會永遠記得殿下,因為我們可是最好的朋友,你若不信,我們拉鉤。”

六皇子問他:“隻要拉過鉤,你就不會忘了我?”

少年道:“是。”

便伸出尾指勾住了小皇子的小指,帶著小孩的手晃了晃,又用拇指按在對方的拇指上,少年才道:“無論何時,我都會永遠站在殿下這邊,所以殿下,去罷,對你而言,那裡一定比皇城要好上太多。”

原來大人說的話,都是騙小孩的。

因為少年他當初說的那些話,其實都隻是為了引出最後一個“去罷”,時過境遷之後,再想起這件事的六皇子,才忽地品出了其中的意味。

在這麼一段描述後,六皇子似乎就真的成了一道影子,一道甘願做個備胎的影子,他開始默默對丞相好,卻又不說原因的好,也並非是要破壞三皇子與丞相之間感情的那種好,他隻是會在二人吵架的時候來回周轉,會先去找他的三皇兄,微笑著聽三皇子大罵丞相不懂情趣,在三皇子發泄完情緒後委婉提起丞相為他做了哪些事,又有多在乎他雲雲;

勸好了三皇子後,他便會前往丞相府,將三皇子的狀態轉達給丞相,再聽丞相彈一曲古琴,最後給丞相提幾個怎麼哄人的小建議,又由於六皇子心思細膩,幾乎每次都能以最快的速度將吵架的兩個人重新撮合好。

實在是拉得一手好郎。

這麼一來二去,彆的不說,至少六皇子在丞相與三皇子這裡可算是個好小弟了,於是接下來的日子,在外行走時他有三皇子罩著,便再也沒有不長眼的來隨便欺辱他,又因他開始一點點向這二人展現出手段能力,便也開始得這二人器重。

卻不知從何時開始,曾經陰鬱沉冷的六皇子竟搖身一變,成了個溫溫和和的老好人,他轉變的過程極其自然,便無人在意,隻當他是近朱者赤,而且本來也沒幾個人能記得原本的六皇子是個什麼人,隨著那位老國師的駕鶴西去,後來那些見過六皇子的,都默認他就是如今這個樣子。

所以誰也想不到三皇子腹背受敵之時,還會遭受六皇子的反戈一擊,他自認待這個六弟已是極好,其他的兄弟姐妹他甚至都不曾放在眼裡,才更想不到,他的六弟會那樣溫和又無害地笑著,隻是笑著,一抬手,那不知何時投靠對方的將領便聽令地舉劍插進他的胸膛。

血色滿地。

六皇子的偽裝實在太好,所以他們都沒有察覺到,不知何時起他竟然已經強大到如此地步,他甚至是個隻能坐在輪椅裡的病秧子殘廢,竟然將他那些手足個個玩弄於股掌之間,最後更是在皇帝病重之際直接發動兵變,至此,塵埃落定。

多年壓抑,一朝釋放本性,六皇子將自己的殘忍與心狠手辣表現得淋漓儘致,十年青燈古佛,終究壓不住他骨子裡的狠戾無情,一時之間,俱是怨聲載道。但已然稱帝的六皇子不管不顧,高興了便大興土木,不高興就要“賞”人刖刑,那些人當初不是笑他是個瘸子殘廢麼,如今自己也變成他這樣了。

大家都變成一樣的人了,就能理解他的痛苦了罷?

總之六皇子的腦回路從小就是這麼古怪,又因為壓抑多年,直接在沉默中變了個大態,其上位後的種種荒唐事跡,不勝枚舉。這其中,要說最古怪的,還是他對那位丞相的態度,正是這份古怪態度,才讓很多人篤定六皇子乃是思慕丞相。

他毫無理由地罷黜了丞相官職不說,公然將人召入皇宮並將之拿下,此後就一直關押在後宮之中……後宮哎!那麼多的大牢他不關押,卻將人關到了自己的後宮裡去,嘖嘖嘖嘖嘖嘖嘖……

可實際上,將丞相捉到了抬頭不見低頭見的皇宮後,六皇子並沒有做什麼強取豪奪之事,首先條件不允許——隻怕他還沒開始強取豪奪就從輪椅上摔下來吐血了;

其次六皇子的思維與行為向來古怪和讓人看不透——他捉到丞相後隻會時不時去看對方幾眼,也不管丞相對他是如何嚴冬般冷酷,他看起來也完全不在乎對方的態度,隻是自顧自那麼看著,也不知他看出了個什麼東西,在三年後的某一天,他給丞相端去了一杯酒。

那是一杯毒酒。

他甚至在最後都不曾給對方留個全屍,仿佛有什麼深仇大恨般,在人死後將人一把火燒了,骨灰全都撒到了江水之中。

那一條江的路線乃是會先繞一座山行走一圈,然後才彙入更廣闊的江河。所繞行的那座山名叫南山,正是《南山一夢》的南山。

故事的最後,便是城破之前,六皇子站在南山山頂,遙望著滔滔江水,望了那麼一會兒後,拖著一條斷腿,轉身離去,並不回頭,安然赴死。

如此,岑雙與清音進入此世所看到的那三個畫面便變得不言而喻。清

音仙君最早看到的第一個畫面,原來就是這個幻境故事的結局,因著丞相的骨灰被灑在江水中,隨著江河流水離去,所以鏡靈用了一個撐著孤舟的紙人演繹出離開的畫面,而那個站在山頂片刻便離開的紙人身影,自然就是六皇子了。

而仙君看到的第二個畫面,毫無疑問是十年之後,重逢時的那場斷崖意外,那裡也是六皇子初次認出丞相是故人的劇情,而斷了腿的紙人,便是六皇子了,那時,便是丞相背著他一步一步走出絕境。

至於岑雙那個沒看完的畫面,不出意外,定然是中秋夜宴上發生的事了,也因著宴會盛大,才會有那麼多紙人來來往往。之所以猜中秋夜宴,也是因為雖然人是紙人,但是鏡靈給出的環境還是很還原的,他所看到的,便是不夜的燈火,高懸的明燈,金碧輝煌的皇城。

如無意外,他們出境的關鍵,也定然與這三個劇情提示有關。至於具體是要他與清音仙君做些什麼,原著沒提——畢竟那玩意搞個幻境的意義就是為了飆車——他想要知道的話,便隻能是與仙君合力拿到題目。

而如今,岑雙便走在清音仙君所在的相府,前去對答案以及看好戲的路上。

夏日的微風拂過花草,帶來一陣芬芳馥鬱的花香,漫步盎然綠意點綴的九曲回廊,往左看,是菡萏搖曳的清水池塘,往右看,是楊柳青青的綠岸風光,往前看,是一道隱約露出幾根翠竹的景牆,往後看……

“殿下!六殿下!您,您怎麼走到這兒來了,等等,等等小人為您通報——”往後看,是追了半天終於追上岑雙的那位丞相大人的貼身侍從。

而明明看起來走得很慢,卻輕鬆將人甩掉的岑雙這次終於頓住步子,回過身時,微微一笑:“不必了,先前不是通報過了,想必丞相大人他是見我的,既然他點頭了,我又何須再等,何況,為何三皇兄來了便不能見我,又不是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你說是也不是?”

侍從呆了一瞬,半響才呐呐道:“殿下說的,有理,那……小人為您引路!”說罷匆忙垂頭,跑到岑雙前面引路去了。

這侍從眼下莫說耳朵面頰,就是整個脖子都紅了,他看似沉著地朝前走著,其實連六殿下有沒有跟上來都沒有注意到,因為他現在還無法從方才的畫面中回過神,內心尖叫,靈魂呐喊,俱不能宣之於口,以至於他不敢再看六殿下一眼。

彼時六殿下身後是大片的菡萏與竹影,有微風輕輕吹動六殿下的發梢,他的發梢微微晃動,他的紅唇也微微揚起,因六殿下膚賽霜雪,於是那一抹紅豔便分外惹人注目,像極了開在冥府的曼珠沙華,美麗卻實在危險,讓人有心嘗試,卻又不敢涉足。隻感歎,池塘中的雪白菡萏,楊柳岸的青青垂柳,景牆後的綽約竹影,都不及他回眸刹那,笑意嫣然。

從前隻道三皇子生得明豔動人,可自從六皇子斷崖回來之後,以後又有誰還敢在六殿下面前道個“豔”字?從前旁人說三皇子男生女相傾國傾城,可若三皇子是傾城顏色,那六皇子豈不是足夠亂世的殊色了?不錯,六殿下生成這樣,

倘若他不是皇子,不知會引來多少人覬覦,那些人會為了他爭來搶去大打出手,如此一來,隻怕這世道都要亂了去。

可即使六殿下是殿下,憑他這副相貌,隻怕來日中秋夜宴,普一現身人前,還是會引起軒然大波。

侍從邊走邊想,卻忽然覺得身後未免太過安靜,停下去看時,才發現對方居然站在原地不曾走動,侍從有心想問,卻忽地觸及六殿下似笑非笑的狹長眼眸,心下一慌,竟是“撲通”一聲跪了下去。

侍從:“……”

岑雙:“……”

他有那麼嚇人麼?

岑雙托腮將這顯然還是個少年的紙人NPC打量了幾眼,心中估摸著,這鏡靈還活著時,大抵是個極端顏控。鏡靈是鏡妖被煉化後殘留下的一道靈識,鏡中世界的紙人俱是它所製作,自然受它影響最重,所以這鏡中世界的紙人們如此三觀跟著五官跑,可見鏡靈是個什麼尿性。

雖然這小隨從在想什麼幾乎都印在腦門上了,但岑雙終究沒什麼計較的心思,當然也沒叫對方起身就是了。托腮的手放下,也不需要人領路,直直朝目的地走去。

徒留侍從跪在原地,打了個寒戰。

因為六殿下方才路過時,鬥篷帶起的那一陣風,可冷了,像數九寒天裡才有的刺骨寒風,又像是被冰封千年的人從骨子裡散發出的寒意。

怎麼會有人笑得與春風無異,卻又詭異得像是深埋墓地千年不腐的屍體?所以說,六殿下他哪裡是什麼供人爭搶觀賞的嬌花,分明是藏在冰河之下的暗礁,其深邃危險,是足以致命的。

隻這一刹,侍從終於不敢再東想西想,當下便將紛亂的心思全都收拾起來,站起身時,倒沒有再追上去,而是轉身朝門口走去。

相爺方才說了,六皇子以後進出相府都不用稟告,任對方自由來往,所以他得去通知那些守在門口的人才行,以後他們這個府邸可就又要多一個想來便來想走便走的人了。而他方才的阻攔,其實也隻是擔心六皇子被三皇子遷怒,畢竟三皇子拿鞭子抽人時,那是真的痛。

而且三皇子醋勁賊大,還不自知。原本侍從還擔心模樣生得好似人間富貴花的六殿下受欺負,如今看來卻是他想多了,因此這麼一明白,他自當不再多管閒事。

——但話說回來,六皇子怎麼看起來頗為熟悉相府似的,居然能精準地朝著相爺所在的書房走去的?

隻記得自己在幻境中身份的小紙人,自然不知道他方才各種聯想猜測的乃是位仙人,而且是位大老遠就聽見爭吵聲,因此完全是循著聲音走過去的仙人。

不錯,就在不遠處的那座書房,源源不斷傳來的聲音都快將岑雙耳朵吵聾了,哪裡還需要人引路。其實要說爭吵也不完全對,因為那完全是三皇子一個人的獨角戲,隨著岑雙越走越近,那聲音也越來越大聲。

“什麼意思,你是在跟我開玩笑?什麼叫不認識我,我問你什麼叫不認得我了?!”是三皇子的聲音。

“丞相大人,本殿下與你說話你聽

到沒有!”還是三皇子的聲音。

“赫連清音!你看著我!說話!”

岑雙已經穿過景牆,正正好能透過大開的窗戶看到室內的情形,他稍加思索,便走到了一側的棵古樹旁。這古樹高大繁茂,一看便是前人不舍得砍伐,遂留著做了一道景致,而今倒也成了岑雙“觀景”的好去處。

岑雙坐到樹杈上時,並未發出什麼動靜,輕晃的樹葉有如風來,並不明顯,至少從表面來看,室內的那兩人並沒有一個往這邊看,而從他的角度看去,三皇子與清音仙君俱是背對著他的方向,具體而言,便是清音仙君背對著他們兩個人,單手負於身後,透過另一扇窗,看著不知名的地方,而三皇子則幾次三番衝著清音揚起鞭子,卻又沒有一次落下。

當然,他就算打了,也傷不到清音仙君分毫就是。

不過在三皇子忍無可忍叫出仙君本名後,也正是岑雙剛爬上樹的那一刹,對方終於轉過了身子,不知道是不是岑雙的錯覺,他那一刹似乎看到清音仙君彎了下唇角,因為弧度太淺又一瞬即逝,讓岑雙不確定是不是自己的錯覺,等他定睛一看時,清音仙君便又是那副雲淡風輕的模樣了。

而岑雙也聽到了自來到相府後清音說的第一句話,清越而冷淡,道:“說什麼。”

“……”三皇子抖了一下,大約是被氣狠了,一時竟是失了言語,半響才找回話頭,惱怒道,“說你為何假裝不認得我!”

清音仙君的眼眸被白綾遮住,誰也不知他看著哪裡,但多少也能通過他的話語看出他對這幻境中紙人的態度,是如同對任何人一樣的疏遠,道:“不是不認得你,是我從未認識過你。”

清音仙君倒是實話實說,他似乎也完全不知道他所扮演的這個身份與三皇子有什麼乾係,甚至都不知道對方就是三皇子,當然,看清音仙君的態度,他也並不感興趣。

不過嚴格說起來,他們進來的時間還算早,那位丞相與三皇子之間的窗戶紙還牢牢隔在那裡,而那兩人雖彼此屬意,但還沒到非對方不可的地步,尤其是三皇子,他之所以這麼揪著不放,更多也隻是為了丞相這個身份與身份後面帶來的捷徑,要說他如今有多喜歡丞相,那也是不可能的。

皇室中人,哪有那麼容易傾心相許,如今的三皇子自然還沒有如故事中那樣與丞相幾番出生入死,更不曾生死相許,所以他在看出對方當真是鐵了心要跟他割袍斷義時,也不再偽裝了,冷冷道了句:“你的意思便是你失憶了麼?”

清音冷淡得與他難分伯仲:“失憶麼?那你便當我失憶了罷。”

按理來說,清音仙君這句話與他之前所言中的含義並無分彆,按照三皇子的邏輯,他應該還是不會相信的,可這並非真實世界,而是一處幻境,還是擁有各種設定的幻境,這些設定中就包括清音仙君的“失憶”說辭,而這個說辭,雖不至於讓三皇子回答清音仙君什麼問題,但也會讓他默認對方這個狀態,從而潛移默化接受這件事。

於是三皇子便不得不打心裡信服了這個理由,

可他也不會那麼容易放棄,鞭子一甩,放下一句狠話:“不過是腦子摔壞了,眼睛也摔瞎了,本殿下手下能人異士多如過江之鯽,總有一個能治好你,既然招惹了本殿下,就彆想讓本殿下輕易罷休!”說罷,轉身離開。

但還是氣不順,在出門之際,一腳將丞相大人的書房大門踹掉了。

是真的直接一整塊門板垮掉的那種踹掉。

真是個好生不講理的主,分明是他先招惹的丞相,還隻是為了騙丞相一顆真心來為他辦事,結果自討苦吃自己賠進去了微薄的情意,反倒是惡人先告狀了,不過麼,那兩個一個鍋配一個蓋,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就是了。

岑雙支著下巴,先是看了一眼被踹爛的門板,轉而又去看那道越走越遠的大紅身影,越看越覺得,其實比起清音仙君,自己的角色卡倒也不是那麼難以接受了——住得差點也沒什麼,但是綁定了這樣一個一腳足以踹爛一條門的暴力狂,那可真是……嗯,原來還是仙君要比他更倒黴一些。

哎,不愧是《仙跡豔事》裡倒黴透頂的主人公,比不過比不過。

就這麼感慨著,直到那道紅色身影完全走出視野範圍,岑雙才將視線收回,便準備下樹,然後偽裝成一無所知初入此地的狀態,誰料垂眸往下看時,正正好與樹下的仙君撞了滿眼。

岑雙:“……”

仙君竟是不知何時從書房走了出來,還走到了這棵古樹下方,並非正下方,是個不遠不近的距離,恰一陣微風拂過,這鬱鬱青青枝繁葉茂的古樹順著風過抖落下數片落葉,隔著紛紛揚揚的樹葉,便見仙君衣白勝雪,紫帶紛飛,單手負於身後,日光之下,微微昂首,透過零碎的枝葉與岑雙眼眸對上了。

這世上最尷尬之事,莫過於偷聽他人牆角之際,反被正主抓了個現形。

但也許,岑雙心想,也許仙君隻是因為被這裡的紙片人擾得心煩,所以眼下不過是出來思考仙生,又因為英雄所見略同,仙君也覺得這棵樹長得甚好,所以就乾脆來到樹下思考起來……

不過仙君朝樹枝看了幾眼,隨後說出口的話,就將岑雙的希冀打破了。仙君道:“尊主這是在做什麼?”

明知故問。

岑雙沉吟片刻,道:“清音府上風景獨好,故而本座來到此地後,止不住想要登高望遠,隻盼能將相府風光儘收眼底……我如此說,你信麼?”

他本來是還想多說幾句的,可就在他說到“儘收眼底”時,清音仙君竟是忽地將手抬起,是個握拳抵唇的姿勢,而這次清音仙君面上的弧度也教岑雙看了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讓他一時覺得自己好像一隻在枝頭胡言亂語的蠢鳥,隻供人取樂去了,於是說著說著,後面的話就不陰不陽地變成了個“你信麼”。

怎麼說,他承認這個理由的確蹩腳,可這也沒什麼好笑的吧?清音仙君的笑點,真是古古怪怪。

那廂仙君也沒說自己信與不信,隻是將抵唇的手放下,再說話時,又是如早前一樣的輕淡模樣了,他道:“尊

主看了這般久,想來也該看夠,如今正值午後,舍外日光漸盛,尊主來尋我必有要事,不若你我移步書閣商談。”

仙人之軀哪裡會怕幻境中的日光,但岑雙多少知道這是仙君在給他一個台階下,而他自然不會枉費對方好意,當下便笑吟吟一點頭,從樹上跳了下去,也不知有意無意,竟是剛剛好落在仙君身前,捎來一縷樹梢的風,輕輕掠過仙君的面頰。

若是再近一步,便要撲到對方身上去了。

仙君被廣袖掩蓋的指頭微微一蜷,還未曾說話,便見那位妖皇尊主言笑晏晏地往後退了一步,似是個歉意語氣,道:“真是失禮,不曾想法力封禁竟然對我有如此大的影響,險些要傷到清音,還望你不要見怪。”

“無礙,”清音仙君頓了頓,又道,“不會傷到。”

當然不會傷到,清音仙君雖是個準仙的名頭,可飛升後自然也是仙人之軀,莫說一個岑雙掉到他身上,就是掉十個也是傷不到的。

岑雙對此笑而不語,致歉後便將這個話題略過。

因著之前與對方同行那陣相處,岑雙如今面對他的態度,已經可以做到與面對其他人大差不差,當下便十分自然地與對方一道前往書房,邊走邊道:“清音又忘了,喚我名諱即可,雖說此處無人,但難免隔牆有耳,將你我身份泄露出去。”

清音仙君道:“好。”

隻是在與仙君徹底踏入書房前,岑雙突然回頭看了一眼,所看之處正是他方才藏身的那一棵古樹。就在方才,他往下跳時,仿佛有什麼東西在後面推了他一把,這才使得他險些摔到清音仙君身上。

可他這麼回頭看時,那樹上分明什麼也沒有。

雖然沒有揪出罪魁禍首,但是岑雙卻有了其他發現:方才他藏身樹上時,隻覺得那樹哪哪都好,那枝椏密密麻麻,連他自己都要找好角度方能將書房的景象儘收眼底,料想從外面就更難看清上面有什麼東西了,卻不曾想等他來到這個地方後,又完全是另一種景象。

原來那枝椏下方的枝葉並不夠茂密,從樹上或者離得近一點看時會覺得足夠茂盛,至少足夠遮擋住一個人,可實際上離得遠一些,隻要風一大,將樹葉撩開,就能將岑雙的衣擺看得清楚明白。

怪隻怪岑雙早前是站在古樹的另一邊,與書房這個位置所處角度不一致,他以為萬無一失的藏身之處,原來在清音仙君眼中無所遁形。想來三皇子出來時,也是氣急攻心才不曾注意到他。

但現在想這些也於事無補,而且這幾步路的功夫,他們已經跨過那扇被踹爛的門板來到了書房內部。作為丞相大人的書房,如此一個獨立的建築內部,自然設有不止一個座位,眼下岑雙便與清音仙君面對面坐下,中間擺放了一個矮桌。

雖然他們面前的茶壺裡還在氤氳熱氣,但岑雙與清音都沒有要嘗一口的意向,畢竟除了重要的線索道具外,誰知道這些蒙著一層障眼法的物品本相都是什麼鬼東西。

考慮到他們進入幻境的時間已經超過了一天,是以岑雙不再與清音仙君閒聊,坐下後便從如意袋中拿出了一本書放在茶幾上,又朝清音仙君的方向推去,開門見山道:“清音可以看看,此書與我們身處的幻境,以及你我目前的身份息息相關。”

清音仙君伸手將書拿過去,稍稍思索,即刻便明白了岑雙話中含義,問道:“莫非我們所在的這個幻境,是依照這本書中內容所幻化出來的?”

“是也,”恐清音再問,又補充一句,“此乃我前些日子囑咐下屬於人間書肆購買的眾多書籍中的一本,據說是目前天上人間最受歡迎的話本之一,想來帝姬當初設下這‘遊幻境’的環節時,便是令人去買了不少這樣的話本來給鏡靈做參考,趕巧讓我遇上罷了。”

清音點點頭,並不追問為什麼他一個妖皇尊主會喜歡看這樣的書,也不再多言,而是將書翻開,安靜地看了起來。

清音仙君看書,岑雙便百無聊賴地將手撐在桌面上,支著頭看仙君翻書的姿態,不著邊際地想著一些亂七八糟的事情。

比如:本來就是穿書了,現在進入的幻境又是根據另一本書的內容幻化,所以這是在疊buff麼?

又比如:清音仙君本就是一本書裡的人物,眼下卻看著另一本書中的人物,兩者之間還有著“都是主人公”的共同點,感覺好怪,再看一眼——再看一眼還是好怪。

再比如:假如清音仙君知道自己不過是個書中人物,還是本深夜讀物裡倒黴透頂,受儘折辱的主角受,他還能如眼下這般輕描淡寫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