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萬籟俱寂。
施慈眼睜睜看著被杜老爺送出府的道士搖身一變,變成仕女圖上美貌的女子,化作一縷青煙飄回杜府。
施慈跟隨青煙,來到了杜姝苑的閨閣中。
羅幕垂下,遮住了繡床,施慈鬆了口氣,哪怕是幻境,他也沒有窺探人隱私的愛好。
青煙正好飄蕩在畫軸前,落地化作人形,悄悄靠近杜姝苑。
施慈看了一眼畫軸,上面果然沒了仕女蹤跡。
那妖怪雙眼微微眯起,地上的影子在月光下拉得很長,慢慢的竟然被扭曲成狐狸的模樣,三條尾巴倒映在羅幕上,連美麗的臉龐也漸漸長出絨毛和獠牙。
施慈沒有再看,他已經知道杜姝苑精神不濟的原因。
狐妖吸足了精氣,心滿意足飄回畫軸,上面本就不似凡人的仕女更美了幾分,竟顯得有些妖異起來。
距離繡樓建好還有幾天,杜姝苑再一次帶著小梅上街,她臉色有些蒼白,但精神卻好了很多,看來這幾天狐妖並沒有出來作亂。
杜姝苑先去書鋪選了些書,又去首飾鋪子看了些首飾,臨近中午才選了家酒樓坐下。
店小二認識她,將她引到雅間,大堂角落裡正在用飯的元赤看到她出現皺起的眉。
他掏出懷中的羅盤,羅盤直直指向杜姝苑的方向,閃爍著明滅不定的光。
趁著小二上菜的間隙,他狀似不經意問道:“這位小姐是哪家千金?”
近些日子拜訪杜老爺的年輕人不少,店小二隻當他傾慕杜姝苑美貌,笑道:“客觀您是外地來的吧?這是杜家小姐,杜家唯一的千金。杜老爺正準備選婿呢,客官要是有意,也可以向杜老爺遞上拜帖,際時說不定也能入場搶繡球呢。”
電視劇太過浮誇,施慈耳熟能詳的某部電視劇中富家千金將繡球拋到乞丐身上,在貴人的“幫助”下嫁給了屢試不第的秀才。
實際上這種情況不可能出現,古代婚嫁三書六禮一個也不少,民間平民百姓是這樣,高門大戶就更加注重這些規矩。
女子婚嫁是大事,家中長輩定然會先暗中打聽男方性情品格。
招親之前將消息放出,若是男方有意,便遞上拜帖,女方核驗之後覺得可行便回一份帖子給男方,屆時男方憑帖子入場。
沒有帖子的人隻能旁觀,萬萬不能下場搶繡球。
元赤有些奇怪,在他的印象裡富貴人家都講究門當戶對,他這種一看就是個窮道士的人怎麼能搶繡球呢。
他將心中疑惑問出。
店小二微微一笑,頗有些驕傲:“咱們杜老爺是個大善人,不講究那一套,英雄不問出處,隻要是個正人君子,哪怕身無分文也沒關係。”
杜府是做絲綢和茶葉生意的,這兩樣遠銷其他國家,更是搭上了皇商那條線,雖說自家不是皇商,可也背後有靠山,如果不是杜小姐對經商提不起興趣,杜老爺也不會招上門女婿百年之後接手家業。
雖說像杜老爺這般的商人不少,但是禾縣方圓百裡也就隻有他這麼一位家財萬貫富不可言,加上他平日裡多修橋鋪路造福百姓,對朋友也能幫則幫,口碑實在不錯。
要是有幸成為杜家的女婿,可以說是一步登天也不為過。
杜家家大業大,既然不要求男方錢財,那對品行的要求就十分嚴格,尋常人輕易不能入眼。
元赤思索著店小二那番話,心中閃過數個念頭,最終他還是安安靜靜用完午飯。
他自然看得出杜姝苑身上的妖氣是他在追的狐妖,這狐妖在彆處害了人,逃到杜家躲起來,不知道用了什麼辦法,竟然能隱藏氣息。
要不是陰差陽錯碰到杜姝苑,說不定還真讓她逃了。
杜家在安綏縣有些地位,元赤不是愣頭青,自然不會跳出來說你家有妖怪但是不知道在哪裡讓我進去找找之類的話,衝撞了女眷恐怕會被當做登徒子扭送官府。
想到杜家在招親,他托人備了一份帖子,遞交給杜老爺。
杜老爺的確十分和善,隻要誠心求娶之人都會見見,元赤趁機博得他的好感,拿到搶繡球的入場券。
隻要進了杜府,花些時間就能找到狐妖,際時向杜家老老實實賠罪,應當問題不大。
他想得十分美好,卻不知世界上最多的就是變故。
那廂狐妖也感受到了死敵的氣息,明白杜府肯定待不下去了,但是她傷還沒好,現在出去與送死無異,待在杜府還能暫時躲一躲。
她也知道杜家繡球招親,元赤肯定會在這天想辦法混進來,杜家在那天大擺筵席,人多眼雜,說不定是個逃跑的機會。
一人一妖都在等杜姝苑成親那天,隻有杜府的人沒有察覺到暗流湧動,高高興興為喜事做準備。
施慈在元赤和狐妖身邊來回穿梭,將他們的心思儘收眼底,此時總算明白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狐妖身受重傷躲進仕女圖,被杜姝苑買回家中,因而等到了捉妖道士元赤,元赤以新郎的身份混入杜府除妖,才使得狐妖的毫無顧忌,杜府也遭受了無妄之災。
那杜姝苑又是怎麼變成厲鬼的呢?
幻境到元赤身著喜袍到杜府就結束了,沉睡的施慈也睜開眼睛,此時正好天光乍破。
被卷起的畫軸不知道什麼時候散開,正閃爍著白光,已經刺眼到施慈都能看到的程度。
他默默把畫軸卷了起來,重新綁好,放在桌上。
外面淅淅瀝瀝下著小雨,施慈打開窗透氣。
他沒有雨天出門的想法,一時之間竟然閒了下來,在房間裡無聊地踱步。
因為下著雨,天色也顯得有些暗,他沒興致看書,索性坐回床上,開始研究起玉簡。
那天使用玉簡也算陰差陽錯,完全是被無形的力量帶動才成功借到幾分法力。
施慈十分明白玉簡敕封時那一長串封號真正的主人是誰,同時也清楚幫助天道完善法則完全行得通,否則他借不到法力。
再說玉簡封神的具體操作,如果僅僅是寫下名字就能封神,那天他的名字從玉簡消失就十分不合理,最靠譜的猜測是玉簡的確有封神的作用,前提那個人德能配位。
如果把封神比作考試,玉簡就是錄取通知書,一個人想要被錄取,就得達到分數線。
施慈作為玉簡的管理人員,雖然能一時卡bug給自己封神,但當玉簡檢測到他能力不足,就會收回敕令,並且小懲大誡他濫用職權。
他的虛弱也就解釋得通了。
但是還有一點施慈不明白,到底怎麼才夠資格被封神呢?
考試好歹還有一條分數線,玉簡封神的條件看不見摸不著,難道隻能靠悟嗎?
施慈望著識海中翻騰的玉簡有些頭痛。
他鋌而走險,準備再試一次自己的想法是不是正確,屏氣凝神想再次進入封神那種狀態,試了半天都無法成功。
看來之前的猜想完全正確。
本以為玉簡比法則碎片有用,但仔細一看,這倆都摸不著頭腦。
像是感受到施慈的嫌棄,法則碎片亮了亮,施慈這才注意到它。
同上次相比它更亮了些,周圍環繞的字符也沒那麼晦澀,施慈竟然能看懂一二。
他大吃一驚,連忙將注意力集中在字符上,原本無法窺探的神秘規則露出一角,陡然將他帶到一處奇幻的空間。
漫天光點飛舞,施慈伸出手捉住其中一隻,落到手中竟然化作一道金光飛進他腦中,他突然就懂了怎麼施法尋找魂魄。
原來這隻光點是尋魂的法術。
這裡數以萬計的光點,難道每個光點都代表一項法術嗎?
施慈還想再捉一隻試試,緊接著就被排斥出空間,睜開眼,人在客棧榻上沒有移動分毫。
雖然捕捉光點沒有成功,但是施慈卻在那一瞬間知道了不少信息。
這片碎片是此方世界遭逢大難之後意外遺留下來的,是新法則和舊法則的交織,它承載著神仙妖魔的過去,也連接著新生天道的未來。
他突然明悟過來,他來到這個世界,就必然會成為法則碎片的錨點,用它開啟新的神話紀元,將遺落的傳承全部撿起。
外來之人,是喚醒一切的鑰匙。
如果不是施慈向玉簡強行封神,短暫使用了未來的法力,恐怕法則碎片會很久之後才揭開一角,讓他窺見其中一隅。
識海中的法則碎片被他觸動之後仿佛從沉睡中慢慢蘇醒過來,開始主動連接現有的規則,隻是遭逢大劫之後新生的法則太過羸弱,想要消化舊世界的法則顯然有些吃力,一時半會兒無法全部融合。
施慈感受到看不見的法則以他為中心輻射整個世界,身處其中的他能最直觀看到法則最基本的模樣。
日升日落四季輪轉是法則,朝代更迭生老病死也是法則。大到因果輪回,小到花草凋零,無一不是法則。
太陽東升西落,河水往低流淌,春日百花齊綻,冬日銀裝素裹,生命由出生走向衰竭,朝代由興旺走向滅亡……
施慈仿佛至於世界之外,以旁觀者的視角注視這個世界的運轉,直到看到因果無法循環,輪回無法開啟,法則如同精密運轉的機器,被磨滅掉一部分,卡在最關鍵的地方。
他猛地清醒過來。
窗外雨已經停了,沒有點蠟燭的室內格外昏暗,施慈竟有些分不清今夕何夕。
明遐不知什麼時候窩到他懷裡,閉著眼睡得正香,施慈一動,就把它驚醒了。
他起身點燃桌上的蠟燭,燭光照亮了整間屋子。
察覺他從悟道的狀態清醒過來,長命鎖發出一陣光亮,杜姝苑和杜夫人母女二人一個閃身出現在室內。
之前杜姝苑醒來她們就準備道謝,隻是施慈在修煉,她們不敢打擾,加之當時他周身逸散的法術波動不是她們能接觸的,所以才呆在長命鎖內。
如今施慈修煉結束,她們一刻也不敢耽擱,立即出來行禮。
杜姝苑的魂體十分單薄,不似杜夫人那般凝實,似乎隨時都會消散。
她朝施慈盈盈行了一禮,和幻境中的模樣無甚區彆:“小女子杜姝苑,多謝先生救命之恩。”
施慈側身避開她的行禮:“不必客氣,我也隻是順勢而為,並沒有幫你們多少。”
施慈更多的是好奇罷了,的確沒有主動幫忙的好心腸。
杜姝苑搖搖頭,神色認真:“無論如何先生幫了我們,姝苑都先謝過先生。”
施慈歎了口氣,不再推辭。
眼見杜夫人欲言又止,杜姝苑上前一步,往施慈面前一跪:“先生,姝苑有個不情之請。”
杜夫人緊隨其後,也在他面前跪了下來。
施慈哪裡見過動不動就給人跪下的架勢,連忙往旁邊一躲:“你們快些起來,我知曉你們想找杜老爺的靈魂,但我隻能儘力一試,不敢保證能找到。”
幾個小時前他肯定一籌莫展,但方才學會的小法術正好能尋找魂魄,也算是她們的造化吧。
杜姝苑和杜夫人一聽喜極而泣,立馬就要給他磕頭:“多謝先生!”
施慈有些頭疼,皺起眉:“我不喜歡彆人給我下跪,若是你們再如此,我就要重新考慮是否要幫這個忙了。”
杜姝苑和杜夫人連忙站起來,不敢再跪下。
施慈將放在桌上的畫軸取過來,將它展開掛在牆上,朝杜姝苑道:“這幅畫你曾買下,能滋養魂魄,且作為你的棲身之所吧。”
杜姝苑已經不是當初什麼都不懂的千金小姐了,當了二十年怨鬼,自然知道這幅畫的詭異之處,想到畫上不見的侍女,不由問道:“敢問先生,當年畫中侍女,也是鬼怪?”
施慈沒有隱瞞:“是一隻狐妖。”
杜姝苑冰雪聰明,立即想到覆滅杜家的那場大火:“當日杜家大火,和她有關嗎?”
施慈沉默一瞬,點點頭。
杜姝苑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後退半步:“如果不是我將畫買回去,杜家就不會……”
她心神俱震,連魂體都有些不穩,眼看就要消散,施慈連忙將她收進畫裡:“狐妖一開始就盯上了你,你以為你見到那幅畫是巧合嗎?就算你不買畫,她也會想方設法進入杜府藏起來。”
彼時杜家是寧撫鎮最大的富商,杜姝苑變成怨鬼短短二十年就成了氣候,足以證明她資質不凡,狐妖需要精氣療傷,怎麼可能放過她?
杜夫人在旁邊聽得雲裡霧裡,但憑借三言兩語還是猜了個大概,連忙安撫自家女兒:“阿苑,先生說得對,你不要想太多,這不是你的錯,是我們命裡有此一劫。”
畫中的杜姝苑不說話,從紙上落下一滴清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