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最為人津津樂道的就是那棵大槐樹一夜之間枯萎的事,施慈吃完晚飯坐在茶館中休息,聽著人茶餘飯後閒聊,字字句句都是二十年前那場大火。
許多人吹噓自己當初從杜家的廢墟裡撿了些值錢的玩意兒,賣了碎銀幾兩,言辭很是肆無忌憚。
也對,反正杜家人都死了,沒人找他們還回去。
施慈冷眼聽他們高談闊論,說杜家當初如何如何繁華,又說那場火如何如何大,最後嘲笑一番幾代基業毀於一旦。
他們還踩著杜家鋪的路,還路過杜家修的橋。
施慈心中說不出什麼感受,人死萬事休,杜家已經滅門二十年,那些恩情早就是過眼雲煙,又有誰記得住呢。
正當他要離開,茶盞被摔在地上,人群為之一靜,隻聽見一個中年男人醉醺醺的聲音:“你們說的都是狗屁!我二十年前在杜家撿到一幅畫,那畫在大火中竟然毫發無損!這才是真正的神物!”
旁邊有人笑他:“吳二,你又在說大話!每次都聽你說起這幅畫,倒是拿出來給我們開開眼啊!”
名叫吳二的男人頓時泄了氣,癱在座位上:“這等神物,哪裡是你們這些凡夫俗子能看的。”
旁邊人早就料到他會這麼說,嗤笑一聲:“我還說我家有杜小姐典當的鳳冠霞帔呢!天天說大話,難怪娶不到媳婦。”
吳二臉漲得通紅,分不清是惱怒還是酒精上頭,當即把茶碗重重一放:“好!既然你們不信!我這就回去取了給你們看!”
在場的人調侃他許多次,沒料到這次他竟然答應了,瞪大眼睛:“你家真有畫?”
吳二見此頓時洋洋得意起來:“那可不!你們等等,我馬上回來!”
說完擠開人群走了。
眾人面面相覷,不少人都準備留下來看熱鬨。
本來準備離去的施慈也停住腳步,準備看吳二能拿出什麼東西來。
他問茶館老板要了個二樓雅間,從高處能將人群一覽無餘。
吳二回來的很快,懷中抱著一個長條的布包,裹得嚴嚴實實。
人群立馬圍了上去。
施慈占據地理優勢,能十分清晰看到吳二的動作。
他小心翼翼揭開纏在外面的布,露出裡面一張畫軸。
畫軸的軸通體烏黑,看不出是哪種木頭,白底金紋的畫軸上怪石嶙峋,一株牡丹栩栩如生嬌豔欲滴,隔著白紙都仿佛能感受到牡丹的芬芳,旁邊卻是十分奇怪留了大片空白,似乎整等待畫家將仕女畫上去。
這是常見的那種仕女圖,整幅畫作技藝高超,可惜沒有畫完,自然也沒有畫家落款。
哪怕再精美,也隻是一份殘次品,還是不知哪位山野作家的殘次品,這種畫是沒有人會買下來收藏的。
經過時間的沉澱,紙張已經泛黃,看著像普通白紙,又像是布帛,整幅畫作蒙上一層古韻,說好聽些是古董,說難聽點,不過是一幅破畫罷了。
原本滿懷期待的眾人呼吸一滯,紛紛露出惋惜的神情,哪怕畫這幅畫的畫家並不出名,隻要將它畫完,定然也能賣出不菲的價格。
“這就是你所說的神物?和普通畫作也沒什麼區彆,莫不是誆我們?”人群中有人不屑。
這就是吳二不願意將畫拿出來的原因,它看起來實在是上不得台面。
但是如今他哪裡甘心自己藏了這麼久的畫被人質疑,當下梗著脖子反駁道:“你們這些肉眼凡胎,自然看不出神物的珍貴,能在大火中無一絲損傷,還不能證明它的不凡嗎?”
他這話一出口,當即得罪了在場的所有人,不少人都發出嗤笑,笑他鬼迷心竅:“一幅破畫當寶貝,就不許這幅畫的主人先用了防火的塗料將畫浸透?我等肉體凡胎,你慧眼如炬,不如你說說它除了火燒不壞之外還有什麼神異之處?”
吳二頓時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
眾人一哄而散,懶得理他了。
吳二抱著畫軸坐了許久,因為酒精而一時熱血上頭的腦袋總算冷靜下來。
眾人說的不無道理,他捧著一幅殘次品當寶貝守了這麼多年,到頭來竟然是一場笑話。
又過了許久,天色已經發黑,吳二才抱著畫軸走了。
施慈從二樓下來,默默跟了上去。
直覺告訴他這幅畫並不簡單。
因為強行借用玉簡的力量遭到反噬,施慈暫時看不到靈異神怪之物,但第六感告訴他,這幅仕女圖和杜府有不淺的淵源。
吳二抱著畫走得很慢,施慈也慢悠悠跟在他身後,直到環境越來越偏僻,為了不打草驚蛇,施慈隻能遠遠跟在後面。
吳二恍惚間走到碧波河邊,望著河水發呆半天,又哭又笑,最後竟一把將畫扔了出去:“你這死物!枉我精心收藏二十年,竟然隻是一幅破畫!你不是神異非凡嗎!我倒要看看你能防住火,還能防住水不成!”
畫軸隨著他話音落下,“噗通”一聲落入水中,順著河水往遠處淌去,吳二整個人都像是老了十來歲,怔愣著看著它飄遠,最後歎息一聲離開了。
不一會兒,施慈緩緩從遠處走來,站在他離去的地方。
一隻火紅的鳥兒叼著畫軸,落在他身邊。
“多謝。”施慈接過畫軸,朝明遐點點頭。
明遐應了一聲,又飛回他肩上。
畫軸在施慈手中慢慢打開,哪怕在水裡泡了這麼久,上面也沒有沾上一滴水,果然水火不侵。
他朝明遐伸出手,明遐順勢吐出一縷小火苗在他食指上。
施慈撚著這抹火苗,在畫軸上勾勒出一道符咒,符咒閃了一瞬,沒入畫軸,整幅畫瞬間煥然一新。
這還是他借法力時窺探到的一點方法,能叫自晦的神物顯出本來面目。
陰冷的氣息撲面而來,叫施慈不禁打了個寒顫,那一縷火苗陡然火光大作,驅散了畫中透出來的陰氣。
畫軸兩段的軸頭不知是何種木材製作而成,竟然有一種似金非金似木非木感覺,畫心像是布帛,卻入手細膩,堅韌非常,不由讓施慈聯想到動物皮革的觸感。中間的牡丹之前瞧著栩栩如生,如今再看,竟然像是要從畫開出來。
施慈神情嚴肅,將畫軸合攏,帶著明遐回了客棧。
畫軸暫且看不出什麼,雖然陰氣很重,但有明遐鎮壓,鬨不出什麼動靜。
隻是長命鎖裡沉睡的杜姝苑還沒醒來,杜夫人也在長命鎖裡陪著她。
杜姝苑部分魂魄隨著怨氣消散,施慈也不知道會有什麼後遺症,隻能靜觀其變。
到達異世這幾天就沒好好休息過,施慈以前雖然愛熬夜,但這幾天是真的有些撐不住,本以為吳二的事會很棘手,誰知道這麼輕而易舉解決,他也準備好好休息一晚。
畫軸被他掛在牆上,仔細捆好,並沒有展開,臨睡之前他又檢查了一下長命鎖,確定那兩隻鬼沒有動靜,這才安心閉上眼。
可惜天不遂人願,施慈好好睡一覺的想法終究沒實現。
陷入深度睡眠的那一刻,失重感傳來,再回過神,他已經到了繁華的街市。
施慈一口氣悶在胸口,有種“果然如此”的無力感。
夢中的街道和現實的寧撫鎮差彆並不大,隻是建築並沒有那麼老舊,擺攤的人許多都是熟面孔。
施慈很快調整好心態,既然打不過那就加入。
他背著手,在集市慢慢逛起來。
這次明遐沒有跟著他一起進入幻境,大概是因為離他比較遠的緣故。
因為多得是靈異神怪之事,所以這個世界的風氣十分開放,閨閣女子們沒有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規矩,街上能看到許多富貴人家的小姐帶著婢女遊玩。
杜姝苑自然也是其中一位。
這是施慈第二次見到她,第一次是長命鎖那個幻境,第二次是在小院中。
此時的杜姝苑既沒有大火焚燒杜府時的狼狽,也沒有怨氣纏身的時可怖,她婷婷嫋嫋走在街上,唇角帶笑,不知驚豔了多少公子哥。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施慈知道這一次的幻境肯定是圍繞杜姝苑的,他索性跟在身後,看著她和婢女小梅走走停停,買了不少有趣的東西。
他大概摸清了杜姝苑的性格,受到良好教養的富家千金,性子有些活潑,帶著少女的天真爛漫,看世界上一切都是可愛的。
她本該如這個世界的其他千金小姐一樣,在父母的寵愛中長大,嫁給一位待她好的良人,相夫教子,平凡一生。
狐妖到底是怎麼找上杜府的呢?
施慈遠遠看著杜姝苑和小梅說說笑笑,百思不得其解。
“小姐,你看這幅畫卷,畫得真好!”小梅略帶讚歎的聲音傳進他耳朵裡。
幻境心隨意動,施慈一腳踏出,已經到商販面前。
那是一位二十來歲的青年,一身長衫,看著是讀書人模樣,支起的攤子上放了好些畫軸,不僅畫有山川草木,也有不少仕女圖,甚至還有作的詩句。
青年字寫得不錯,這才吸引了杜姝苑駐足。
施慈仔細打量那幅畫,正是吳二手裡那一幅,與之不同的是,仕女圖上多了一位宮裝女子。
畫師筆力極好,仕女亭亭玉立,低垂著眉眼,注視嶙峋的假山中開得正豔的牡丹,花面交相映,竟顯得人比花嬌。
仕女無疑是美的,她美得不似凡人,一雙眼睛刻畫得十分仔細,眼角尖而下垂,外眼角上翹,給人一種似醉非醉的朦朧感,看起來格外嫵媚多情。
這是一雙狐狸的眼睛。
仕女圖的畫法和牡丹如出一轍,用筆遒勁,中鋒圓轉,富有粗細變化。它十分注重用筆頓挫、轉折、行筆放縱來表現衣物紋理神采飛動,使畫中之人看起來下一秒就要迎風飄舉一般。
單說這畫功,就堪稱一代大師。
杜姝苑一看就喜歡上了,忍不住出聲詢問:“書生,你這畫可否割愛?”
青年一呆,記憶裡似乎沒有這幅畫,但這些字畫都是他和同窗湊出來的,保不齊是其他人後來放進來,猶豫再三,還是開口:“小姐若是喜歡,便二十兩銀子取走吧。”
這幅畫哪裡才值二十兩,隻是沒有畫家落款,也不似任何一位繪畫大家的風格,著實不好收銀子。
如果不是實在沒有盤纏,青年私心想將畫收藏起來。
杜姝苑抿唇一笑,自然看出了青年的不舍,她吩咐小梅將畫收好,才道:“這幅畫畫功不凡,二十兩銀子太委屈它。等會兒我吩咐人取一百兩來,也算配得上它。”
無名之輩畫的畫,能賣上一百兩,可以說是天價了。
青年又驚又喜,卻還是紅著臉拒絕她的好意:“多謝小姐。二十兩是我定的價格,小姐不必破費。”
他臉皮薄,總覺得收人一百兩銀子有些不厚道。
杜姝苑忍俊不禁:“你這書生,莫不是認為它不值這個價?”
這話青年不好回答,畢竟在他心裡,這幅畫是值得的。
見他沉默,杜姝苑微微一笑,帶著小梅離開了。
施慈目光一直落在仕女圖上,眉頭緊鎖。
他已經從上面察覺出了妖氣。
幻境中他的能力並不受限,後遺症仿佛也完全消失,能輕而易舉看穿仕女圖上籠罩的妖氣。
妖氣壓下了那絲絲陰冷,顯得畫軸也平凡起來。
如果不是他先拿到畫軸,恐怕注意力也會被妖氣吸引,認為是仕女的問題。
天色由暗轉明,恍惚間已經換了個場景。
杜姝苑坐在花園的秋千上,神色有些萎靡。
施慈這才得以見到杜府原本的模樣。
長命鎖帶來的幻境是在晚上,即使點了燈籠,也看不真切,加之他的目光一直落在元赤身上,還真沒注意到周圍的環境。
如今白日裡再看,杜府稱得上是美輪美奐了。
五步一樓,十步一閣;廊腰縵回,簷牙高啄;各抱地勢,鉤心鬥角。
施慈在電視上看過不少古代建築,大抵是因為年代太過久遠,許多建築雖然古樸大氣,卻失了精美絢麗,而杜府矗立眼前,讓他更直觀感受到了文人墨客筆下文字的魅力。
僅花園便足足有幾百近千平,假山怪石錯落,奇花異草有序地種植在道路兩旁,池塘繞著假山,幾乎貫穿了整座院子,無論從哪裡都能賞景。
池塘中水流清澈,竟然是引入的活水,其中錦鯉躍動,不時互相嬉戲,在荷葉點綴下分外靈動。
園中有幾座亭台,白色紗簾掩映,不僅沒有破壞花園生態的魅力,更是恰到好處坐落在各個地方,無論從哪裡看過去都是一幅畫,亭台是畫中的點睛之筆。
回廊繞花園一圈,蜿蜒曲折,延伸向不同的地方,被碧瓦朱甍遮擋,極大地保護了其中房屋主人的隱私。
而這些,都將付之一炬。
“小姐,老爺請來的道長看過了,說畫沒問題。”小梅從回廊的另一邊繞過來,神色擔憂。
杜姝苑無奈一笑:“好了,都說了是我自己思慮太多,與那幅畫有什麼關係?”
小梅鼓起臉,有些不滿地抱怨:“自從那幅畫到府中,小姐就再也沒休息好,都怪那個臭書生,將畫賣給小姐。”
杜姝宛伸出食指點了點她的額頭:“不許胡說八道,和那書生有什麼關係,大抵是繡樓快建好了,我有些緊張罷了。”
小梅聞言頓時笑起來:“不知道未來姑爺是什麼樣,老爺近日看了那麼多青年才俊的拜帖,未來姑爺肯定是個謙謙君子,還要待小姐極好……”
杜姝苑羞得作勢要打她:“好你個小妮子,拿我尋開心。”
小梅“哎喲”兩聲,連忙討饒。
施慈繞過回廊,將一主一仆的嬉戲拋在腦後,順著記憶往大堂走去。
杜老爺在待客,賓位上果然有一位五六十歲作道士打扮的老者。
他盯著道士,忍不住皺眉。
道士身上的妖氣,和仕女如出一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