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節下都是一些走禮的事情, 因著如今時局動蕩,秦芬操持家事也不敢輕忽,每一件禮都細細問過主家身份, 在心裡反複思索了, 才發出回禮去。
張媽媽和碧璽在一旁見了不由得都笑:“姑娘這份細致, 在咱們家可算得上是頭一份了, 往後操持再大的家業,也儘夠的。”
秦芬知道她們是打趣自己, 聞言也不惱, 隻微微一笑,問一句旁的:“平哥兒和安哥兒睡午覺可起來了?今兒天氣好, 也彆總悶在屋裡,該出來走走才是。”
碧璽應得一聲:“方才六姑娘身邊的綾兒已來過了, 說兩位少爺已起身了, 六姑娘帶著他們在院子裡跳格子玩呢, 兩位少爺隻是嚷肚餓, 要吃水晶糯米糕, 奴婢想著那個不易克化,做主換了個棗仁米糕。”
秦芬也點點頭, 反過來打趣一句:“碧璽姐姐才是當真細致,往後跟著四姐出門,便是做個王府的女官也夠格的。”
這裡主仆三人正說笑著閒事,忽地臘梅來報一句, 道太太回來了,秦芬站起身理理衣裳,往上房走去。
此番秦覽來得比秦芬倒還快些,秦芬進了明間不曾見到有人, 邊上的小丫頭指指西邊,秦芬會意,進了西次間裡,卻見已見秦覽坐在上首。
乍一看去,秦覽連身影都消瘦一些,臉色也不似從前油潤,想是這一向心事多,愁得這樣了。
楊氏也才進屋,不意丈夫已得了消息趕來上房專候著自己,然而趕路趕得又饑又渴,這時也不及多敘閒話,看著女兒端起飯碗了,才自己端起雞湯喝了一大口。
秦覽見妻女都餓得這般,親自動手給二人各夾一筷子菜:“你們慢些吃,楊妃娘娘竟不曾留午飯,想來是府裡事多了。如今這時節,她也不容易。”
楊氏不想丈夫竟說出這樣的話來,不由得深深凝望他一眼。
雖打定主意絕不親近丈夫的,這時心裡卻也高看他一眼,這男人除開夫婦間的忠貞,旁得倒也過得去。
“楊妃娘娘懷了身子,不大穩當……”
聽了這句,秦覽拍著大腿歎一句:“嗐,早知是這樣的事,說什麼也不好去攪擾楊妃娘娘的。大哥雖是被波及,到底不是殺頭大罪,我在外頭多出些力氣也就是了!”
這話說得胸懷寬大,一點兒私心也無,楊氏隔得多年,倒似又重新認識了秦覽。
楊氏想起二人這些年的種種,心裡暗暗歎一句造化弄人,面上也不露出,待丈夫說完,才輕輕道:
“慧容隻是心裡害怕,才身子發虛,我去瞧過了,再叮囑幾句,她已好多了。唉,皇家的媳婦,可不是好當的。不過這下子好啦,慧容如今又有身孕,無論男女,她一世尊榮總是跑不了的了。這些年的苦楚,總算沒有白白吃下。”
秦芬默不作聲地坐在一邊,聽到這幾句,稍一愣怔才回過神來,慧容是楊妃娘娘的名字。
秦覽這時也不喚尊諱了,隻稱名字:“想來慧容那孩子隻是心裡不穩當,咱們算是她娘家人,該好好安她的心才是。我那裡有洪太監給的老參和靈芝,品相還不錯,好好包了給孩子送去。”
楊氏聽了,正要說什麼,秦覽已搶先開口了:“這兩樣不過是一點子心意,也是為了不叫英王妃瞧出玄機來,倘若真送對症的東西,反倒容易惹出事端。”
既丈夫思慮周全,楊氏也不多說什麼,點點頭又去喝湯,秦覽囑咐邊上的小丫頭去外書房給信兒傳話,自己動手又給楊氏夾一顆糯米珍珠肉丸子:“彆隻顧著喝湯,那個不頂飽的。”
楊氏用筷子輕輕點住那肉丸子,忽地想起什麼:“侄女一聽說了大哥的事,立馬應了會向英王殿下提起,老爺這下可放心多了吧。”
秦覽不曾想到楊側妃還能應承下這件大事,頓時臉色都亮了些,隻不好放聲大笑,用手搓了搓大腿,連連點頭:“這還要多謝楊妃娘娘!”
秦貞娘到底是少年人,胃口好些,方才埋頭用飯,早已吃得七八成飽,這時瞧見父母似有恩愛跡象,便想拉著秦芬出去,楊氏卻不急,伸手攔了,問一句:“芬丫頭,家裡可還好?”
秦芬自然不會在這當口上多事,簡要地把回禮的事情一說,見楊氏並無二話,便道一聲去看弟弟,伴著秦貞娘走了出來。
她自然知道秦貞娘的想頭,可是瞧楊氏是個有主意的,隻怕如今不會輕易折返。不過這樣敗興的話也不必拿出來說,心裡想過便忘了。
秦貞娘吃飯吃急了,往外一吹冷風,忽地打起嗝來,春柳在她背後連拍數十下,也不曾止住,忍不住絮叨起來:“姑娘餓過了,更應該慢慢吃飯,怎麼急著吃了出來呢。”
秦芬笑一笑:“瞧瞧這時辰,都快申正啦,你們姑娘是餓得受不住了。你去取些蜂蜜,調一勺子醋,兌一杯水來給你們姑娘慢慢喝下,準保能止住。”
回了院子秦貞娘便直嚷嚷著累了,自己動手解開身上的蜜合色的大毛鬥篷,三步並做兩步要進屋躺下歇息。
秦芬趕緊將她拉住:“四姐才吃飽飯,若是現在躺下,等會晚飯可又吃不下了,不如坐著歇歇,等會去瞧瞧六弟和七弟,晚上再歇。”
秦貞娘也知道秦芬說的是正理,勉強打起精神,與秦芬對坐在屋裡,人雖不曾說話,嗝卻一聲接著一聲,秦芬聽了是想笑又不敢笑,憋得甚是辛苦。
不多時春柳便端了蜜水來,秦貞娘慢慢喝了半杯,倒精神起來,皺著眉頭搖搖頭:“這味道可真古怪。”
話才說完,春柳已驚喜地道:“姑娘,你不打嗝啦!”
秦貞娘輕輕橫她一眼,揮手趕了她出去,把去王府的事說了一遍。
方才在上房已聽楊氏簡略說了一遍,這時秦貞娘再說,又細了許多,秦芬聽見楊側妃連身孕的事也不敢招搖,隻敢說個身子倦怠,不由得歎息一聲:“表姐肯應了替大伯父說情,顯然是個爽快人,這樣的性子偏要過得如此小心翼翼,可該有多累。”
秦貞娘也附和著點點頭,忽地又想起一事,掩口一笑:“表姐後頭還說了,要替五丫頭你留心一門好親事呢。”
秦芬正感慨著朱門繡戶裡頭日子難過,不意話頭竟落在自己身上,她也作不出當下的閨秀們那副羞澀的模樣,隻是微微一笑低下頭去,以示略有些矜持之意。
秦貞娘見自家五妹仍是那副不動如山的樣子,起意逗一逗她,於是越發不肯放過,搖頭晃腦地道:“嗯,聽說英王身邊有許多厲害人物,什麼荊保川啦,什麼賀傳菊啦,什麼範離啦,哎呀呀,也不知要說哪一個給你呢。”
若是旁的人,還不如何,偏生帶到一個範離,秦芬腦中忽然跳出那少年銳利帶鋒的眼神,身影卻是那日在園中偶遇時身著青衫的模樣。
那少年,玄衣勁裝時格外淩厲,錦衣輕裘時倍顯富貴,秦芬偏生記住了他衣著尋常的樣子,她想來想去,也想不出緣故來,從前姐妹幾個說起他來,分明是有些敬畏疏離的。
或許是因為,那日無意中的一瞥,叫她明白,旁的妝扮隻是英王給他的身份,隻有那淡青長袍,才是他原本的模樣。
秦貞娘說得一大篇,卻不曾聽見秦芬應聲,定睛一看,卻見秦芬面色不似尋常,已把頭低了下去,她生怕五妹惱了,連忙道:“好啦好啦,與你玩笑來著,不論說哪個,總要問過你心意,表姐可不是那種愛替人做主的。”
這頭姐妹兩個說說笑笑,上房裡楊氏勉強吃下了秦覽夾的那個肉丸子,便把筷子一擱:“沒胃口了,收了碗碟去吧。”
秦覽也不多勸,揮手叫小丫頭收了碗碟,望望外頭天色,道:“吃飽了靜坐不利於脾胃消化,今日天晴,我陪夫人在園子裡散散心吧。”
若是秦覽說出晚上留宿的話,楊氏仍舊要推的,這時聽見這兩句,倒沉默片刻,應了個好。
太太和主君難得一起散心,紫晶連小丫頭也不叫,自己捧著披風和手爐,遠遠跟在後頭。
夫婦兩個彼此存著相敬如賓的心,見家中自上到下都是暗中勸和的,這時對視一眼倒笑了。
秦覽也不來掃興,隻揀了閒話來說,先談柯家,又說方家,後頭又說些秦恒讀書的事,還順帶說起平、安兩個兒子,端的是一副慈父情腸。
說起這些,楊氏自有許多話好答,夫婦二人談得有來有回,連兒子喚自己也不曾聽見。
秦珮遠遠瞧見父母,原是要領著弟弟上前請安的,忽地又見後頭紫晶離得老遠,她如今也算是大姑娘了,明白事體,立刻截住了兩個弟弟的話,哄著他們往彆處去了。
轉了一大圈,又回了上房,秦覽此次倒不曾說晚間留宿的事,隻道要考較秦恒功課,叫楊氏帶著女兒們吃飯,才要轉身,又說一句:“叫平哥兒他們也往我這裡來。”
楊氏聽了這幾句,略垂下眼簾:“我從前聽過一耳朵,那位大理寺卿頗信佛理,我庫裡有一尊青玉的南海觀音,回頭使人給老爺送過去。”
秦覽張口便要拒,楊氏卻搶先道:“哪怕是同僚,也該同舟共濟,老爺也不必與我太見外了。”
“不成,那是你的嫁妝,我怎麼能動?”秦覽的口氣不容置疑,“我雖沒什麼大出息,這點道理還是懂的。”
楊氏微微一笑:“觀音慈悲,不是送子就是渡人,我如今身邊有兩個兒子,旁的再不敢奢望了,大伯那裡卻正是用得著的時候。雖然楊妃娘娘答應了說情,可是也要等英王殿下出宮,咱們也不能坐著乾等,旁的事該先謀劃起來。”
秦覽若是再推,便顯得矯情,夫婦間說謝又仿佛太見外了,於是搖頭苦笑應了下來。
這些年夫婦二人從吵鬨到冷淡,許多年了,也說不清到底為什麼,此時遭逢大事,那些細枝末節倒一應淡了出去,兩個人雖不想著和好,卻生出同舟共濟的誌氣來。
到得外院,秦覽喚來長子,語重心長地叮囑幾句:“凡事都要講一個理字,有的人瞧著好像不好相處,其實是很講理的,做人,做事,不可隻憑喜惡,你可要牢牢記在心裡。還有,遇見事了要知道和彆人齊心合力,單憑自己啊,那可是獨木難成林。”
秦恒陡然聽了這幾句,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然而如今朝堂上風波迭起,他隻當父親又有什麼感慨,這時也不相問,一概應下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