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過後便無甚大節了, 家家戶戶都隻備著過年。
因著朝堂不穩,各家也不敢過分招搖了,可是又不甘心把年過得冷清, 隻好在吃食和玩物這些事上下功夫,預備著到時候在自己家中把年過得豐厚。
如今秦家二房也算定居金陵城, 少不得與上峰同僚們走動應酬,因著秦覽為官清廉, 也不去送些過奢的,便分送些自家做的饅頭、醬菜,旁人也回些菜團子、年糕。
下人們押車送東西, 總有幾句喜慶話要帶上,這麼走動些日子, 年味便濃了起來。
這樣的大事, 楊氏還不敢全扔給女兒去操辦,自己帶著張媽媽和碧璽日日坐在抱廈裡辦事,亦分了幾樣小事給女孩們。
秦貞娘管過年那幾日席上的酒水, 秦芬管家中的燈籠、窗花等裝飾, 秦珮管的倒不是事, 而是平哥兒和安哥兒兩個弟弟。
起先秦芬也不明白這裡頭的緣故,這日與秦貞娘坐在一處, 邊商議除夕宴的安排邊喝茶,順口提起秦珮的事來。
秦貞娘拿著本冊子, 邊看邊寫寫畫畫,頭也不抬地道:“娘是有意叫六丫頭和兩個弟弟處得好些,往後在方家也總有個倚仗。”
秦芬恍然大悟,這原來竟是楊氏的寬厚,秦淑那頭, 隻一句備嫁便撂在了屋裡,既不叫管事也不叫帶孩子,真論起來,她可比秦珮細心,更適合帶孩子的。
若說單隻這一件事,還不大好說楊氏待秦珮秦淑有甚分彆,不幾日,又有一件事,饒是秦淑如今修煉得八面玲瓏,也有些坐不住了。
二月初四是春闈的日子,柯家早早遞了信來,說柯少爺已中了舉人,此次要闔家進京送柯少爺趕考,年底到得金陵,順道過府拜會雲雲,到了臘月二十六這一日,秦府正忙得不可開交,門上收了拜帖,說柯家明日造訪。
隔日是臘月二十七,晨起幾個女兒去上房請安,眾人便看見秦淑著意打扮了一番。
其實這也是應有之意,秦貞娘當初在清心寺,也是與那薑公子說話交際過的,秦珮前次去方家,也隔著屏風見過方少爺面的,秦淑此舉,倒不為過。
誰知楊氏將秦淑自頭上的玉蘭嵌珠釵,看到身上的妃色團花襖,再看到淺粉挑銀裙,上下打量一遍,淡淡說得一句:“幾年前不是在清潭寺見過麼?既見過,也不必再見了,咱們三姑娘的人才,且留著那柯少爺成親那日再瞧。”
這話說得無可挑剔,隻道秦淑如今大了,女兒家要矜持,一句話又將秦淑摁在了屋裡。
秦淑如今本就知道自己不比旁人,又聽楊氏說起“清潭寺見過”這話,知道自家理虧,也不敢吱聲,鬢邊的細米珠流蘇微微一晃,隨即屈膝行禮,應了聲“是”。
秦珮心裡實是有些憐憫秦淑的,將三姐看一眼,似要說什麼,然而終究不曾說。
她自家對方家也不是十足滿意,然而見方三少爺人才尚佳,也能勸自己接受現實,如今瞧著秦淑分明有些期盼,自然也希望她好。
和柯家人會面,旁的女孩子也不便露臉,隻楊氏理了妝容,往正式會客的花廳去了。
秦珮將看了看秦芬,又去看秦貞娘,秦芬見她一副骨鯁在喉的模樣,便打趣她:“如今六丫頭人大了,心思也多了,也知道三思而後行了,有什麼話,還藏著掖著,不能和四姐五姐說了?”
秦珮搖了搖頭:“沒,沒事。”
秦貞娘將秦珮深深凝一眼,起身笑道:“娘今日會客,家裡有許多事要料理,我要去抱廈了。你們兩個丫頭愛去哪裡便去哪裡,彆鬨得滿世界風雨就是。”
秦芬還不曾理會得這話裡的意思,正要問兩聲,卻見秦貞娘已出門去了。
秦珮見了,大大鬆一口氣,回頭道:“五姐,我們去花廳對面的敞軒悄悄走一趟,三姐,你在屋裡瞧著六弟和七弟。”
秦芬稍一愣怔,立刻明白了秦珮的意思,秦淑已起身掩面作羞澀狀,秦芬也不好當面說什麼,一扯秦珮,走出屋外,輕輕嗔一句:“六丫頭,你糊塗了?”
秦珮咬著唇兒,半日才吐出一句:“我瞧三姐她,有些可憐。”
隻論方才的情狀,可憐是可憐的,可是這親事本就是金姨娘和秦淑自家使計搶來的,如今楊氏和秦貞娘翻篇不論,那是她們有心胸,如今嫁妝也備了,禮節也全了,隻是沒滿足秦淑的一些小女兒綺思,實在不能算過分。
秦珮如今變沉穩了,如何在這事上又犯起倔來?
秦芬心裡隱約猜側秦珮是因著一些同情和自傷,開口要勸,卻被打斷了:“五姐,你也不必為難,我自己去就是了。”
原先秦芬不想去的,這下倒不得不去了,她倒不是對秦淑有什麼憐憫,隻是看了秦珮一臉倔強的模樣,怕她闖禍。
“既如此,咱們換身素淨些的妝扮去,也不必重新梳妝,隻卸了大首飾,披上素色鬥篷,也就是了。”
隔得多年,柯家也未必就識得姐妹幾人的模樣,到時候隻推說是家裡大丫鬟便罷了。
去敞軒的路上,秦珮沉默得很,秦芬心裡打鼓也似的,生怕楊氏知道了責備秦珮,也怕楊氏到時候遷怒自己。
幸而秦珮當真隻是想看一看,透著半開的窗欞兒,遠遠瞥見柯少爺依稀是個文氣模樣,隻打量了三四眼,便回頭道:“五姐,咱們回去吧,三姐問起,咱們也算有話說。”
秦芬心裡暗道,那秦淑當年在清潭寺是與柯少爺見過的,當年的說法,柯少爺傾心秦三姑娘,這才換過親事,二人當時說不得相談甚歡呢,秦淑或許連人家臉上幾個麻子幾個痣都瞧清楚了,何用秦珮如今去說。
然而秦芬內裡是個大人,許多事情知道便能想通,秦珮內裡終究隻是個孩子,當初年紀小,說不得不清楚這裡的糾葛,於是秦芬也不多話,隻含糊應了個“嗯”。
出得門來十餘步,卻遇見幾個丫鬟捧著糕餅正要去花廳,瞧見二位姑娘,都停住了行禮,秦芬倒奇一奇:“怎麼還上點心?花廳裡還沒談完事情麼?”
為首的那個垂首恭敬道:“聽說柯老爺和柯太太正與太太說些進京長居的事情,柯太太說話細致,才說了一半呢,故此屋裡伺候的姐姐出來,叫咱們再上些點心去。”
秦珮又追問一句:“你的意思,柯家是要定居在京城了麼?”
丫鬟應一聲,想了想,又不確定地道:“奴婢琢磨著,大概是這個意思。”
秦芬趕緊揮揮手:“行了,你們去忙吧,我們出來散散心,這就回去了。”
丫鬟們又行個禮,無聲地離去,秦珮這時倒又沉默了下來,半晌才說一句:“與柯家的這親事,好不好的還真難說。”
秦芬心裡也正作此想,見秦珮這小丫頭也發出感慨,便問一句:“哦?六丫頭又悟了?你倒與我細說說,是怎麼個意思?”
秦珮給面子地笑了一笑,隨即又恢複了若有所思的模樣:
“柯家先前來信時,分明能說此事,卻不曾提起,隻說是送考,如今上門當面說事,便是有意為之了,是叫太太沒法子婉拒呢。柯家雖有家資,卻無人在朝做官,落腳京城談何容易,定要倚仗咱們秦家這做官的親家。
“他們自己將四姐換成三姐,說話行事又不磊落,如今卻又要來求太太辦事,方才丫頭不是說柯太太說話細致麼,隻怕是少不得受些硬話,如今正好言好語地求太太呢。
“他們在太太這裡受得些氣,回頭撒在誰身上?總不是親生兒子吧,那便是三姐這兒媳婦了,雖說三姐是實實在在的低嫁,隻怕日子也不好過。”
秦芬也是這般想的,連連點了幾下頭,又去提點秦珮:“如今太太和四姐隻當不曾有過柯家的事,不與三姐計較,那是她們心胸大,咱們低頭做人就是,這些話且不必拿出去說。”
“知道啦。”秦珮一口就應了,忽地面上又帶些愧色,“太太待我有大恩德,英王府,方家,這些事都是為我好。論起嫁妝,太太給我的比三姐豐厚幾倍,論旁的,太太還叫我去了一趟方家,看了方三少爺一眼……唉,我方才一時義氣,竟好像個反叛似的,這會倒有些後悔了。”
秦芬見她心思又重了起來,連忙勸她,“罷了,去就去了,方才四姐也不曾阻攔,想來是不在乎的。回頭隻和三姐說一句柯少爺生得端正,旁的話也不提起,這就是了。”
秦珮點點頭,忽地又微微一笑:“原來萬事皆有定數,四姐不曾去柯家,也是造化呢。”
可不是造化,那柯家當初換親,已有言而無信的嫌疑,如今先斬後奏,上門說要定居京城,明擺著是要死皮賴臉地倚仗秦家,這樣的婆家,秦貞娘去了也是可惜,不去才是老天爺開眼。
秦淑和金姨娘千方百計求來這樣一個婆家,大概腸子都要悔青了。
於秦淑那裡,秦芬一向是敬而遠之,這時也沒有替她惋惜的意思,隻輕輕揭過話頭:“父親倒有些日子不曾回來吃飯了,三哥也少回來了,六弟七弟隻吵嚷著悶,要父親和哥哥回來陪著玩呢。”
秦珮如今說下親事,知道關心外頭時局了,聞言應一聲:“聽說是在徽州查到什麼做官的貪墨了,朝堂裡的官們都忙這事呢。唉,這些貪錢的臟官,也不怕遭天打雷劈,爹做官比他們好過十倍,怎麼偏生是那些人做大官!”
聽見徽州二字,秦芬已知是範離的功勞,這時替那少年高興,也不提起這事,隻笑著打趣秦珮:
“爹如今已是從四品的侍郎了,聽說五品到四品這個坎,許多人一輩子都跨不過去,你還不知足,以後等方少爺做個二品大員,你得個二品誥命才好!”
秦珮罕見地羞了,輕輕把秦芬打一下:“如今隻五姐還未定下,叫太太給你尋個做大官的五姐夫,好好管管五姐這張嘴!”
秦芬輕巧一閃,跳開一步躲過:“再有出息,也沒有十幾二十歲做大官的,便是錦衣衛指揮使這樣皇帝親手提拔的,也得二十好幾歲呢,我可說不著什麼大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