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著前些時候皇帝龍體欠安, 各家夾起尾巴做人,到了冬至這一日,見宮中無甚消息傳出, 便長長鬆一口氣,將冬至熱熱鬨鬨地過了起來。
如今到得金陵, 府中的下人,南方北方的都有, 廚房知道主子們有意將這冬至過得熱鬨,依著各地風俗,將餛飩、湯圓乃至春卷都做了上來, 楊氏見了,笑著將那春卷點一點:“如今還未開春, 怎麼竟做了這個上來了?”
紫晶早聽下人回稟過了, 忙笑著答道:“這是騫州做法,他們那裡冬日濕寒,長久不見暖陽, 故此冬至時包春卷吃, 盼著春日早來。”
如今這日子, 可不是該盼春日早來麼,這春卷倒正點中楊氏的心頭, 她舉箸夾了一根,因著春卷油膩酥脆, 吃了不雅,隻輕輕咬一口便算吃過了。
幾個女孩便沒這許多顧忌,如今皇帝龍體不穩,各家都停了宴會,她們難得在家過些舒坦日子, 便是秦貞娘,也隨著姐妹們一同把規矩暫放一邊。
她是個最精研吃喝的,見了桌上許多面點糯點,便喚過蘭兒來:“這些東西吃了,未免腹中鼓脹,你回去把桃香送咱們的乾山楂和乾陳皮拿些來,再拿些漬玫瑰,咱們衝些解膩的茶喝喝。”
平哥兒和安哥兒一日大過一日,嘴巴也愈發饞了起來,聽見有吃的,都湊上前來討要。
幸而今日拿的這幾樣都是可給孩子吃的,秦貞娘點了頭,丫鬟們拿了兩個小銀杯,一人倒了一杯幾乎淡得沒色的茶水,給他們喝著玩。
楊氏約束兩個兒子甚嚴,兄弟兩個長到如今,除開白水和藥,還不曾喝過旁的茶水,這時喝了那淡淡的甜水,咋咋嘴巴,煞有介事地點頭道:“味道不錯。”
這副模樣像足了秦覽喝酒時候的言語,眾人一見,都笑了起來。
便是此時,臘梅忽地進屋來,回稟一聲英王府賞了東西,已給了來人謝銀,東西已領進院來雲雲。
自打進京,秦家便被楊側妃視作半個娘家,常有禮物往來的,英王瞧楊側妃的面子,也常有賞賜,此時眾人也不納罕,隻瞧著紫晶指揮小丫頭們一樣一樣地把東西捧上來。
紫晶將小丫頭們一字排開,親自動手揭開了盒蓋子,待瞧見盒子裡的東西,稍一愣怔,忽地變了臉色,猛地轉頭看向秦珮。
見紫晶顏色大變,眾人已在心中納罕,待她瞧向秦珮,都忍不住起身去瞧盒子裡的東西。
那幾個盒子裡都是貼好簽子的,不是往日楊妃賞賜的芍藥花箋,亦非英王賞賜的淡黃簽子,卻是大紅灑金紙簽。其餘三個女孩的盒子,裡頭放的都是各色絹花,唯有秦珮的那個盒子,裝著一支喜字頭簪。
尋常賞賜,哪有賜這種樣式的,更何況還與旁人的物件如此不同,若是還不明白這裡頭的意思,便是傻子了。
秦珮瞧見那簪子,已是羞憤不已,面上紅得幾乎要滴血。
如今秦珮越長越俏麗,瞧著頗有些體態風流的意思,旁人瞧她,總是先論長相,內裡涵養卻總不深究,她深以為恨,打扮總是朝端方雅致的路子走,好容易扳回來一些,誰知遇見英王妃,竟直接被視作小老婆,如何不氣惱。
秦芬站在秦珮身邊,輕輕握住她的手,心中輕輕一歎。
回家這些日子,姐妹幾人也雜七雜八聽得些英王妃的事,她出身大族卻不甚受寵,到了選秀時家中無嫡支的得寵女兒好送,隻能匆匆選了個不受重視的她。
英王府中,論寵愛論人才,英王妃都是排最末的,她懶得理睬默默無聞的許側妃,卻將深受寵愛的楊側妃視作眼中釘,如今好容易有個法子氣一氣楊側妃,她如何肯放過。
英王妃隻道天家富貴易動人心,滿以為秦家是有意送女兒入府的,卻不曾想到秦家已背靠著楊側妃,何須再送個庶女入府,更不曾想到,秦家那位不起眼的庶出六姑娘,是不願做小的。
楊氏自然知道秦珮心意,見了匣子裡的賞賜,淡淡說一句,“這絹花喜慶,金簪貴重,如今的時節都不宜戴的,且先收起來再說。”
秦珮心中這才好過了些。
中午飯吃過,楊氏罕見地留了秦珮說話,旁人也不探究,隻默默退了下去。
這日下午,楊氏使人遞信求見楊側妃,楊側妃得了信也不曾傳召,隻遞了封信出來。
如今秦覽是常回上房吃晚飯的,這晚楊氏獨獨叫了秦珮一道用飯,當著秦覽,又把事情從頭至尾說了一遍,再提起楊側妃的信來:
“楊妃娘娘說了,六丫頭但憑心意擇一個前程,無論哪個,她都必遂了六丫頭心意的。老爺外頭應酬多,可彆醉糊塗了,隨口應下哪家的親事。”
秦覽聽了這話,不由得面上一紅。前些日子,他醉酒時順手收了個美貌丫鬟,妻子當時收了人進府卻不曾發作,他隻當妻子是沒生氣的,這時借著六丫頭的事,卻發作起來了。幸而此事孩子們不知,否則此時,他這老子的臉面也全丟光了。
“夫人放心,我醉得再厲害,還能把親生的女兒給坑了?”秦覽滿口應下,他近年來雖說於夫妻情分上淡了,人卻還不算頂頂混賬,做官、做父親都馬馬虎虎,這時不假思索就應了楊氏的話。
秦珮聽見父母二人皆說下此話,知道自己是不必作小老婆的了,此時也不去謝秦覽,隻起身斂衽謝過楊氏:“多謝太太為我籌謀。”
“隻不知,六丫頭是怎麼個意思?”秦覽這上頭卻沒做官的精明,竟追問了這麼一句。
楊氏輕輕橫他一眼,“老爺這話糊塗,難道咱們六丫頭就是那麼個沒心氣的?”
秦覽“哈哈”一笑,忽地又沉吟起來:
“以英王妃之尊,咱們硬拒是不大好的,她雖不如楊妃娘娘得寵,卻是皇上指婚的正妃,更何況她身後又有那麼個娘家,咱們總要把事情辦得委婉些,最好是說六丫頭已說了親事。可是,這當口上,哪裡變出一個人家給珮丫頭呢。”
楊氏不由得莞爾:“老爺真是隻管外頭風雨,不管家裡瑣事了,若是等老爺操心兒女事,都該晚啦。”
妻子隔得數年不曾有此溫柔的模樣,這時忽然輕聲細語說幾句,秦覽的骨頭也酥了。
楊氏不知丈夫正心猿意馬,把方家上下,細細說了一遍,又點一點秦珮:“六丫頭,這方家可有許多不足,你自個兒可要想好了。”
秦珮知道,雖然父母和楊側妃都沒有叫自己進王府的意思,也絕不會為了自己一個小小庶女去得罪英王妃,能用方家作借口拒了英王妃,已是莫大的恩賜,這時面上毫無沮喪之意,竟帶著微笑,一口應下。
楊氏見她曉事,倒在心裡歎口氣,下頭便隻說些家常閒話,安生吃了這頓晚飯。
隔日上房便放了話出來,秦家要與方家作定婚事。
秦芬和秦貞娘坐在屋裡對弈,乍聽見小丫頭說這話,還當是謠傳,秦貞娘還瞪一眼:“誰傳的這話,自去碧璽那裡領不是!”
小丫頭見四姑娘不信,急得都要結巴了:“是,是紫晶姐姐傳話出來的,說三姑娘展眼就要出門了,太太賞了壓箱底的東西,趁手給六姑娘那裡也選幾樣東西,正叫開庫房選東西呢。哦,太太還說,方家的祖籍是遼州,說不得要回老家去探親的,叫給六姑娘選幾件好皮子。”
這話說得雖委婉,卻也明白透了秦珮要和方家結親的意思,秦芬隻是稍稍一想便知道,這是為著拒絕英王妃。
上房這麼一折騰,下頭人便要傳遍此事,回頭再對英王妃說起秦珮許了親事時,便不那麼生硬了。
秦芬猛地站起身來,連手裡的棋子掉在地上也不曾察覺。
前次勸秦珮放棄這親事時,那孩子雖有些沮喪,卻也平靜地接受了,如今過得這些日子,她好容易邁過這道坎了,又叫英王妃給推了回去。
秦貞娘知道五六兩個妹妹還算親厚,這時六丫頭心裡還不知什麼滋味,於是把自己手裡的棋子扔回盒子裡,輕輕道一聲,“五丫頭,你去看看珮丫頭吧。”
秦芬低頭看看身上的大紅灑金襖,回屋換了身鵝黃繡綠色團花的大襖子,帶了桃香,踩著凍雪往秦珮屋裡去了。
秦珮的院子,小小巧巧一座,佇立在花園子邊上,秋日裡花木繁盛、色彩繽紛,甚是好看,此時是隆冬季節,草木凋零,隻一座青灰院子孤孤單單立著,格外蕭瑟。
進得院子,卻不是秦芬想象中的死氣沉沉,小丫頭們往來穿行,手裡捧著匣子、盒子,甚至還有粗使婆子抬著箱子,正往秦珮屋裡送東西。
秦珮此時坐在廊下,正瞧著丫頭們進出,看見秦芬來了,欠身道一聲,“五姐來了,綾兒去端個錦凳來請五姑娘坐。”
秦芬原是準備了一肚子話的,此時瞧秦珮一副平靜如水的模樣,也說不出了。
家中四個姐妹,秦淑是柔婉,秦貞娘是端麗,秦芬自個兒是清秀長相,隻秦珮生得鮮豔嫵媚,論長相,是最出眾的一個。因著年少和商姨娘的驕縱,前些年,秦珮是魯莽的,風風火火的,如今陡然間門曆經這許多事,卻變成最沉穩的一個了。
這時綾兒搬了個套著暖墊的錦凳來,秦芬順勢坐在秦珮對面,看了看她手上的遊記,揀了閒話來說:“好好的,怎麼看起這書來了?”
秦珮將書擺在邊上,笑一笑道:“方家祖籍是在遼州,離金陵可有數百裡之遙呢,我先瞧瞧是個什麼模樣。”
她竟主動提起話頭,語氣還如此坦然,秦芬心下不知是什麼感受,竟沒法接話了。
秦珮如今雖穩重了,心事卻還是有的,對著秦芬這個一向厚道的五姐,倒願意比旁人多說些:“五姐,你瞧見三姐的嫁妝沒?”
“瞧見了,太太待三姐,也算是寬厚了。”
確實是寬厚了,秦淑和金姨娘那般跳躥,楊氏還循例從公中撥了一千八百兩銀子給秦淑作嫁妝錢,又陪了一架雕花架子床、一套黃楊木桌椅櫥櫃,皮毛錦緞也有兩三箱,哪怕是秦覽,也因此事讚過楊氏賢惠。
秦珮笑了一笑:“其實太太頗有手段,家中的底子遠比這厚多了,我與三姐身份相同,原本照樣給上一份也便罷了,誰知太太把她從娘家帶來的一張千工拔步床給了我,又給我一套綠檀嵌大理石的全套桌椅,旁的東西林林總總,加起來比三姐的厚了幾倍都不止,太太算是很看重我的啦。”
如今姐妹們家常過得嬌貴,銀錢等物,不至於如此打動人心,秦珮這話,大抵還是在勸服自己接受命運。
聽秦珮絮絮說得許多,秦芬也不去插話,隻間門或附和兩聲,待秦珮無話再說,秦芬輕聲道,“你雖不願進英王府,卻也不必非選那方家的。”
秦珮撫了撫腰間門懸著的一個香囊,臉上的笑容加深了:“五姐,這話我也隻和你說了,你莫看楊妃娘娘待我們親切,太太平日也厚待我們,遇見英王妃,她們怎麼可能替我去儘力相爭?能用方家婉拒英王妃,這已是最好的結果了,我沒什麼不滿的。”
秦芬見秦珮如此淡然,知道她已拿定了主意,便不再勸,隻在心裡無聲歎口氣,提點她,“那方夫人可是個糊塗人。”
“無妨,我隻管做好自己,她若犯糊塗,我也不會軟弱任欺。”
“還有那個秋蘊,隻怕也棘手得很。”
“不怕,太太之前處置雲香和賽仙,不是給咱們打了個樣子麼?我心裡有數的。”
“好,六丫頭你有這心氣,便是最好的。到時候有老爺和太太給你撐腰,還有咱們這些姐妹,你隻管放開膽子往前走。”
姐妹兩個說得許多,倒當真覺得前程並不那麼灰暗了。
秦芬看著秦珮一張盈盈帶笑的桃花小臉,好似全沒將那些煩惱放在心裡,她心中對這女孩子愈發佩服憐愛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