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八, 該把前一日煮好的坨肉拿出來敬神,朝堂裡的事再忙, 也須放了這一早上給男人們,更何況,如今忙的都是皇子和二三品實權大員,可與下頭人乾係不大。
秦覽領著妻子兒女在正廳拜了神,撩起袍子便要往外書房,楊氏伸手攔住, 輕輕道一聲:“過年的賞錢還不曾發,特候著老爺今日發呢。”
夫婦二人如今情分再淡,楊氏當著外人,也還是端莊賢淑的模樣, 饒是秦覽寵愛展荷等新鮮嫵媚的年輕顏色,也不得不承認, 做正妻,還是得楊氏這樣的。
發過賞錢, 得了奴仆們沒口的稱讚,秦覽倒不急著往外頭去了,隨手一指秦恒:“你帶著弟弟們玩。”說了這句,自己陪著楊氏回了內院上房。
幾個女孩看了看父母, 不去內院,反倒走到了兄弟們身邊。
秦芬見嫡庶長幼混在一處,也不去提彆的,隻揀個眾人都能談的話來問秦恒:“三哥, 如今外頭風雲迭起,你在國子監想必也聽得許多,不如給我們說說吧。”
兄弟姊妹幾個之間, 原還有些不自在的,這時聽了這話,姐妹們倒都抬起頭來,看向秦恒。
秦恒將袖子裡帶著的兩個竹製小刀分給弟弟們,笑著看他們跑遠了,又引姐妹們坐到避風處,這才慢慢說了起來。
如今內宅,隻聽得一句官員貪墨,外頭卻早已吵翻天了。
那貪墨的前徽州河道,竟是太子手下人,如今已升了從三品的騫州漕運使,專管運送糧餉去北邊遼州軍中的。範離一查實證據,立即趕往騫州,亮出英王的鈞信,當場拿了那漕運使。
遼州邊境駐紮著十萬大軍,正是秦王一派的勢力盤踞的地方,糧餉一斷,軍心不穩,有心人挑唆幾句,秦王在朝堂上便領先鬨了起來。
他也不告那前任河道貪墨之事,隻告範離動搖軍心,置朝堂穩定於不顧,實乃居心叵測。
聽到此處,秦芬已是心驚,秦貞娘忍不住搖頭歎氣:“太子倒也當真精明,自己人被拿了,卻挑著秦王去鬨,鬨便鬨吧,不去就事論事,反而將好人倒打一耙。英王與他鬥,隻怕是險。”
秦恒知道自家這位嫡姐是個心有丘壑的,此時聽了這話,不由得投一個敬服的眼神,忽地瞧見旁邊五妹面上也若有所思,更是心下高興,自己有這兩個頭腦清楚的姐妹,以後娶妻進門,便無甚後顧之憂了。
秦珮又追問一句:“三哥,後來呢?範大人可被告倒了?皇上他老人家可有裁決?”
秦恒苦笑一聲,又說了起來。
原來皇帝這一向龍體欠穩,除了軍機要事,旁的事都被掌印大太監陳虎攔了下來,不準去攪擾皇帝安寧,這徽州的事情,如今隻在下頭糾纏,還未上達天聽呢。
“夜長夢多,這下子,英王和範大人險了。”
秦恒的聲音陡然沉了下去:“可不是,聽說在範大人押著那貪官回京的路上,遇見強盜打劫,他為了保犯人性命,被十幾個高手圍攻,如今身受重傷,性命垂危。幸好英王府的暗衛也不是吃素的,幾番拚鬥,終於保下了範大人和犯官的性命。”
聽得此話,姐妹幾人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互相握住手。
哪個不長眼強盜的敢去打劫囚車,這夥強盜,分明是太子的人!
如今的太子,猶如困獸,豈能不作垂死掙紮?
秦芬隻覺得雙手冰涼,不知是替那奮力拚搏、生死未知的範大人擔心,還是在替這樁大事憂心,畢竟,寧可殺人也要掩蓋真相,這後頭隻怕不止河道貪墨這一樁事。
更要緊的事,若是英王和範離將這事辦成,隻怕太子就要倒了。
大約就是看透了這一點,秦王才反常地幫太子出頭,畢竟,渾水才可摸魚麼。
秦恒說完這些,猶似不足,又說一句:“睿王的人,又在朝堂上告了大伯父這現任河道一條失察之罪,這罪可輕可重,隻瞧到時候天心如何了。”
姐妹幾個,這下子真開始出冷汗了。
秦家大房和二房,一向是同氣連枝,秦翀被告倒,秦覽這裡也必要遭殃。
內宅裡,夫婦兩個也正說著此事。
與外頭女孩們的驚慌失措不同,楊氏很快就提了一個建議:“哥哥是江蘇巡撫,離徽州並不遠,這事不知哥哥能不能說上話?”
秦覽感激地看一眼楊氏,搖了搖頭:“舅兄雖一向實乾,卻是從吏治這一路上去的,民生上頭涉及不多,勉強說話隻怕反倒連累他,不如不說。”
楊氏知道這是實話,也不再客套,隻點點頭應下,內心替哥哥鬆一口氣。如今這時節,能保一個是一個,楊家不用去出這頭,自然是最好的。
秦覽撚了撚那把胡子,慢慢地提出一個人來:“不知楊妃娘娘那裡,能不能替大哥說句話。”
“楊妃?”楊氏一愣,隨即便道,“二侄女雖然受英王看重,可又不是正妃,說話能管用嗎?”
秦覽聽了妻子話音,知道她並無推搪的意思,於是細細解釋幾句:“楊妃娘娘是英王府小世子的親娘,與正妃比也不遜色多少,說話自然是管用的。”他怕妻子憂慮,又說一聲:“隻要楊妃娘娘提一提秉公辦理這四個字,旁的都不必說。”
這幾個字也不難辦,英王到底是握有實權的皇子,與大理寺提了這一條,想必那些人還不敢將秦翀屈打成招。
楊氏知道自家夫君和大伯做官倒還算清廉,這時提的話也不算過分,於是一口應下:“好,我遞信求見楊妃娘娘,到時候必親自與她說這話。”
說罷她思索再三,又補一句,“說我自是會說,楊妃娘娘想來還會給我這姑母一點面子,去向英王殿下提這事。可是楊妃娘娘在殿下面前說話是不是當真管用,我卻不敢打包票了。”
秦覽聞言已是大喜,站起身來長作一揖:“我先謝過夫人!”竟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仿佛英王一定會答應楊妃請求似的。
楊氏也不反駁,當即進屋去提筆寫信了。
秦覽又撚了撚胡須,已是心下大定。他是男人,自然知道男人的心思,但凡一個男人真心寵愛一個女子,總要給這女子最好的,例如正室身份,例如嫡出子嗣。
那漢宣帝寧可得罪霍光,也要立許平君為皇後,留下了“君王故劍”的故事,正是因為他深愛許平君,必要使她為尊;那魏文帝曹丕,不顧郭女王無子,置朝堂沸議與不顧,立其為後,又將甄宓的兒子曹叡交予其撫養,強使郭女王的後位名正言順。
總而言之,一個男人若是真愛一個女人,一定會將她置於最寶貴的位置上。
從男人的角度看,隻怕那位楊妃娘娘的造化,可不止如今這些。
自然了,如今諸事不定,連英王的前程都沒定呢,更何況楊側妃,秦覽也不將這些話拿出來說,隻是默默看著妻子進屋寫信,又拿著一封未封的信出來:“老爺瞧瞧,這信寫得行不行。”
秦覽看也不看,點頭就應了:“楊妃娘娘的脾性,你比我清楚,我不必再看了。我這就派信兒將信送去英王府。”
楊氏“哎”一聲,伸手攔了:“信兒去了,反倒不美,叫張媽媽走一趟就是。”
秦覽稍一思索便明白了這裡的意思,對妻子的敬服又深一層:“是,到底是夫人心細,張媽媽去了,旁人隻當是家事,信兒去了,便太招搖了。”
楊氏喚了張媽媽進來,細細叮囑一番,又鄭重其事囑咐一句:“無論楊妃娘娘肯不肯召見我,你必要得了楊妃娘娘的準話再回來。”
張媽媽知道裡頭乾係甚大,肅起面容點頭應了:“姑娘放心,老奴一定親耳聽了楊妃娘娘的示下才回來。”
打發了張媽媽,夫婦二人也算暫時放下一樁心事,將近年關,秦覽在衙門裡倒無甚可忙,這時沒了煩惱,便打量起楊氏來:“夫人如今,愈發雍容了。”
怎麼不雍容,如今楊氏也才將將三十歲,她自幼兒養尊處優,嫁入婆家,受的委屈雖也有些,卻還算錦衣玉食,如今兒女雙全,家事省心,她愈發養得容光煥發,好似熟透的楊梅,擱在盤子裡,都能透出豔麗的紅來。
楊氏不意秦覽如今還有心思想這些事,一時無語,說句閒話:“也不知楊妃娘娘肯不肯見張媽媽的。”
秦覽這人,於夫婦情分上忠貞有限,為官、為父卻還爾爾,楊氏如今隻把他當個同僚,有正經大事便與他商量著辦了,旁的事卻是毫無意思的。
前幾次秦覽留宿上房,楊氏將兒子作借口,隻道帶孩子累了,後頭秦覽也不曾再提起,隻當他興頭已過去了,此時竟又提起這事來。
既是如此,楊氏便在心裡盤算,該拉拔個人上來。
那展荷、絲柳尚不入眼,青萍和徐姨娘兩個,論忠心倒都是有的,論手腕,楊氏也不過略想得一想,便笑著道:“徐姨娘如今一得閒就給老爺製些陳皮、紫薑,老爺得空,也該去瞧瞧她的。”
秦覽如今在官場曆經許多,再不是當年直通通的性子,聽了妻子的話,已知二人是再無和好的可能,以後權當是同道好友便罷,於是也不追問,點點頭算應了楊氏,也提了個閒話:“明年春闈,通算算咱們家倒有好幾個呢。”
楊氏暗暗鬆一口氣,附和道:“大哥家的函哥兒,咱們家的恒哥兒,還有柯家的少爺,方家的少爺,這四個孩子,依著老爺瞧,誰的書讀得最好?”
夫婦二人此時倒頗有默契,寥寥幾句,便將前話揭了過去。
孩子們仿佛知道父母難得聚首,也不來打擾,到了中午碧璽遣一個小丫頭來報,說四姑娘領著其他少主子在花廳裡吃席玩,不來上房吃飯了,楊氏聽了,不由得啞然,無奈地笑著揮揮手:“既如此,便罷了。”
夫婦二人吃過午飯,耐著性子說些朝堂之事,等到下午也沒等到張媽媽回來,饒是秦覽再沉得住性子,也有些坐立不安:“咱們突然去攪擾楊妃娘娘,是不是太唐突了?”
這時節,朝局晦暗不明,講究個一動不如一靜,秦覽原是想著親兄弟兩個,總該同舟共濟,這時坐了半日,頭腦也冷靜許多,倒想著英王是不是會傳一道“獨善其身”的鈞令給自己。
畢竟,秦家二房是死死綁在英王府這條船上,算得上半個姻親,可是秦家大房在英王眼裡,卻無甚分量了。
楊氏心裡也有些打鼓,正要派人再出去尋張媽媽,卻聽得小丫鬟報一聲“張媽媽回來了”。
夫婦二人齊齊站起身來,迎到門口,見張媽媽腳步飛快,面上神情有異,秦覽忍不住問一聲:“楊妃娘娘是不是為難了?”
張媽媽趕得甚急,一時收不住腳步,險些在門檻上絆個跤,人未站定,便氣喘籲籲地道:“奴婢遞了信進青蓮居,後頭再沒回音出來,又三番兩次請那裡的姑娘再傳話,等了大半天,也未曾得楊妃娘娘傳召。”
聽見楊妃連張媽媽的面也不見,秦覽不由得膝蓋一軟,險些跌坐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