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了英王府已是晌午, 一進門便有樣貌整齊的丫頭迎了上來:“秦夫人請隨我來。”
英王不喜奢華,宅邸除了規製是依照皇子身份,裡頭一應裝飾陳設都隻是尋常, 眾人都讚英王人品貴重,畢竟他這個身份,也不必靠清廉來博美名。
不知怎麼,秦芬沒來由地想起英王甚好美色的事情來。
這位清廉的英王殿下, 必然是胸有大誌的, 照理說應該修身治國才對, 誰料竟有個好美色的名聲在外, 若不是故意露出短腳給人, 便是胸中積著無數鬱氣要發散, 無論是哪一樣, 這位名義上的表姐夫可都不簡單。
因著今日是大宴,英王府的花廳裡和園子裡都擺上了酒桌, 秦芬粗略一看,足足有十幾桌,男賓那頭都是朝中官員,自家父親也赫然在列,女賓這裡, 便是英王妃請來的客人。
英王妃正與一位貴婦人交際,見楊氏領著孩子們請安, 她略欠身笑一笑:“秦夫人, 請起。”
秦芬不由得在心裡讚歎, 這王府的女主子可不是尋常人能做的,古時又無什麼相冊寫真,也不知這英王妃是如何準確地認出來客身份的, 隻這一句迎客的話,便得費去無數的心思。
此時未到開宴的時候,眾人都還在花園裡自在遊玩,楊氏對英王妃派來的小丫鬟道句勞煩,隻說自家散散心便罷。
王府重地,豈是尋常人能隨便走的,這話細想便沒道理,然而小丫頭知道這位秦夫人是楊妃娘娘的貴客,連聲道不敢,知趣地退了下去。
如今在這府裡,王妃雖占個正室的名頭,楊妃娘娘卻誕下了英王府唯一的小世子,今日這宴,楊妃娘娘特地說一聲要請娘家姑母和表妹,王妃都沒說什麼,她不過是個小丫頭,又如何敢使絆子。
果然,那小丫頭才走遠,楊側妃的貼身大丫鬟碧水就突然出現了,想是一直等著楊氏,她衝楊氏和女孩們一行禮:“姑太太,表姑娘們,請隨我來。”
楊氏如今還真不敢受碧水的禮,連忙一把扶起了碧水。碧水也不推辭,順勢起身,當前引路走進內院去。
望望周遭無人注意,楊氏輕移蓮步跟著往內院走去,女孩們學著她的樣子,儘量不引人注意地跟著過去。
碧水拐彎時瞥見不由得笑了:“姑太太放心,楊妃娘娘在府裡,再不是從前的處境了,今日請姑太太和表姑娘們進去說話,是去殿下那裡回稟過的,王妃也無甚話說的。”
聽了這話,旁人猶可,秦貞娘卻已吃了一驚。
從前是秦貞娘在外祖家便與年紀相仿的二表姐相熟,她印象裡的二表姐,是個溫柔大方的女子,性子細膩處似秦淑,溫和寬厚處似秦芬,絕非這樣淩厲的做派,也不知在這英王府裡經曆了什麼,把一副溫柔性子淬得好似鐵一般硬。
楊側妃所居的院子叫青蓮居,這名字毫無旖旎氣息,純然是淡泊路子,不用說,又是那位英王的手筆。
進得院子一瞧,秦芬倒真瞧出些不同來,這院子裡栽得迎春和薔薇,如今深秋季節雖不曾開花,卻已比府裡彆處輕鬆翠柏的溫柔多了,幾叢花樹,便已瞧出楊側妃在英王跟前的榮寵了。
到了廊下,自紫晶向下的丫鬟,早停住腳步,楊氏一手牽一個兒子,身後跟著女兒們,低頭鑽進掀起一角的門簾,跨進屋去。
楊側妃生得有幾分像楊氏,也是一副端麗秀雅的樣貌,見姑母牽著孩子要拜,趕緊起身親自攙起:“姑母快彆多禮,這是平哥兒和安哥兒吧?”
說罷這句,早有丫鬟拿了兩個沉甸甸的金錁子荷包來,楊側妃此時臉上露出一抹溫情:“平哥兒和安哥兒,彼此伴著,倒比我家豐哥兒快活些。”
兩個孩子鬨騰,請過安便有些呆不住,楊側妃一個眼神掃過,早有丫頭來送了兩個孩子出去,回來稟告一聲:“那位紫晶姑娘已接了兩位小少爺出去玩了。”
秦芬這時見了楊側妃的人才,倒為她可惜,她那般的模樣氣派,在哪個人家都是當家主母的料子,進得英王府來,卻隻得一個妾妃之位,如何不可惜。
楊側妃陡然相請,楊氏這姑母心裡,隱約猜到些緣故,大約是因著前頭說要庶出表妹進府邀寵,後頭又不要了,心下愧疚,想給表妹們抬一抬身份罷了。
果然,楊側妃先與秦貞娘敘舊片刻,然後就問起了秦芬秦珮:“這是五表妹和六表妹吧?生得都是有福氣的模樣。”說了這兩句開場白,又說幾句乖順、懂事的場面話,命人捧了四個螺鈿填漆木盒出來,說是給表妹的見面禮。
那四個盒子已是精美無比,打開一看,蓋子上又還鑲著琉璃鏡,與這盒子一比,裡頭放的四副花釵也隻是尋常了。
四個丫鬟分彆站在了姐妹四個面前,顯然是楊側妃已把東西分派好了,四個女孩瞧了面前的東西,倒摸不著頭腦了。
四份禮物裡頭,秦珮和秦芬的,倒更精美些。
然而這話誰也不敢問出聲,四個女孩都是會打扮的,當場便對著鏡子戴好了花釵。
楊側妃與楊氏自有說不完的私房話,她使個眼色,碧水便笑盈盈地對四個女孩作個“請”的手勢:“這院裡景致尚可,姑娘們若是有興致,儘可一觀。”
這話雖是商議,語氣卻是不容置疑,四個女孩屏息斂神,行禮退了出來。
出得門來,也不能離了青蓮居到處亂走,秦貞娘領頭走到院子一角,姐妹幾人默默不語,隻作個賞花的模樣。
隔得半晌,秦淑說一句:“五丫頭和六丫頭的花釵,倒是費工的。”
四副花釵,論個頭不分上下,可是秦芬秦珮兩個得的,卻是累絲工藝所製,這活計不是尋常匠人能做出來的。
秦珮望了望秦芬頭上與自己相似的金釵,低低說一聲:“楊妃娘娘賞的這副釵,壓箱底也夠了。”
秦芬與秦珮,從前是有一樁心病的,如今楊氏雖已不想送她們入高門了,卻架不住楊側妃又突發奇想,這時二人對視一眼,心裡都是惴惴,生怕這副釵便是聘禮,要聘了自己進王府來。
秦貞娘知道兩個妹妹的心事,這時又不好在英王府提起這事,隻好委婉地提點二人:“方太太前兒又送信來相請了,娘已應了,隻待來過英王府便去的,隻是五丫頭你叫娘頭疼,娘正不知給你瞧個什麼樣的人家呢。”
二人聽了秦貞娘的話,果然都鬆一口氣。楊妃娘娘的心思是一回事,楊氏的心思又是另一回事,隻要楊氏說一句兩個女兒不甚伶俐,楊妃娘娘還能硬叫一個拙的進府幫著爭寵麼?
既是楊妃娘娘無那個意思,秦芬便懶得再去想旁的,賞賜貴重也好,尋常也罷,總歸不是衝著她這個人,大概還是出於一些場面上的原因罷了。
心裡鬆了口氣,姐妹兩個倒有心思賞玩楊側妃的賞賜了,兩人替對方摘了花釵,交換了把玩半天,又各自戴回去,秦珮還讚一句:“楊妃娘娘給五姐茉莉花,給我薔薇花,倒真真是應了我們各自的性子呢。”
等了約一盞茶時分,楊氏也就出來了,見四個女兒乖乖站在遠處角落,招一招手,領著女兒們出去了。
走出十幾步,秦珮忽地回頭望一望青蓮居:“楊妃娘娘不與我們同去宴會嗎?”
這話卻問得有些傻氣,幸而秦芬與她兩個落在後頭,並無旁人聽見。
秦芬輕輕一拉秦珮的袖子,在她耳邊低低地道:“這是正宴,楊妃娘娘終究隻是側室,如何好出來?”
秦珮知道自己說錯了話,連忙垂首看路,心裡把“少說少錯”幾個字,又反複念誦了數十遍。
回到花園子,宴席將將開始,楊氏隻作個理妝的樣子,撫一撫鬢發,施施然帶著兒女們入席。
有那眼尖的自然瞧見楊氏方才不在席上,然而正主英王妃都不曾說話,又有誰來多這個事,這時楊氏左右的兩位夫人還對她舉一舉杯,將嫡庶一大堆孩子依次讚過,最末來一句:“秦太太果真是賢惠人。”
這一次的酒席,楊氏受了許多讚揚,也算是春風得意,幾個女孩各自識得一兩個好友,也是頗為開懷。
到了後頭,英王也往女眷這頭來敬酒,遇見重臣的家眷,總有幾句勉勵之語,到了楊氏這不起眼的從四品官眷面前,他竟也略停一停:“秦大人是個好官,乃是朝廷的棟梁之才。”
若說旁的長處,秦覽隻怕當真沒有,論起踏實做官,秦家上下倒還敢應聲。當初從任上離職,秦覽還帶了一把萬民傘回晉州,這卻是巴結鑽營都不能得的。
這時英王讚這一句,楊氏與有榮焉,忙不迭地應“不敢”,抬手乾了杯中的酒。
待英王回了男賓席,楊氏的位子便好似開了蜜糖鋪子,左右都是尋著味道來敬酒的。
幾個女孩被擠到人群之外也不惱,知道這是家裡的榮幸,相視一笑,乖乖往旁邊讓去。
忽地有個樣貌俏麗的丫鬟走來,說句“王妃有請”,四個女孩面面相覷,齊齊收了臉上的笑,小心翼翼地往上頭去了。
英王妃自不會與幾個臣女置氣,她叫秦家姐妹,不過是想瞧瞧,楊側妃榮寵不衰,憑的究竟是什麼。她原也不曾把楊側妃放在眼裡,誰知有一天楊側妃忽地有了兒子,又忽地被殿下給保護得滴水不漏,她再想探究,竟不能夠了。
楊側妃家中並無其他姐妹,聽說與秦太太這位姑母和嫡出表妹相熟,英王妃不好把使喚臣婦,便把幾個女孩給叫了來。
幾個女孩到了英王妃面前,她來回打量一圈,也不曾看出一朵花來。樣貌雖然齊整,也並非國色天香,舉止雖然大方,也並非光彩動人,與那面目平庸的楊側妃一樣,不過爾爾。
英王妃起意叫了幾個女孩到面前,略看幾眼卻已失去興趣,隨口讚一句“知禮懂事”,又叫大丫鬟送了她們下去。
姐妹幾個一頭霧水的上去又下來,連秦芬也想不通這裡的道理,秦淑自家從前常做爭風頭的事,卻是明白一些的,覷著無人,輕輕對妹妹們說一句:“英王妃隻怕是衝著楊妃娘娘,並不是衝著咱們。”
聽了這話,姐妹們心中各有思索,秦貞娘想的是表姐不易、天家境險,秦珮想的是側室難為,日後自己必要為人正室,秦芬想的,卻是這府中正妃和側妃過得都不快活。
宴畢回家,姐妹幾個各有心思,懨懨不樂。楊氏卻是心懷舒暢,瞧女兒們不高興,也不曾開口訓斥,隻笑著打趣:“如今是孩子大了有心事了,個個都為賦新詞強說愁的樣子。”
女孩們知道楊氏不喜彆人一副喪氣樣,這時聽她隻好言好語地勸說,並不曾動氣,反倒都不好意思起來,秦芬最會打圓場的,便趕緊拋出一個話題:“不知今日,英王殿下到底是為什麼請客?”
楊氏今日在席上聽了一耳朵的官場雜事,這時見秦芬相問,有意給女兒們開闊眼界,便掰開揉碎了,慢慢說了起來。
太子是正統,然而顢頇自負,把朝堂當成東宮的私地,賣官鬻爵、大肆斂財,下頭許多州縣由上至下都是太子的人把持,下頭人便是想告狀,也告不上來,久而久之,稅收、民生、吏治,到處都是破洞,一時這裡鬨洪災,一時那裡鬨饑荒,把個好好的洪定朝,弄得風雨飄搖。
睿王與百官交好,也富有謀略,然而他也隻是為了編織自己的人際網,於下頭百姓死活,並不關心。太子賣官已是駭人聽聞,睿王竟然指使手下人開設錢莊,與商人搶財,這樣自跌皇子身份的事,簡直聞所未聞,若太子是餓虎,睿王隻能算是條豺狼罷了。
英王此人,雖然在朝堂上冷酷嚴厲,然而律己甚嚴,愛民如子,雖說於女色上頭略縱了些,到底也不曾弄出一大堆庶子來,如今也隻一位世子、兩位郡主,算是很好的了。從前他一心扶持太子這位正統,如今卻已漸漸走到前頭來了。
秦珮性子急,聽了這許多仍是不明白,見楊氏心緒上佳,追問一句:“太太,那今日吃席,又和這些有什麼關係?”
楊氏也不發怒,隻是嗔她一眼,一字一句地道:“英王今日,請的都是朝堂上的清官、硬骨頭,當著眾人,把範離大人查來的兩本私賬給燒了。”
既是這樣的東西,想必是費了大力氣才得到的,那位範大人,倒當真是個有本事的。
秦芬心裡模模糊糊猜到一些,仍是不敢相信,思忖半天,還是問出口:“這兩本私賬,可是太子和睿王手裡攥著的對方把柄?”
楊氏不意竟是秦芬先猜到,讚許地看她一眼,見女兒也是若有所思的模樣,心下大慰,原還擔心朝堂風雨刮到秦覽的,此時又丟過腦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