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見範離出聲, 楊氏已掀了簾子,望見對面的年輕人,她稍一愣怔便想了起來。
範離年輕有為, 在夫人們眼裡是值得嫁女的出息後生, 隻是範家由高門敗落,從前門第相仿的瞧不上他, 低門小戶的,又不敢攀附他,若非有這些為難處,隻怕當真有許多人家要上門捉婿了。
鐘夫人熟知京中種種, 那日在棲霞寺自然提過範離,此時楊氏見了範離,一下子就想了起來。
她想起當初在清心寺時,這孩子也不過和如今的秦恒一般大, 一邊替英王辦差, 一邊還記得替自己娘親求平安, 也算是早早撐起家門了。她此時想的不是這小將軍如何值得做女婿,隻想著,自家兩個兒子若是也這般出息, 就好了。
範離見了楊氏的神情, 知道她也認出自己, 於是從善如流地上來行個禮:“見過秦伯母。”
楊氏不意這孩子還記得自己, 欣慰地應一句:“範大人好。”
範離拱一拱手:“秦伯母不必憂心,請自離去,這些人由晚輩打發了便是。”
楊氏帶著幾個女兒和幼子,確實不好和幾個無賴糾纏,此時勉強占個長輩名分, 想著將事情交給範離處置也無不妥,回去叫秦覽親自過府致謝就是。
於是點頭應下,正要吩咐馬車走,忽地又扶住車壁:“方才那人說東西值錢,我留一個下人在此,若是要賠付,我們一概照賠的。”
她說了這話,前頭牛媽媽早已下得車來站在範離身邊,恭敬行一個禮:“範大人。”
“這等小事,何用……”範離才想打個哈哈說不用,忽地想起祁王說起要穩重知禮的話,在肚子裡思量一回,把下頭的話咽了回去,拱一拱手:“請伯母放心,晚輩定然妥當處置。”
平哥兒和安哥兒兩個,聽見娘和人彬彬有禮地說得半天話,早好奇地把頭湊在窗口,兩個小腦袋挨挨擠擠的,瞧見面前站一個身材高大的年輕男子,不由得嘀咕起來:“這叔叔長得可真高,比大伯母家的二哥哥還高呢。”
範離聽了,將兩個孩子看一遍,見臉圓些的那個臉上有和秦芬相似的淺淺笑渦,知道那就是秦芬的胞弟,便對他微微一笑,道:“你們多吃飯多長高,以後比哥哥長得還高。”
原本這句不必說的,然而少年人的心思,如何肯升一輩去做心上人的叔叔,這時終究還是隱晦地露出一些來。
楊氏並不曾體會這裡頭的意思,隻當範離是以晚輩自謙,把兩個兒子一拍,哄著他們喊一聲哥哥,又謝過範離一遍。
紫晶見主子無話再說,便命車把式出發。
後頭的馬車趕緊跟上,秦貞娘掀著簾子,待經過範離時,大大方方道一句“多謝範大人”,秦芬不知怎麼,竟有些說不出口,勉強跟著說句“多謝”,便低下頭來。
範離聽了姐妹二人的話,拱手側一側身,算是禮讓。
秦芬瞧得分明,範離看向自己的目光,是和看旁人不同的。
範離讓在路邊,看著秦芬的馬車從眼前走過,面上不自覺地帶了些微笑。
他從前確實不會討姑娘歡心,可是回去纏著成親的侍衛大哥們問得許多,又向祁王這謙謙君子請教幾句,如今已懂了一些。
譬如要以禮待人,譬如要英雄救美,再譬如要先討好丈母娘。
自己今日這遭,似是表現得還不錯。
牛媽媽站在旁邊,見範離一臉神秘笑容,也不敢催促,耐心等了半天,輕輕咳一聲:“範大人。”
範離回過神來,應一聲牛媽媽的話,將目光投在幾個無賴身上,臉上的神色已肅殺起來。
他在官眷中名頭甚大,可是常年在外辦差,京裡識得他樣貌的人並不多,此時幾個小混混瞧他一副文人打扮,既不富也不貴,隻當他是要討上峰歡心的傻小子,都在心下盤算著狠狠敲他一筆竹杠。
李四孬是領頭的,這時走上前來繞著範離轉兩圈,先撥一撥範離腰間門的玉佩,又點一點範離的扇子:“你瞧著也不似個有錢的主兒,怎麼就知道我的東西不對了?你倒給小爺說個章程出來,說得好,我便不與你計較,說得不好,我可饒不了你。”
牛媽媽站在一邊,隻瞧得心驚膽戰,這幾人不識得範公子,她可是知道範公子是怎樣一位厲害人物。
那日跟著太太去棲霞寺,也聽鐘家的下人說得許多京裡的事,什麼祁王的文采、英王的鐵面、睿王的謀略,天家之事,下頭人不敢多說,生怕說錯了惹麻煩,下頭的年輕臣子,說起來便沒遮攔多了。
這範離大人替英王在靈州查稅銀,雷霆手段處置了十餘名縣官、州官,連夜審訊都是輕的了,有那抵抗英王鈞旨意的,當場就叫範離打折了一雙腿。
因為這些鐵腕作風,範離在官場中得了個“鐵刃”的名頭,暗示他是英王手裡殺人的刀。
這外號原本不美,傳到朝中,掀起驚濤駭浪,睿王一黨的人,譴責範離弄得官不聊生,聯名上奏彈劾,幾乎逼得英王保不住範離。
然而官是官,民是民,靈州的百姓們卻很是擁護這位範大人,叫花子們還編個數來寶,唱些什麼“鐵面王,鐵面王,派下鐵刃斬惡狼,斬儘餓狼我歸家,種得地來收得糧”,這段打油詩一傳進宮裡,皇帝連聲讚了三個好,說洪定朝堂上須再有一百個範離,金口一開,這才保下範離來。
牛媽媽此時心裡正猜著,範離究竟會以身份壓人,還是使人去報了京兆尹抓人,亦或是當場發作,將這幾個無賴的雙腿也給打斷。
範離似是看透了牛媽媽的心思,既不亮身份,也不使人報官,竟上前蹲在地下,揀了那銅壺起來細看,看了半天才道:“李四孬,你這銅壺中間門透著一層薄薄的白色,想是以錫吹製成薄胎,外頭鎏上銅色,鑄造好了拿出來哄人的,是也不是?”
李四孬聽了,瞠目結舌,張了嘴又閉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也是無意間門得了這麼件東西,原本就是破損的,偶然間門聽說了前朝那薄胎銅器的故事,便以漿糊粘上,擺在攤上專用來訛人,至於是真是假,連他自己也不知道。
此時聽見範離幾句話便說到根子,李四孬不出聲,又把面前那高高大大的年輕人看一遍,怎麼看怎麼覺得這人平平無奇,唯一值得提一嘴的,便是這年輕人生了一對利眼,瞧著有些氣派。
他才要編幾句瞎話來騙人,忽地想起一件事來,這年輕人與宮裡造辦處相熟,豈能是個凡人,這麼一想,人都矮了三寸,喉嚨一動,竟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
範離見他不敢吭聲,便笑著拍拍他的肩膀:“知錯能改就是好人,我瞧你這攤子上的根雕有些模樣,倒不如以後就掙個手藝錢,豈不是比坑蒙拐騙的更好?”
李四孬隻覺得拍在肩上的力道有千鈞之重,知道遇見高人了,含含糊糊應得一聲,便算是順著台階下來了。
牛媽媽見範離幾句話就打發了李四孬,既不曾以勢欺人,又勸人向善,幾乎要替這年輕的範大人拍手叫好,恭恭敬敬與他道彆了,飛奔趕往英王府,心裡卻道,回家要把此事好好與太太說道說道,請老爺好好謝過人家。
見無熱鬨可看,人群也漸漸散去,一個年輕人從人群裡走出來,一拍範離的肩膀:“你這小子,平日張牙舞爪的,何時這麼慈眉善目了?”
範離轉身一瞧,見是自己兄弟,也不與他客氣,回敬一拳:“原來是你小子,我這麼做事,自有我的道理,你還管起我來了?”
“我不管你,哪天你把天戳個窟窿,還指著殿下再給你收拾爛攤子?”
範離哈哈一笑:“荊保川,你也忒婆媽了,我從前做事莽撞,你要說我,我如今改好了,你又要說我。”
荊保川看他一眼,與他並肩而行,二人一道往英王府的方向走去。
行得半晌,荊保川慢悠悠來一句:“從前禦史們都把你罵臭了,你也不曾改了那急三火四的臭脾氣,如今幾個地痞無賴就值得你大發善心了?這話說出來,我卻是不信的。”
不待範離開口,荊保川又道:“方才那秦家的四位姑娘,生得倒都是如花似玉,我如今尚未婚配,不如去求殿下,許我一個罷了。”
“你敢!”範離到底是年輕人性子,最受不得激,荊保川不過幾句話,就把他實話激出來了。
荊保川見自己猜中,不由得撫掌大笑,一把勾住範離的肩膀,低聲逼問是哪一個。
若是從前,範離便要得意地點出秦芬,不光說了,還要點出她的聰明伶俐來,好好炫耀一番。如今從祁王和侍衛們那裡學得許多,卻知道珍愛心上人了,隻說一句“反正是最好的那個”,說完這幾個字,把嘴閉得蚌殼一般,再不肯開口。
荊保川微笑著放開範離的肩膀,又隔得許久,問一句:“從前也不曾聽你說過有心上人,你突然便說出這樣一個人來,究竟是怎麼想的?”
範離也不知自己是怎麼想的,順口頂回一句:“英雄好漢,怎麼想便怎麼說,喜歡一個女子,又不是什麼不光彩的事,怎麼就不能說了?”
他口裡這樣說,心裡卻也在思索,自己為何突然喜歡上那丫頭了。
他自懂事起,就知道自己心裡是想要個聰明的妻子的,他也一直知道那丫頭聰明,可是比那丫頭聰明的女孩子,也並非沒有。
仿佛是那天在棲霞寺,初見這丫頭面容舒展,攜著兩個姐妹說說笑笑,身上有種自己渴望已久的溫暖氣息,空氣中有梔子花香,他突然心動了。
可是從前那丫頭不是挺煩人的麼?在他心裡,她從前的瑟縮模樣,可是一刻不曾忘記。
範離自己也未察覺,秦芬從前那努力掙紮求生的樣子,恰如他才到英王府的窘相,他厭惡彼時的秦芬,正如厭惡彼時的自己。
也許正是從那時起,那奮力向上的小丫頭,就深深印在他的心上。
秦芬坐在馬車裡,腦子裡混混沌沌,也在想著方才的情景。
她前世生得也不壞,自然知道男子愛慕的眼光是什麼樣,範離的眼神,瞧著是喜歡她的。
然而,兩人不過才幾面之緣,談什麼喜歡?論出身,她比不上秦貞娘這樣的嫡女,論樣貌,她比不上秦淑和秦珮這樣的美人兒,她有什麼值得他喜歡的?
更何況,他對包素蘭、對鐘衡乃至秦貞娘,可都是愣頭愣腦、風度欠佳,看上去隻和叛逆期的秦恒一樣毛躁,哪裡像是會喜歡女孩子的。
秦芬想到這裡,不由得皺眉。
難道他是家裡有幾個美人,相中了自己是個溫吞性子,想著討回去作個擺設?
秦芬愈想愈覺得可能,卻全然忘了,範離方才的眼神,是喜歡她的。
此時此刻,其他三個姐妹正興致勃勃地談著範離這年輕人,有說他心誌堅定的,有歎他家道中落的,也有說他生得英武的,秦芬一心出神,一句也沒聽見。
她前世裡家境尋常,讀書和工作時為俗事所累,無心追求什麼愛情,雖遇見幾個優秀男青年,卻都不敢交往,不是怕彆人瞧不上自己,就是怕自己耽誤了人家。
此時此刻,秦芬心裡又起了那個念頭,自己出身平平,樣貌平平,那人喜歡的當真是自己,不是楊妃娘娘的表妹這個名頭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