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自己話裡話外稱呼人家是“東床快婿”, 此時真人卻在眼前,鐘姑娘再想穩重,也持不住了, 滿臉通紅地行個禮:“範公子。”
範離笑著點點頭:“不敢不敢,正是區區在下。幾位姑娘, 在下真有那麼好麼?”他一邊說,一邊輕輕撫著自己的下頜, 若有所思一般:“難怪近來英王殿下總是催我成親,原來夫人和小姐們,竟如此看重在下呢。”
這話頗有些輕浮的意思, 尤其是範離生得甚好,長身玉立, 劍眉星目,此時一舉手一投足, 便是通身的風流氣派。
鐘姑娘的臉頰,更紅了些, 聲音也低了下去:“範公子……說笑了。”
秦貞娘最是急公好義, 雖與鐘姑娘不是十分投契,卻見不得範離取笑她, 聞言踏上一步, 冷冷地道:“範公子, 請自重些。”
範離將秦貞娘上下打量一眼,似是想起了什麼, 臉上的笑容愈發盛了:“我當是誰,原來是威風凜凜的秦四姑娘,當初有包姑娘替你撐腰,如今這位鐘姑娘, 隻怕不是個敢替你出頭的性子。”
這話是譏諷從前秦貞娘與秦淑不和的事,秦貞娘如何忍得,正要反唇相譏,秦芬握住她的胳膊,輕輕拉住,對著範離笑一笑:“範公子忽然來此,自然不是為了和我們姐妹閒聊,想來是有要事在身,倒不如各自忘懷,彆過便罷。”
範離又轉身,將秦芬上下打量一遍。
他自幼家中門庭敗落,幸而老天將他生得聰慧無比,識字讀書易如反掌,又生就一副壯實的身子,練得一身好武功,算得上文武雙全,這才被英王提拔了上來。
打過照面的人和事,他絕不會忘記,眼前這位笑語晏晏的小姑娘,他雖識了出來,卻還是略略驚詫。
在那偏僻的清心寺,這小姑娘隻是個黃毛丫頭,一邊逢迎嫡姐,一邊操心庶妹,自以為做事周到,實際上卻處處顯出一股瑟縮,說一句不上台面也不為過。
他最厭惡的便是這種心機深沉的女子,便如自己父親那位老姨娘,彼時便是憑著一張巧嘴和一世寵愛,逼得自己和母親幾乎毫無立足之地,氣得母親病重,險些撒手人寰。
原想也譏諷這小丫頭一番的,誰知她又記得給自己姨娘求簽保平安,這份孝心倒與自己相似,便嘴裡容情,饒了她一遭。
後頭再想想,自己都覺得那時少年心氣,脾氣古怪得好笑。一個陌生的小丫頭,哪裡就值得自己出言譏諷了。
這時又碰面,這丫頭陡然長高了許多,幾乎齊自己胸前,面容也全是大姑娘模樣了,又穿了短衣長裙,上得淡妝,愈發顯得眉目如畫,這時輕巧點出“要事在身”四個字,範離有一瞬間幾乎辨不清這丫頭是在說場面話,還是當真看穿了自己身上揣著密件。
無論是哪一樣,這丫頭都戳中了自己要害,可真是聰明至極。
“既然幾位姑娘開口了,我也不再攪擾,這便告辭了。方才是在下失禮,還請幾位姑娘恕罪則個。”
範離方才的輕浮仿佛隻是個面具,這時陡然收起,隻說了這麼幾句,縱身一躍,緊接著又是幾個起落,人已不知往哪裡去了。
見範離走了,鐘姑娘才自在些,撅了撅嘴,不滿地一跺腳:“這範離小將軍,可真是見面不如聞名,登徒子!”
秦貞娘原是不大喜歡鐘姑娘那家長裡短的性子的,方才見她出頭護住自己姐妹,這時又露出真性情,顯見得與秦淑那說長道短的人再不一樣,於是也親熱起來,挽住她的胳膊安慰道:“鐘家姐姐,不必理她,總之不是咱們無禮。”
鐘姑娘反過來挽住秦貞娘的胳膊搖了兩下:“彆姐姐來姑娘去的了,我單名一個衡字,我娘叫我阿衡,嬤嬤們喚我衡姐兒,你們自己瞧,怎麼喚我都成。”
秦貞娘從善如流,將自己和秦芬的名字一說,三人親親熱熱地喚幾聲名字,一齊笑了起來。
便是此時,兩個身穿灰色衣衫的人從山上走了下來,瞧見幾位姑娘在此,都停住腳步,前頭那個抱拳問一聲:“敢問幾位姑娘,可曾見到一位年輕公子往山下去了?我們是他的下屬,有事要稟報的。”
秦貞娘是個正派人,聞言已點點頭要開口,鐘衡卻對那兩個人一瞪眼:“你們的公子,你們自己不看好了,來問我們做什麼?什麼公子王孫的,我們不曾看見!”
聽了這話,秦貞娘也不反駁,望一眼鐘衡,附和道:“確實不曾看見。”
問話的那人面色不變,對秦貞娘循循善誘:“姑娘可是有話要說?”
他旁邊的一個,凶霸霸地開口了:“你這小姑娘,官話說得不純,想是才進京的,不大懂事,倘若誤了我們公子的公務,你擔待得起嗎?”
他們不說這話還好,說了這話,秦芬便瞧出不對來,這二人一個紅臉一個白臉,不像在問話,倒像在審訊。
秦貞娘性子倔強,先還想答話的,這時卻不肯說了,面容愈發冷淡,話語也是冷冰冰的:
“我們是吏部左侍郎家的女眷,確是外鄉初進京的,可也不曾聽說這京中官話說不好便要問罪,二位大人,不知我們須得擔待什麼罪名?”
那二人原以為這幾個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好騙得很,誰知一個無理取鬨,一個性子倔強,竟是叫人頭大,不曾開口的那個,滿臉戒備,仿佛準備了一肚子鬼話要來騙人,二人見了,不由得氣得吹胡子瞪眼。
鐘衡望了望秦家姐妹,眼珠骨碌一轉:“二位大人彆生氣,你們還是速速下山去尋人吧,我們一直在此,確實未曾見有人來過。”
那二人氣鼓鼓地踏上前來,直逼在女孩們面前:“你們這幾個小丫頭,存心攪事是不是?上下山就這一條道,我們公子分明來過,你們怎麼可能看不見?”
鐘衡見二人發狠,不由得略一瑟縮,秦貞娘一手護住鐘衡,一手在前隔擋,秦芬知道秦貞娘是個要強性子,遇見不平的,腰杆子不彎,反倒更直,連忙上去想打岔。
便是這時,後頭傳來一個溫潤的男聲:“休得無禮!”
幾人齊齊回頭,隻見一個形容秀雅的年輕男子,身穿白色暗紋長袍,外罩竹青鬥篷,慢慢走了上來。
“祁王殿下。”
“好好的,為什麼要對幾位姑娘無禮?”祁王說著,眉頭微微皺了起來,“我來為容妃娘娘祈福,可不想瞧見你們這副蠻不講理的模樣,還不速速退下。”
那兩個灰衣人對視一眼,口中齊齊說了個不敢,然而卻站著一動不動。
祁王冷笑一聲:“七弟越發有出息的了,手下人如此厲害,我說話,想來是不管用的了。”
“不敢!不敢!”兩個灰衣人連連請罪,幾乎連冷汗都滴了下來。
祁王是文人清流的領袖,振臂一呼,朝中一半的讀書人都會出聲應答。他說句話,睿王殿下都要掂量掂量的,他們兩個奴才,如何敢惹祁王生氣。
“既是不敢,還不快滾!”祁王也不見如何惱怒,兩個灰衣人卻好似被抽了一鞭子,飛快地往山下走去了。
鐘衡與秦貞娘一道謝過祁王,秦芬站在旁邊,也是從善如流。
祁王抬了抬手,道一句免禮,目不斜視地往山上去了,走了幾步,忽地又回過頭來:“秦姑娘,過強易折,至堅易斷,在金陵城裡光占一個理字可不行,你可該學學鐘姑娘的八面玲瓏。”說罷,他又是那副雲淡風輕的模樣,慢慢走遠了。
鐘衡被讚了一句,喜氣洋洋的:“我瞧祁王殿下可比範離有風度多了,範離算什麼快婿,祁王殿下才是真正的人中龍鳳呢。對了,祁王殿下還未曾選妃,若是哪個女孩兒能做祁王妃,那也是很有福氣的。”
她口中這樣說,臉上卻沒一絲向往的神色,顯然自己並沒那等攀附權貴的心思。
秦芬見秦貞娘聽了這話滿臉不以為然,知道這小姑娘被祁王教訓幾句,又鬨起了倔強脾氣,不由得好笑,打了個岔問:“衡姐姐,我聽說祁王殿下他……”
鐘衡長長地“哦”一聲,壓低聲音:“祁王殿下是出生時難產,傷著了右胳膊,因此他醉心詩書,於旁的倒不大在意了。也正因為他是文人領袖,其他幾位皇子都和他交好,這裡頭的事,我不說,你們也該懂啦。”
秦芬連連點頭:“是,是,多謝衡姐姐賜教。”
鐘衡更得意幾分,又說一件事:“方才那兩個侍衛是睿王的人,我早瞧出來了,怕你們姐妹惹了麻煩,才搶著說話的。”
這裡頭的深意,鐘衡不必再說,秦芬姐妹兩個也明白了,兩人互相望一望,心中都對金陵城的風雨有了些認識。
不多時,鐘夫人便派丫鬟來催請,道祁王殿下已祈福畢,可往下頭去了,鐘衡應了一聲,將丫鬟打發了,回過頭來叮囑兩句:“今日的事,可不能說出去。”
秦貞娘點頭應下,秦芬見鐘衡眼中仍有幾分憂慮,歪著頭一笑:“衡姐姐不必擔心,那範公子無禮至極,誰要提他!”
秦貞娘會意,讚同地道:“就是!”一邊說著,面上還一邊擺出不滿的模樣。
鐘衡聽了,不由得笑一笑,心道這秦家兩位姑娘倒當真是妙人,方才遇見的,分明是波譎雲詭的大事,五姑娘一打岔,四姑娘一應聲,便成了範離無禮風流的事,旁人問起,總有個說法就是了。
秦芬此時,心裡卻在猜測,範離方才擺出那副浪蕩子的模樣,是不是故意叫幾個姑娘嫌棄,回去後避諱今日之事,不至於閒談時提起他,招致禍患。
還有,祁王也出現在那裡,還幫自己幾人擺脫了睿王手下的拷問,究竟是湊巧,還是有意?難道祁王和英王,暗中已經結盟了?
三個女孩,無意間撞見一件大事,心裡雖然懵懵懂懂的不甚明白,卻一齊瞞了過去。
到了齋閣門口一碰面,秦芬見楊氏已親熱地喚起鐘夫人“姐姐”來,知道今日赴宴算是成功了一半,心裡也輕快不少,那些國家大事離她到底還遠,這時便拋到腦後,隨意擇了個座位,坐了下來。
遠遠望見平哥兒和安哥兒兩個跑得滿頭大汗,後頭香櫞和芷蘿追趕不上,秦芬站起身來,上前一手扯住一個:“怎麼又頑皮了?”
安哥兒知道,姐姐待自己是最嚴厲的,見姐姐過來,早已蔫了,怏怏地垂下頭去:“我不敢了。”
平哥兒卻知道五姐最疼自己的,瞧見秦芬過來,反倒一臉討好地將手舉了起來:“五姐快看,紅葉!”
一隻肉乎乎的小手掌,捏著片破破爛爛的楓葉,早已揉得不成樣子,平哥兒原是想邀功的,這時瞧見樹葉破了,不由得大為沮喪,嘴巴又扁了起來。
安哥兒把手掌也張開,見自己的紅葉也破了,不由得也難過起來,哥兒兩個你看我我看你,眼見著就要哭起來了,秦珮卻從後頭走了過來,從懷裡掏出帕子:“哭個什麼,要紅葉,六姐這裡有許多呢!”
她自家也是孩子,見紅葉好看,拾了許多,這時見兩個弟弟鬨,便拿出來哄他們開心。
平哥兒和安哥兒兩個果然高興起來,拉著秦珮又叫又跳,秦珮被扯得幾乎站不穩,“哎哎”兩聲:“你們再扯六姐,這紅葉可要灑了!”
幾個夫人都是人精,見了秦家這幾個孩子的情狀,都在心裡連連點頭,自家沒有適齡兒子的,也都把秦芬秦珮兩個牢牢記住,回去好說給交好的人家,也算是一樁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