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第 69 章 重逢(1 / 1)

金陵城多山, 京城中的人出門辦宴,男人家愛往揚州茶樓吃點心,女人家便愛往山上去拜佛賞景。

這時正是深秋時節, 棲霞山上霜葉紅遍, 吏部右侍郎的夫人下了帖子,宴請楊氏這吏部左侍郎夫人,並請幾個官位相當的人家,一道往棲霞山去賞秋。

這次赴宴,是進了金陵城的頭一件大事,一則關係到楊氏在官場女眷中的立足,二則關係到幾個女孩在京城閨秀圈的名頭,因此前一日晚上, 碧璽就奉命下來將幾個姑娘的打扮查看一番。

秦貞娘與秦芬正坐在屋中對弈, 聽見碧璽來, 都停了棋子對她略一點頭,秦芬問一聲:“可是太太有什麼吩咐?”

碧璽一邊說明來意, 一邊走到二人的棋盤邊上,她跟著楊氏多年, 棋道書畫也略通一些, 望望棋盤,不由得笑了:“四姑娘和五姑娘, 可真算是旗鼓相當。”

秦貞娘知道自家這臭棋簍子的水平再拔不高的,如今已對自己的棋藝認命, 聞言不惱,反倒有心思附和著碧璽的話:“五丫頭旁的都伶俐,偏是這棋道,與我是難姐難妹兩個。”

那頭蒲草和蘭兒已捧了第二天要穿的衣裳來, 碧璽上前,一邊檢視衣裳,一邊回頭笑著打趣:“五姑娘該不會是存心相讓的吧?”

秦貞娘輕輕笑一聲:“我留心瞧著,五丫頭隻怕是儘全力的。”

秦芬聞言也不惱,揀起一枚白子,望了棋盤半天,隨手一下:“我這輩子,隻怕是精通不了棋道的了。”

旁的事情已經夠費心神的了,再要她來花儘心思對待一件消遣的東西,她實在是沒這個精力。

碧璽看過兩人的衣裳,將秦貞娘那條藕粉的披帛換成淡橘色,將秦芬那對金蓮花的耳釘換成一對長長的流蘇丁香耳墜子,瞧著兩個丫鬟換了搭配,滿意地點點頭。

秦芬一看,不由得笑了:“如今碧璽姐姐的眼光越發好了,這兩身搭配不曾大改,味道卻全不一樣了。”

碧璽笑一笑,說幾句山上寒涼,二位姑娘記得穿暖和些的話,又囑咐了蒲草和蘭兒幾句,便往秦珮那裡去了。

次日一早,眾人穿戴整齊,連平哥兒和安哥兒也穿了相似的大紅夾衣,安哥兒的衣裳上繡是蝠鹿仙草團紋,平哥兒衣裳上卻是童子踢皮球。

秦貞娘一見,便覺好笑,喚過茶花來問平哥兒的衣裳,茶花無奈地捏緊帕子:“奴婢勸了一早上,平哥兒隻是要穿那件。”

“平哥兒擇了自己愛穿的,安哥兒怎麼不擇?”秦貞娘原隻是覺得有趣,這時卻蹙起眉來,“既是這樣,平哥兒也不準穿這件,換了那件吉祥雲紋的褚色夾衣來。”有些話,她說得,秦芬卻說不得,她不願安哥兒受委屈,也不願秦芬因此為難,這才先開口點出來。

秦芬自然知道秦貞娘的意思,連忙勸解:“罷了四姐,平哥兒愛穿什麼,憑他喜歡就是了。”

秦貞娘卻堅持不許:“兄弟兩個,怎麼能不一樣?”

小娃娃家耳朵靈,聽見旁人說自己的事情,都跑了來,見四姐姐板起臉,平哥兒扁一扁嘴角:“我不是!”

安哥兒似是急著替哥哥剖白,連聲喚過自己的大丫頭:“香櫞,香櫞,快來,給四姐姐看!”

香櫞連忙跑了來,將手裡的東西給秦貞娘看,原來是個橘子大小的五彩皮球。

平哥兒點了點自己的衣裳:“安哥兒,踢皮球。”

安哥兒昂起頭來,緊緊握住哥哥的手:“我早上踢球的,芷蘿姐姐不準哥哥也來踢。”

眾人與兩個娃娃日日在一起,這時聽了兩人的童言童語,便猜出大致的經過來。

大約是安哥兒早上踢球玩,平哥兒見了眼熱,她的大丫鬟芷蘿怕來不及出門,不準他和弟弟踢球,平哥兒無法,隻好擇了身童子踢皮球的衣裳,算是自己也踢過了。

秦芬是知道事情緣故的,便對秦貞娘解釋:“這皮球是三哥從外頭淘換來的,給他們一人一個,平哥兒當時不喜歡,不知擱到哪裡去了,想是早上瞧見安哥兒踢,又眼熱起來了,芷蘿一時間找不見他的那個,又怕兩個孩子玩瘋了出不了門,便不許平哥兒去和安哥兒玩。”

秦貞娘又是好笑又是無奈,瞪一眼弟弟:“丟頭忘尾!”說罷輕輕撫一撫安哥兒的額發:“瞧瞧安哥兒,便知道寶貝東西。”

安哥兒卻不領她的情,把球從香櫞手裡一把抓過,放在平哥兒手裡:“哥哥也玩!”

他們兄弟兩個日日一起,又常與秦恒這個哥哥玩,男孩間的情誼,自然與女孩不大相同,這時聽見姐姐說哥哥,安哥兒便不樂意了。

秦貞娘笑著擰一擰安哥兒的臉頰:“罷了罷了,姐姐怕你們了,這便出門去吧。”

安哥兒側頭避過,牽著平哥兒一溜煙出去了。

秦芬喚住香櫞:“今兒出門,可瞧好了那皮球,再弄丟了,他們倆必得鬨起來。”

兩個頑童頭一次出門,又是去山上,旁人都怕他們跑丟了或是摔著了,秦芬竟去擔心一個皮球,當真是妙人一個。

秦貞娘想到這裡不由得笑出聲來,把這話拿來打趣秦芬。

秦芬聽了,一本正經地點點頭:“嗯,四姐管著家裡的東西物件,原是該四姐操心皮球的,既如此,我今日便隻管喝茶吃點心,什麼都不管了。”

與秦芬鬥嘴,秦貞娘日常都會敗下陣來,這時聽了秦芬的話,無話可答,氣得又去擰她的臉頰,忽地又停住手,神秘地笑笑:“今兒可不能把你的妝給擰花了,人生大事,說不得就定在今日的。”

這下子秦芬當真是說不出話來了,略低了頭,一言不發地微笑走開。

既是到了棲霞山,少不得要進棲霞寺燒香,右侍郎的夫人是個虔誠的,見佛必拜,進寺便往彌勒殿去了,跪在蒲團上許久,口裡念念有詞,半日不曾起身。

楊氏是受孔孟教化長大的,於這上頭不過是應景,對女兒們的教導也是這般。幾個女孩,自幼聽的都是求佛不如修己,見鐘夫人領著兒女那般模樣,不由得面面相覷。

秦淑和秦貞娘是大姑娘了,不過與姐妹使個眼色便各自低下頭去,秦芬也擺出若無其事的樣子,秦珮心下無數不解,但也不曾擺到面上,望望秦芬,又望望其他幾家女眷習以為常的樣子,也低下頭去。

鐘夫人拜完,起身對著楊氏笑一笑:“秦夫人請吧。”

楊氏走上前去,依樣跪在蒲團上,幾個女孩無法,也跟了上去。

秦芬分明聽見,身邊的秦貞娘長長出了口氣。

這小姑娘雖不曾擺到臉上,隻怕有心人捉著她做文章,加上前頭楊氏已微微側過頭來,顯然是聽見了這一聲,若是真因此鬨出什麼來,到底不美。

秦芬想到這裡,輕輕問一聲:“四姐,我想替平哥兒和安哥兒求平安,不知求這彌勒佛,應當不應當的。”

鐘夫人聽了,頗為讚賞地道:“如今肯虔心拜佛的小姑娘可不多啦,秦姑娘,彌勒佛是未來佛,保你事事順心,喜樂無憂,自然可拜。”

提起弟弟,秦貞娘便也覺得膝蓋沒那麼硬了,輕輕提起裙角,與秦芬一同跪了下去。

出了彌勒殿,鐘夫人又領著眾人往大雄寶殿,旁邊引路的知客僧聽了,雙手合十念聲佛:“今日祁王殿下來替容妃娘娘求平安,此刻正在大雄寶殿,夫人可稍後再去。”

鐘夫人聽了,連聲應下,領著眾人往彆處去了,邊走邊側頭對楊氏解釋幾句:

“容妃娘娘是祁王殿下的母妃,自生了祁王殿下後一直身子虛弱,祁王殿下是個孝子,常往這裡替容妃娘娘求平安的。”

這一句不算隱秘的宮中瑣事,卻是在地方上怎麼也聽不見的,楊氏知道,鐘夫人算是接納了自己,於是打疊精神,笑著應酬起來。

幾個女孩都知道今日馬虎不得,當著外人,彼此間都是和和氣氣,上石階時秦淑走在前頭,走幾步回頭道一聲小心,秦貞娘笑著喚聲三姐,甜甜應一聲好,外人看著,也很成樣子了。

今日出來的,都是文官清流,家中教養都是好的,這時見秦家姐妹和睦,便知道秦夫人是個有氣度的,那位員外郎的夫人性子開朗些,笑著讚一聲:“秦家的姑娘們,當真是嫻靜得好似嬌花一般。”

楊氏回頭謙遜一句:“哪裡,在家可都頑皮著呢。”

員外郎夫人又捧一句:“咱們這些人家的孩子,隻要出來知禮,在家略鬆些,也是無妨的。”

眾人都是大家族出來的,知道親生兄弟姐妹間尚還有齟齬的,這秦家姐妹四個,內裡如何不論,當著外人能一團和氣,已是好的了。更不必提那兩個哥兒,聽說是一嫡一庶,眾人細細瞧了,竟瞧不出身份。

子女和睦,便是嫡母教導有方,各位官太太對楊氏這位侍郎夫人,都真心接納了起來。

還未走到千佛岩,楊氏已是氣喘籲籲,鐘夫人見了,不由得笑:“我才進金陵時也是這麼著,爬會山就累得喘不過氣,這裡已是半山腰,不如歇會吧。”

楊氏捂著心口喘兩口氣,點頭應了。

歇了下來,夫人們在一處,姑娘們又聚了一處,男孩們也自玩到了一處。

喜靜的便去尋秦淑,愛鬨的便挽住秦珮,持重些的見秦貞娘行動間頗有規矩,便來與她相交。

眾人都知道,秦侍郎家中隻一位嫡女,瞧秦貞娘與楊氏樣貌有五六分相似,已知道就是這一位了。見她與秦芬兩個形影不離,各人心裡倒都有盤算,有的覺得秦芬必是懂事知禮,有的卻覺得秦貞娘有容人雅量。

那帶了兒子來赴宴的,少不得讚一聲秦貞娘,隱晦地問上一句。楊氏自家不好答,鐘夫人便替她答了:“你們可下手晚啦,她家貞娘已定了薑家。”

那問話的聽見說晚了,起先滿心失望,待後頭聽見薑家,又咋舌讚歎:“難道是薑閣老家不成?”

楊氏自謙幾句,將遠房堂親的話說一遍,又道是早幾年就定下的,旁人聽她果真不是有意攀附,便覺得她家運道好,為人又不張揚,愈發與她親厚起來,真有心結親的,便又去問秦芬秦珮兩個。

如今楊妃娘娘早生了兒子,地位漸穩,再不曾提過從前說的話,楊氏如今,再不必把庶女留著去攀高枝了。

這兩年來秦芬秦珮兩個處處乖巧,楊氏更願意替她們謀個好前程,這時把六七分的好誇成八九分,十足慈母心腸。

夫人們有話說,這裡女孩子們也有自己的話說,鐘姑娘領著秦貞娘和秦芬,慢慢往那座最大的雕像走去:“我們去那裡看大佛。”

那尊佛像瞧著近在眼前,走卻也走了許久,轉過一座怪石,往上一看,竟還要上百十級台階,秦芬今日穿的衣裳腰身略緊,這時早喘不上氣了,拖著秦貞娘的手,上氣不接下氣地道:“鐘姐姐,四姐,咱們……咱們歇歇再走。”

鐘姑娘也不來嘲笑她,反而停住腳步,任由秦芬歇息,她知道自己是主家,該儘足待客之道,便學母親,揀了件京裡的事來說給秦家姐妹倆聽:“你們可曾聽說過那位範離小將軍?他這幾年替英王辦事,很受看重呢。”

秦貞娘嬌喘微微,拿出手帕擦汗,隻有點頭的力氣,沒有說話的力氣。

鐘姑娘神秘地笑一笑:“我聽說,他從前去替英王殿下查鹽稅時,還曾與你們有過一面之緣呢,我在京裡好幾年,卻都不曾見過他的尊面。”

她學的是母親行事,然而終究自家還是個小姑娘,這句話,到底露了少女心懷。

秦貞娘用帕子用力扇了幾下風,好容易緩過氣來,搖著頭道:“我怎麼不記得這事了?”

秦芬早想了起來,輕輕提點一句:“四姐,這範離小將軍,想來就是那日在清心寺,和包夫人一道的範公子。”

說到清心寺,秦貞娘也想了起來,與秦芬對視一眼,對於那位“憐香惜玉”的範公子,彼此都是不以為然。

當著初識的姑娘,姐妹二人自然不會唐突得說彆人閒話,於是都閉口不言。鐘姑娘見她們當真見過,好奇地追問:“那範公子,生得什麼樣子?”

秦貞娘當時的心思全在薑家兄妹身上,對那位範公子,全不記得了,於是搖頭老實道不知。

秦芬見了,笑著一語帶過:“我們也隻見過那範公子一面,依稀記得,是個很精神的模樣。”

對於“精神”這二字,鐘姑娘顯然不滿意,“嗐”了一聲,扯著兩人嘀咕起來:“你們可不知道,這位範公子可是如今京裡夫人們最瞧好的東床快婿人選呢,你們怎麼能不記得他呢?”

秦貞娘是不喜歡說這些家長裡短的,然而這時不好顯出來,耐心解釋一句:“那時我們不知範公子身份,因此不曾細看。”

秦芬點點頭,補上一句:“若是我們知道那位就是名動天下的範離小將軍,總要好好看一看的。”

鐘姑娘挽住秦芬:“秦家妹妹可真是個妙人!” 她說著,不禁噗嗤一聲笑出來,誰知那塊怪石背後,竟也響起了一道笑聲。

那聲音分明是男子,三個女孩吃了一驚,鐘姑娘揚聲道:“成哥兒,是不是你又胡鬨了?快給我出來!”

“好啦,好啦,我出來了。”石頭背後,一道頎長的身影慢慢走了出來,膚色微黑,寬肩長腿,腰間係著一道玄色腰帶,臉上笑微微的:“我攪擾了幾位姑娘啦。”

鐘姑娘滿臉戒備,將秦貞娘和秦珮護在身後:“我們可都是官眷,你是哪裡來的浪子,還不速速退下?”

那男子仍是笑眯眯的不說話,一雙鳳眸晶亮有神。

秦芬見了那雙極有神采的眼睛,早把他想了起來,秦貞娘也將他認了出來,驚詫地出聲:“範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