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漸寒, 人人都不愛出門了,無人四處閒走打聽事情,秦芬的日子,過得倒愈發舒坦了。
這日請安畢, 回院的路上便落起細細的雪珠子, 兩個丫鬟扶著秦芬秦珮,緊趕慢趕, 才不曾將身上淋濕。
衝到廊下站定, 回頭一望,半空中的雪已如同搓綿扯絮一般, 漸漸大了起來。
秦珮攏一攏身上的鬥篷, 喚秦芬:“五姐,彆看了,回屋去吧,外頭怪冷的。”
秦芬成日悶在屋裡早悶得受不住了, 瞧見下雪,便想學古人煮雪賞梅,把這主意與秦珮一說,她立刻拍手叫好:“五姐這法子好呀,又有趣又風雅!”
綾兒如今也常跟著秦珮出門了, 她受錦兒教導,也養出一副愛操心的性子, 聽了姐妹倆的話, 不待蒲草開口, 已苦口婆心勸了起來:“好姑娘們,這大冷的天,坐在外頭吹風, 趕明兒著涼了,我們可吃罪不起呀。”
這次蒲草也不曾依著秦芬,略肅起臉孔,將聲音放得沉些:“姑娘,這大冷的天,可不是玩鬨的時候。”
秦珮這一向都自己拘著自己,好容易有個能放開玩的時候,才不肯安生,一把扯過秦芬,向兩個大丫鬟扮個鬼臉:“我偏要在外頭看落雪!”
秦芬看著兩個大丫頭苦哈哈的臉,不由得笑出聲來:“罷了,也不叫你們為難,我們也不當真坐進大雪地裡去,在那回廊拐角避風的地方給我們支個爐子,上頭擱一壺熱茶,旁邊置兩張椅子,我們倆厚厚地穿上大毛鬥篷,略賞一賞雪就回去了。”
兩個丫鬟口裡應一聲,身子仍舊不挪動。
秦珮佯怒道:“怎麼,你們敢不聽主子話?”
綾兒仍是愁眉苦臉:“不是我不聽話,實是姑娘家常便有些說話不算話,前幾日說去摘幾朵梅花便回的,老半天不回來,害奴婢滿府裡找。那還罷了,今兒再在外頭一坐一上午,真受風寒了可怎麼得了。”
秦芬笑一笑:“你不必擔心,二姑娘布置功課了,我們也沒那麼多時間消磨,看一會雪,也就回去了。”
聽了五姑娘這樣說,綾兒知道呆會她必會開口管自家姑娘的,這才開顏,與蒲草一道下去準備火爐子去了。
姐妹兩個靜靜站在廊下,半晌不曾說話。
隔了半日,秦珮揀了件事情來說:“薑家和咱們家,是不是當真定下了?四姐是不是,要作翰林夫人了?”
那位薑啟文,還是原先在清心寺時遙遙見過,隻記得他開言附和秦淑施舍僧衣的主意,也算是個熱心腸,其他的,竟是一點印象也沒有了。
秦芬“嗯”一聲,不曾說話。
秦珮低下頭去,把腰上係著的那塊團花玫瑰玉佩捏在手裡半日,又把下頭墜著的須子翻來覆去地盤弄,隔了老半天來一句:“也不知咱們將來,落在什麼地方呢。”
“哦?你才多大的人,都想起這個來了。”秦芬側過頭,用胳膊肘拱了拱秦珮。
這句話卻不曾逗樂秦珮,她臉上隻是浮出一個淡淡的笑容,倏忽便隱了下去。
“我雖然不似四姐聰慧,也不如五姐周全,可終究也不是傻的。太太她待咱們這樣好,起先還可說是為著我姨娘的緣故,可是如今姨娘已安置在田莊上了,府裡什麼都定了,太太也不必……”
說到這裡,秦珮將自己身上從上至下打量一遍。
她也過了八歲生辰,如今純然作大姑娘打扮了。
頭上梳了個高高的銀絲雲髻,戴金鑲琉璃花簪,身上一件白綾襖,外罩對襟真紫色挑銀線祥雲紋比甲,胸前掛著一副珠兒瓔珞,下頭是白羅繡花裙,腳上是茄色小羊皮靴,整個人富麗堂皇,貴氣逼人。
秦芬看了一眼,恍惚似瞧見了初次見面的秦貞娘,然而秦貞娘面上的驕傲自得,卻是再多的華麗衣衫也扮不出來的。
她依稀記得,秦珮從前愛穿大紅衣裳,家常戴一副金項圈和一對金花。
再看看自己,也是打扮華麗,猶勝從前。
是啊,府裡一切都已落定,楊氏實在不必對兩個庶女如此厚待,如今,府裡說楊氏要把庶女拿去攀高枝的流言,遮都遮不住了。
秦珮再年幼,也終究不是個閉耳塞聽的傻子。
秦芬不知,這日日笑嗬嗬的小姑娘,竟有這樣的心事。
才要勸解兩句,秦珮又忽地昂起頭來:“罷了,想那麼多做什麼!五姐你賴功課時不是常說麼,車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橋頭自然直,我呀,就先學學你,等事情真來了我再愁也來得及!”
秦芬心中忽地起了一陣火樣的熱意,對這笑笑鬨鬨的小姑娘,又多些喜愛,用力攬住秦珮的肩膀,附和一聲:“就是!”
秦珮收拾了心情,又和平日一樣了,抿嘴嘻嘻一笑:“過幾日那位薑少爺要來府上拜訪呢,其實在清心寺早見過了,這一遭上門,無非是堵大伯娘和三嬸的嘴罷了。”
“你這丫頭,嘴巴還是不饒人。”秦芬點一點秦珮的鼻子,見兩個丫鬟合力拎著碳爐子來,側身讓在一邊。
安置了碳爐子和茶壺,蒲草又從懷裡掏出一包東西來:“我以前跟著姨娘嬸子們過活,她們常給我烤這些吃,這會給姑娘們也烤上些,算是個新鮮。”
她說著,解開布包,用火鉗將一把圓圓的小東西填在爐子邊上,秦珮尚不識得,秦芬已笑了起來:“是栗子和芋頭。”
“五姐,你怎麼認識的?我還沒見過這兩樣東西呢。”
秦芬打個哈哈哈:“我姨娘那裡常做些零嘴,我自然見過這兩樣。”她竟不曾想著,深宅大院的姑娘,是不認識這兩樣的。
幸而秦珮也就信了:“我今兒倒要嘗嘗新鮮的是個什麼味兒。”
兩個丫鬟微微一笑,替主子披上大毛鬥篷,遠遠退在一邊,由得姐妹倆自在說話。
二人端起茶杯暖手,秦珮又接著道:“要我說呀,四姐命中說不定就該配文曲星的,前頭說了個柯秀才,如今又說了個薑舉人,聽說這位薑少爺文采斐然,往後是必能中進士的,四姐的命,還真是好。”
對於秦貞娘這位處事還算公正的嫡姐,兩個妹妹都是替她高興的,秦芬聞言點點頭:“是呢。”
這次薑家進京,特地遣了兒子前來拜會秦家,一則是做定親事,二則也是表表誠心,雖說有誇耀的嫌疑,卻也是禮節為上,加之應了楊氏的想頭,對於秦貞娘和楊氏來說,自然是好事。
“份例的衣裳已經發了,太太說馬上過冬至,又叫裁新衣裳呢。”秦珮說著,露齒一笑,“幸虧要過冬至了,不然太太給四姐新做衣裳,可怎麼找借口。”
秦芬伸手輕輕擰一擰秦珮的臉頰:“你這嘴呀,就是改不脫這促狹,當心哪日太太聽見,給你尋個說書先生做郎君,好叫他鉗製你。”
秦珮左右閃避:“我也就是在自己院裡,出去了,可不敢的。”
她說著,臉上露出一個莫測的笑來:“這次三姐倒不嘀咕了,她自家已定下柯家,再嘀咕也沒什麼好改的,太太見她乖順,倒也賞她一身新衣裳。她當時聽了,好似被雷震了,又驚又惶恐的,真是好笑。”
在秦芬眼裡,這些姐妹都是些小女孩子,這時聽了,倒替秦淑歎一句:“她從此聽太太的話,也能好過一些。”
說罷,秦芬替秦珮揀了個栗子撥開,秦珮一邊吹著熱氣一邊咬下一口,隨即皺眉咧嘴:“不好吃不好吃!又乾又硬,比四姐那裡做的糖浸栗子芯差多啦!”
秦芬自家揀了幾塊芋頭吃,姐妹兩個又說些閒話,隨即召過丫鬟們收拾了東西,回屋去了。
因著薑家少爺要來,這事也算是二房的大事,楊氏連日都是精神飽滿,一邊喚了女兒囑咐事體,一頭又差人請秦覽回屋商議。
薑啟文考中了舉人,這是他自家有本事,秦覽雖不想去攀附薑家的潑天富貴,卻也對這孩子讚不絕口:“薑家這孩子,倒真是個自強的,我當年考到二十四歲才中了舉人呢。”
提起舊事,兩口子的話倒多一些,楊氏放下手中賬冊,端起茶碗抿一口茶:“我記得你說過,老太太說先立業再成家,你們兄弟二人都是考中舉人才說的親,三弟不曾走讀書考舉的路子,卻是加冠沒多久就成家了。”
說到這裡,楊氏笑一笑:“也幸而你二十四歲考上了,不然耗到三四十歲,哪還有人要你。”
秦覽知道,楊氏如今氣性大,與他家常說不上幾句就要拌嘴的,這時肯說軟話,有一大半是為著女兒。
雖不喜楊氏行事強硬,然而那兩個妾室,終究是打發出府了,再置氣下去,也是回不來的了。
金姨娘已好好地進了鐵月庵去,商姨娘也安生住在莊子上,又聽得楊氏送了厚實冬衣冬被往鐵月庵,還派了兩個妥當丫鬟去服侍;又聽得她特地選了秦家的莊子安置商姨娘,也算是不曾將事情做絕了。
無論如何,這會楊氏也算是遞了台階,秦覽也不願家宅不寧,便也順著下來了:“耗到三四十歲了沒人要,我仍舊尋你去。”
夫婦二人相視一笑,心裡雖還存著芥蒂,面上卻算揭過去了。
旁邊立著的杜鵑大大鬆了口氣,兩個主子置氣,她們這些做奴婢的最難為,如今兩人肯和好,那是再好不過了。
秦覽喝一口參茶,看一眼楊氏的肚子:“過幾日是冬至,要往族裡去拜祭的,你這身子,可吃得住?”
楊氏又撿起賬冊來,細細盤算要給秦貞娘的嫁妝,隔了半日才答一句:“吃不住也得去,這也是最後一遭了,過年那一回祭祖,我大約是去不成的啦。”
秦覽掐著指頭一算:“嗯,咱們這孩子正該過年時候生。”
他心中將徐、商二人的產期也算一算,三個孩子,一個是正月的,一個是二月的,還有一個該是三月的,倒都是好月份。
當年初出做官,因著孟氏不肯出錢替兄弟二人打點,秦覽去的乃是些偏遠地方,公務便也少些,早早下衙了,又無甚消遣處可去,便往家裡抱抱孩子。
抱孩子抱多了,便也知道,春日生的孩子,到周歲該學走路的時候仍是春日,穿得多,不怕摔。
這麼想著,便順口說了出來:“咱們這孩子,學走路時可不怕摔著了,穿得多麼。”
這兩句又勾起楊氏的柔情蜜意,時下人講究抱子不抱孫,就連哥哥,也不大理會內宅的事,自家丈夫,當年卻曾抱著孩子喂粥喂湯的,她放下賬冊,望望更漏,問:“時候晚了,外頭雪又大,老爺可還往青姨娘那裡去?”
楊氏許久不曾開口留人了,秦覽此時不論心裡怎麼想的,口裡也不能拒,點一點頭:“今兒我陪著你和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