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徐姨娘生辰這日, 秦芬打扮一新,往上房去了。
眾人都知道秦芬今日要去給徐姨娘過生辰,見她打扮華麗, 也不來打趣,隻秦珮望著秦芬笑一笑:“四姐給五姐挑的這簪子好,在我們屋裡時不曾細看,這會看著, 顏色潤得很。”
秦貞娘自得一笑,捧著紅糖醪糟蛋花羹,輕輕吹著不說話。
楊氏將秦芬打量兩眼, 見這庶女穿了身新做的繡攢枝桂花蜜合色襖子,上衣淺了些,下頭便配一條粉紫綾兒裙, 頭上又戴了秦貞娘替她選的玉簪, 一轉眼倒真是大姑娘模樣了。
“芬丫頭又過一歲, 果真有大姑娘的樣子了。”楊氏笑一笑, “今兒你姨娘過生辰,你好生陪著, 晚上不必到我這裡來了。”
秦芬起身,應了一聲, 複又坐下吃飯不提。
楊氏又去看秦珮:“珮丫頭倒還是小孩子模樣,今兒你五姐去她姨娘那裡, 你一個人在家無事,也彆悶在屋裡, 便和你四姐一道,往二姐姐那裡吧。”
秦珮如何不知這是太太在提拔自己,連忙也起身, 應了句是。
飯畢無話,秦芬便往徐姨娘處來了。
徐姨娘也穿了身簇新的桃粉色對襟琵琶襖,因著胎兒月份大了,不曾站在門口迎秦芬,待秦芬一進屋,她便招招手:“芬兒快來,你父親送了禮物來,裡頭還有你一份呢。”
秦芬不由得奇了,上前一瞧,徐姨娘面前的桌上擺著四色禮盒,裡頭除了布匹、果子,另有一副偏金鳳大釵,瞧成色像是銀鎏金的,這是給徐姨娘的。再有一副金手環,上頭串著小碎花,這卻是小女孩的。
瞧了那小金手環,秦芬不由得笑了:“我都過完八歲生辰了,虛歲都奔十歲了,這小金環,就是房的八妹九妹戴,都嫌小些。”
她口裡雖然嫌棄,心裡卻還是高興的,終究那位父親,還是惦記著她的。
徐姨娘也是笑盈盈的:“你父親是男人家,平日裡也不講究,沒給你選副文人風骨的藤節手環,算很好的啦。”
她說著,指一指秦芬手上的手串:“你這珠兒串,不也是小孩子戴的。”
秦芬舉起左腕,笑了笑:“這是生辰時哥送的,我見它不打眼,又帶著些香氣,就時時拿來戴戴。”
徐姨娘面上仍是笑著的,口氣卻有些遺憾:“芬兒過生辰,竟隻一碗長壽面打發了,還不如姨娘的生辰熱鬨。”
秦芬連忙擺擺手:“姨娘快彆這樣說,不光是我,就是四姐過生辰,也是照樣隻吃一碗長壽面,這是舊例,姨娘都是知道的。”
如今楊氏雖厲害起來,卻還不至於苛待下頭至此,小孩子不過散生辰,是怕驚動了小鬼來奪性命,這是從楊家帶來的習慣,一向如此的,確實不是衝著秦芬。
“是,是,姨娘糊塗了。”徐姨娘輕輕掩住口,“太太到底是公正的,自然不會衝著你。”她說著,捧起秦芬的手腕打量:“這珠子似是綠檀的?”
如今楊氏待兩個庶女,比從前又更精心了些,眾人都知道,在商姨娘的事上,六姑娘是吃虧的,本就該多關照些,五姑娘自家懂事,自然也是可人疼的。
至於旁的,有心人也能想到,卻不會說出來。
徐姨娘自然也想到主母對兩個庶女是有些謀劃的,然而秦家的門第在此,女兒絕不可能嫁什麼窮酸舉子、低門小戶,瞧那秦淑,還配個鄉紳家的秀才呢,更不必說自家的女兒了。
這時見女兒與恒少爺是好的,徐姨娘自然高興,母女兩個,又絮絮說了好些閒話。
秦覽這日也要來給徐姨娘過生辰的,然而他外頭應酬多,隻晚上回府,中飯便是母女兩個一道吃了。
往外頭散散步,母女兩個又一道回屋,徐姨娘坐定,便命梨花:“關了大門,讓五姑娘午睡。”
秦芬由著桃香解開外裳,咕咚一聲便躺在床上,手腳展開,鬆快地歎息一聲:“今兒穿了新衣裳,戴了新首飾,我都不敢亂動。”
說了這句,回頭一看,徐姨娘卻不曾上床,和衣往貴妃榻上臥著了。
秦芬又一骨碌爬了起來:“姨娘,我不用睡這麼大的地方,你和我一起吧。”
徐姨娘笑著搖搖頭:“芬兒不必顧及姨娘,姨娘反正也是躺不下來的。”
梨花見秦芬不解,輕輕道:“姨娘肚子大了,平臥著喘不過氣,日常隻能側睡著,或是靠坐著,辛苦得很呢。”
秦芬聽了,不由得歎一聲:“身為女子,真是不易。”
這話乃是有感而發,旁人都隻當她是小女孩子裝大人,都哈哈笑過,秦芬卻在心裡,默默地替徐姨娘甚至楊氏道一聲辛苦,這個醫療環境落後的年代,女子有孕,都是不容易的。
到了晚間,秦覽果真到了徐姨娘這裡。
梨花許久不曾服侍過兩位主子,寬了秦覽的外裳,又忘記接徐姨娘手裡的巾子,秦覽對著下頭,一向是威嚴的,不由得“嘖”一聲,梨花愈發手忙腳亂起來。
秦芬見桃香也戰戰兢兢的不敢上前,又看看徐姨娘的大肚子,知道這時不是裝矜持的時候,上去端起茶碗,恭敬地舉到眼前:“父親勞累一天了,請喝杯茶。”
秦覽看了看眼前的庶女,心頭不由得奇了。
秦淑是恒哥兒的姐姐,自小受寵的,貞娘是嫡女,那更是捧在手裡長大的,這二人瞧見自己親近,這都是不必說的,再下頭兩個,小時候吵吵鬨鬨,懂事了卻有些怕自己,不敢靠近的。
這五丫頭如今,倒是當真懂事起來了。
秦覽是個男人,又是在外頭見得世面的,與後宅裡坐著的妻子,心境卻又是不同了。
在他眼裡,孩子們無論嫡庶,都是親生骨肉,頑劣的雖不那麼討人喜歡,好生養大就是了,懂事的可人疼些,該好好栽培。
五丫頭從前頑皮惹人煩,如今卻懂事了,便是該拉拔的。
秦覽接過茶喝一口,笑嗬嗬地問:“芬兒可瞧見爹爹送的手串了?喜歡不喜歡?”
秦芬對這位秦二老爺的審美不敢恭維,實在憋不出喜歡兩個字,又不好直說嫌棄,便折中地道:“多謝父親送這樣貴重的禮物給我。”
秦覽不意這女兒還是個滑頭,不由得“哈哈”一聲:“你隻說貴重,卻不曾答爹爹喜歡不喜歡,瞧來是不喜歡的啦?”他說著,又點一點秦芬:“怎麼你哥送你的,你就珍而重之地帶在手上?”
秦芬這時也瞧出來了,這位父親的性子,是直爽那一掛的,於是便抬起頭來,狡黠地歪著頭:“哥選的,比父親選的好看,所以我就戴了。”
幾個子女,待自己一向是恭恭敬敬的,哪怕是嫡生的女兒,開玩笑時也是隻說自己好的,何曾有人敢當面嫌棄自己選的東西不好了。
秦覽聽了這話,又看看粉妝玉琢的小女孩,心頭極為暢快,也玩笑起來:“既你覺得不好看,那爹爹便收回去了。”
到手的金子,怎麼能送出去,秦芬趕緊作個後悔的樣子:“不成!”
秦覽“哈哈”大笑幾聲,搖了搖頭:“小氣丫頭!”
秦芬捂著手腕又想了想:“父親怎麼知道這手串是哥送的?”
秦覽這次,面容卻微微冷了些:“你哥身邊不曾帶得自己的小廝,還是叫信兒去辦的這件東西,為父的自然知道了。”
徐姨娘擺好碗碟,默默守在一邊,待秦覽說完這幾句,趕緊上來請秦覽入座。
秦覽坐在上座,舉筷吃了一口,秦芬和徐姨娘才端起碗來,秦覽看了看徐姨娘,隨口道:“少爺身上那件鬥篷,是你送他的?”
徐姨娘不明所以,秦芬接過話來:“父親,那鬥篷是姨娘做給我的,哥回來得急,不曾帶厚衣服,我才拿了去的。那是新的,我可不是拿舊衣裳糊弄哥啊。”
“嗯嗯,芬兒很懂事。”秦覽讚了兩句,替秦芬舀了個大大的獅子頭,“多吃些。”
吃完晚飯,秦芬便識趣地告辭,將空間留給了秦覽和徐姨娘。
秦覽囑咐人好生送了秦芬出去,轉過來對徐姨娘歎一口氣:“楊氏如今,竟還不如你們懂事。”
大婦的是非,徐姨娘如何敢開口議論,飛快地看一眼秦覽,又埋下頭去。
好在秦覽也不是真要她答什麼,自顧自地說了下去:“原本瞧她也是個賢惠的,怎麼如今,竟像個鐵蒺藜,又刺又硬呢。”
徐姨娘是經曆過是非的,她知道,從前那位知州家裡,也是這般不和睦起來的。
主母越過主君,自作主張打發了妾室,主君雖不十分在意妾室好歹,卻在意自己面子受損,一來二去,夫婦二人就生了嫌隙。
徐姨娘想了又想,才小心翼翼地道:“太太她……想必也是有苦衷的。管家不嚴,難以立身呐。”
秦覽如何不知道這個道理,隻是那商姨娘還懷著孩子,楊氏竟就自說自話地處置了,自己要保,她又抬出楊家來壓人,當真是說不出的憋悶。
雖則這些年,她也因為沒有嫡子吃了苦頭,恒哥兒那孩子,難道不是她的兒子?以後讀書做官了,誥命難道不是給她的?這婦人,怎麼如此心胸狹隘!
原隻說將商姨娘禁足在家,楊氏也是應下的,可是不知怎麼又變卦,好似發威的母老虎,不僅趕了商姨娘去莊子上,又失心瘋般,要送金姨娘去庵堂,這像什麼話!
待要出手管管這事吧,秦覽又拉不下這個臉來。君子不問瑣事,小小內宅,不值得他操心。
自然了,這些怨懟之語,說出來也不大顯男子氣概,秦覽不過在心裡抱怨兩回,不曾宣之於口。
靜默半晌,徐姨娘小心地催促:“老爺,洗臉水打好了,請進屋洗漱就寢吧。”
燈光下,徐姨娘面容豐盈,膚光勝雪,加上這些年一向小意溫存,倒頗有些舊人勝新人的味道。
秦覽瞧著徐姨娘,心頭起了些暖意,一把摟住她,往內室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