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得幾日, 大太太使人送了些東西來。
往楊氏跟前走的,是許氏的貼身大丫鬟翠兒,她恭恭敬敬捧著個喜鵲登梅貼貝母的木盒, 笑語盈盈。
“二太太,這裡頭是一盒子絹花, 是我們許家舅太太特意送來給二姑娘的,東西不奇,樣式倒還新, 我們太太瞧著大約配得上幾位姑娘, 命我送了來。”
自從秦覽堅持帶了楊氏去任上, 許氏一人,上要將難纏的婆母服侍得周周到到, 下要將奸猾的弟妹應付得妥妥帖帖,這當中的勞心, 非常人所能想, 許氏一力擔了這些風雨, 心裡自然是怨懟的。
許氏與楊氏, 前些年還能挽著手說幾句笑語, 如今隻剩些官樣文章,尋常囑咐廚房送兩盒吃食,便算應酬過了。
特意送了東西給孩子們賞玩,這還是頭一遭。東西不貴重,難得的是這份心意。
楊氏稍一思索,便知是因著幾個丫頭去陪著秦敏說話的事,對著許氏的好意,她自不會拒人千裡之外,笑著命紫晶收下, 又問得兩句大房的家常,才放了翠兒回去。
絹花這等小玩意兒,誰也不缺,不過是個心意,楊氏也不去細細分派,盒子都不曾打開,一揮手就命去送給姑娘們。
紫晶卻犯了難,若是往常,自然是三、四兩位姑娘先挑選,可是現下,她瞧五姑娘,總是不同些,難道還叫三姑娘挑剩下,才去拿給五姑娘?
拿著木盒子出得門來,紫晶先差了個小丫鬟去探聽秦芬在何處,自家抱著木盒子在耳房裡靜靜候著。
隔得半晌,小丫頭回來了,跑得氣喘籲籲,額上汗也來不及擦:“紫晶姐姐,五姑娘在四姑娘院裡呢。”
紫晶霍地起身,一邊口裡念聲佛,一邊馬不停蹄往秦貞娘院裡去了。
老太太病情漸穩,大太太也並不硬拉著眾人侍疾,隻每日早上問過安便打發眾人散了。楊氏不是那等死要面子的,當時便捧著肚子艱難一福,謝過大太太。
除了三太太拍手頓足,懊惱自己白出了好一陣的力氣,旁人都是高興的,尤其是秦珮,她年紀小,對於病床上躺著不動的那位祖母,總有些害怕。
姐妹四個此時正在秦貞娘院子裡畫畫,秦淑不精於此道,秦芬在繡花上已學得快些,便不在這上頭用心,這時隻一個秦珮,興致勃勃地纏著秦貞娘:“四姐姐,我這筆不如你的聽話,你和我調換一下吧。”
紫晶進得院子,向各人行了一禮,打開木盒,說明了來意。
秦貞娘被秦珮煩了一上午,二話不說將手裡的筆遞給秦珮,上前幾步:“我瞧瞧都有些什麼花。”
秦珮不舍得扔了手中的筆,卻又想湊熱鬨,急得喊了起來:“五姐五姐,你說給我聽!”
秦芬笑一笑,揚聲道:“這裡頭是八支絹花,有玉蘭、牡丹、玫瑰、海棠四支大的,還有四支小的攢花茉莉,是配著戴的,六丫頭,你要哪個?”
秦珮在肚子裡盤算一回,隻覺得個個都是好的,便將筆擱下,上前來瞧盒子裡的花。
秦淑眼珠一轉,點了點那支牡丹:“我瞧這姚黃牡丹,倒配五丫頭。”
秦貞娘膚色不白,戴那鵝黃絹花,的確不如秦珮出彩。可是牡丹的寓意,卻又比旁的花不同一些,秦芬如何不知,秦淑這又是在使壞了。
秦芬微一沉吟,正要開口,秦珮已先伸手取了那支牡丹,對著日頭照了兩下,又放回盒子裡,嘀咕一句:“我倒喜歡那海棠呢。”
便是這麼一下,那嫩黃花瓣的邊緣,便已染上淡淡墨暈。
“哎呀,六丫頭,瞧你!”秦淑拿起那絹花,心疼不已:“你怎麼畫完畫不洗手就亂摸呀!”
這麼一心疼,便又露出些馬腳,各人都瞧出來,秦淑大約是想著旁人將這牡丹謙讓給她的。
秦貞娘卻忽地展顏一笑,自秦淑手裡抽出那支牡丹,遞在秦珮手上:“六丫頭,你既弄汙了這牡丹,東西便該是你的了。”
秦珮換了左手來拿:“這回我可得小心些,再弄臟了,可該戴不出去了。”
剩下三支,意頭都是好的,秦淑這時卻不謙讓了,先伸手挑了支玫瑰,秦貞娘點一點秦芬:“五丫頭,你也挑一支。”
既是秦貞娘開口,秦芬也不拒絕,隨手揀了支海棠,又拿起那二喬玉蘭往秦貞娘發髻上比一比:“這支紫紅的,若非四姐戴,旁人也壓不住。”
這句話,更叫秦淑心下不悅,她知道,依著次序,那玉蘭花該是她的。
看著三個妹妹你來我往地換著絹花試戴,秦淑咬著嘴唇,慢慢低下頭去。
自到了老家,她便不曾接到姨娘的信了。
她知道商姨娘是回不來了,心裡隻怕,太太也要對自家姨娘做些什麼。
可是再想一想,自家姨娘是生養過男丁的,太太絕不可能,也不敢把姨娘也送去莊子上,她著實想不出,姨娘究竟是怎麼了。
越是焦心,就越想做些什麼,太太是嫡母,她不能如何,卻瞧不慣這幾個妹妹整天快快活活的。
四妹是尊貴嫡出,她生來就比不上,怎麼如今連一個庶出的五丫頭,也好似壓在了自己頭上?她就是想做些什麼,不叫這些妹妹好過。
太太越來越不把自己放在心上,這倒也還罷了,柯家的事,卻也好似也停了。
這些年,自己朝著太太賣乖,向那蠢鈍的四妹賣好,為的不就是得個好前程,如今前程來了,雖在眼前,卻總好似隨時又要走了。
秦淑想到這裡,就忍不住想嘶吼,再看看眼前親親熱熱的三個妹妹,她忍不住哼了一聲。
接了絹花,四個姑娘,三個是高興的,還有一個,紫晶也不如何放在心上,笑著行禮告退,回去向楊氏複命去了。
不多時就是午飯時分,秦貞娘笑著趕人:“這畫一中午也學不出來,珮丫頭彆磨了,回去吃完午飯好好歇著才是正經。”
秦珮爽快應了一聲,擱下筆隨著秦芬回院了。
回得院子,桃香和錦兒去安置絹花,又喚小丫頭打水給姑娘們洗手,覷著旁邊無人,秦珮往秦芬身邊湊了湊:“五姐,我是故意弄臟那支牡丹的。”
秦芬看一看秦珮,挑起眉來。
秦珮見了秦芬故意作驚詫的模樣,知道五姐是在玩笑,嘻嘻一聲:“我知道三姐是想作弄你和四姐,可是你和四姐總不好為了一支絹花認真推讓,那多不上台盤,我就想呀,乾脆上去搗亂,誰也彆拿,這才是最好的。”
這六妹自來是有些頑皮的,能想出這主意也不奇怪。秦芬忍俊,問得一聲:“你這麼做,可不怕四姐發脾氣?”
秦珮扮個鬼臉:“一支絹花罷了,四姐哪裡看在眼裡。闔府裡,也就是三姐一人愛在這些細微地方用心思。”
“可是,你這樣就惹得三姐不快了,她以後隻怕要記恨上你了呢,何苦來哉。五姐又不是沒法子擠兌她,你也不用強出頭的。”
秦珮一時不曾說話,把手裡一方淡粉絲帕,揉來揉去,半晌後才道:“太太待我有大恩,我該乖順些的。”
這話,哪裡像是素來刁蠻的秦珮會說出來的,這孩子,陡然便好似長大了,雖然乖順,細想卻是可憐的。
秦芬心下感慨,輕輕攬了攬秦珮的肩膀:“以後會好起來的。”
這日下午,上房便又賞了東西下來,來的是個小丫頭,捧著兩個木盒子,面上恭恭敬敬。
秦芬命桃香接了東西,打開一看,卻是兩盒乳餅、餌塊之類的東西。
小丫頭口齒還算伶俐:“五姑娘,六姑娘,這裡頭是太太吩咐給姑娘們辦的奶糕子,衝茶就粥都是相宜的。上頭那盒是奶塊和乳扇,奶塊是淡口的,乳扇是鹹口的,這兩樣五姑娘愛些,下頭那盒是奶糕和餌塊,這兩樣都是甜的,六姑娘愛些,上頭有紅簽的,不會弄錯。”
自回了老宅,每天的那頓牛乳燉蛋便停了,女孩們知道回了老家不比原來,都不曾出聲問過,這時見楊氏賞下奶糕子,便知道是補那原來的一頓牛乳燉蛋,自然也沒什麼可說的。
秦芬命桃香收下,又命桃香拿些果子賞那小丫鬟,秦珮忽地出聲了:“錦兒再拿兩塊桂花餅給她。”
姐妹兩個住在一處,除開銀錢份例這些大的,尋常細處都是不分的,秦珮這時一說話,秦芬倒奇了,待那丫鬟下去,便出言相問。
秦珮低頭,似有些不好意思,然而她知道五姐是個坦蕩的,也無甚好瞞,片刻又抬起頭來:“五姐愛鹹的,我卻愛甜的,太太吩咐人辦了兩樣來,是待我好,我自然也該表表心跡的。”
秦芬忍不住又歎一回,這六妹忽然長大,當真是如同徐姨娘說的,叫人看了可憐見的。
次日早上去給老太太請安,姐妹幾個便戴上了絹花,見了許氏面,齊齊道一聲謝。
這樣的行事做派,方是大家子出來的規矩平和,許氏想到在洪氏那裡受些沒頭沒腦的氣,這時才覺出楊氏的好處來,這些年的怨氣也平了些,笑著將幾個侄女都讚一遍。
洪氏將幾個侄女來回看一遍,點一點秦珮:“六丫頭戴那牡丹花,倒真好看。”
秦芬心下已備了些說辭,先抬頭看看,見楊氏連眼神也沒掃過洪氏,隻與許氏湊近說些什麼,便鬆了口氣,將一肚子話眼下,與秦珮對視一眼。
秦珮長長籲一口氣,湊近秦芬,悄沒聲地道:“兩個三,一樣煩。”
秦芬愣了一愣,險些笑出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