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芬說話, 自來是和和氣氣的、爽朗大方的,何曾有過如此嚴厲的言語,梨花從未見過秦芬發脾氣, 突然聽見這麼一句, 膝蓋都險些直不起來了。
梨花偷偷抬頭看一眼秦芬,隻見五姑娘穿著身橘色上衣,頭戴一支金簪,上嵌著顆綠瑩瑩的碧璽, 一身重色打扮, 與徐姨娘的輕桃淡柳全不是一個路子,倒與太太,似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秦芬知道梨花是上房撥給徐姨娘的,雖如今和徐姨娘主仆相得, 根子上卻還是向著楊氏的,她見這丫頭似要替徐姨娘拿主意, 隻怕她日後為著舊主委屈新主,便有意彈壓她一番。
主仆有彆,五姑娘認真發起惱來, 哪怕是紫晶也得認不是, 何況是自己, 梨花想到這裡,鼻尖竟沁出了冷汗。
徐姨娘看看兩邊, 開口解了圍:“梨花去給五姑娘倒一碗茶來,再揀兩個鹹甜口的茶點來,不要那酸甜的。”
桃香望了秦芬一眼,低眉順目地道:“我去幫梨花姐姐的忙。”
待得周遭無人了,徐姨娘拉住秦芬的手進屋, 將秦芬上下打量幾遍,也不去責怪女兒訓斥自己的貼身侍婢,隻長長舒了口氣:“還好,還好,我還當要連累你,幸好太太心正,不曾遷怒你。”
不是不曾遷怒,而是已經遷怒過了。秦芬默默地在心裡說一句,面上卻不曾顯出,隻打量著屋裡的布置。
這個小院,東廂房空著,徐姨娘獨個住著西廂房,屋裡擺著綠檀嵌大理石屏風的桌椅,堂上掛了幅海棠富貴圖,牆角擺得盆景石榴,正掛著幾個小石榴包,雖不富貴,卻也不寒酸了。
秦芬稍稍放了心,點頭道:“太太的為人,姨娘還不清楚麼,我怎麼會有事。隻是姨娘,你回來後,究竟是怎麼回事?”
“說起來,也是怪我自己太不小心,著了人家的道。”徐姨娘隻說這麼一句,旁的卻不肯細說,又道,“六姑娘往後,可就是孤身一人了,真是可憐見的,我聽了當真不落忍。”
商姨娘的事,滿府都知道了,隻不過此時徐姨娘說起來,神情卻有些異樣,秦芬再追問幾句,徐姨娘竟鬆動了,肯多說一句:“唉,如今你展眼就長成大姑娘了,再瞞著你,隻怕又一個大姑娘。”歎得幾聲,徐姨娘將自己頭油被動手腳的事,告訴了秦芬,後頭那些婆子嚼舌說楊氏害人的話,卻隱了不曾提起。
秦芬聽了,猛地站起身來,半晌才慢慢坐了下去。這個商姨娘,本事還真不小,自己都坐冷宮了,還能找到人替她下手。
隻怕,楊氏送商姨娘去莊子,一則是不容她心思醃臢,還有一層,也是斬草除根,免得她又在府中興風作浪。也幸虧楊氏決意送她去了,不然哪日發起瘋來,豈不是要拿刀子捅人?
徐姨娘見女兒面上似是有些沉鬱,連忙道:“太太是最明白不過的人了,她處置了商姨娘,我這裡便已無事了,你快放心,回太太那裡,要高高興興的,可千萬彆掛臉。”
秦芬點點頭,並不曾說話。若是徐姨娘當真無事,又怎麼會面容憔悴?那日減去份例,她隻當不過如此,現下瞧著,府裡的下人定是牆頭草隨風倒,楊氏那裡發個威,奴婢們便要往狠了作踐徐姨娘了。
徐姨娘趕緊又說一句:“碧璽來過,隻說叫我先忍著委屈,以後就好了。”其實,碧璽還說得一句“以後自太太往下,姨娘就是頭一個了”,隻是徐姨娘到底明白輕重,知道這話不能輕易說出來,因此這時竟一字不曾露出。
秦芬見徐姨娘面色發急,生怕她有個不好,便不再多說,揀了些姐妹間的閒事,絮絮地說給徐姨娘聽了,又問得幾句徐姨娘腹中胎兒。
徐姨娘摸著肚子歎口氣:“照理,這孩子是個男孩才更好,碧璽倒透過意思,我這肚子裡是個男孩,太太也喜歡的。隻不過,瞧你在太太身邊,我總心驚膽戰。”
說了這句,徐姨娘自家坐在秦芬下首,牽住了秦芬的手:“說實話,我倒情願生個姑娘,彆去招了旁人的眼,再有,你們親姊妹二人,日後也有個照應。”
這些話,本不該和秦芬這樣一個小女孩說的,然而想到大房那位金尊玉貴卻薄命的大姑娘,徐姨娘卻顧不了那麼多了。
自來了此地,秦芬打定主意隻管自家門前雪,得饒人處且饒人,隻當自己處處安分守時,照著楊氏和秦府的規矩,日子便差不了。可是如今瞧下來,處處無爭,便落得個秦月的下場,看來該爭還是得爭,更何況,身邊還有個待自己恩情深重的徐姨娘。
“姨娘,我今日來,是要些蜜餞果子給二姐姐送去,她好似不愛吃酸,姨娘揀幾樣甜口的給我帶去。”
“好,好,糖冬瓜、蜜紅豆,這兩樣就茶、包點心,都是相宜的,還有甘草梨肉條,家常揀兩根吃,還能補養身子呢。”
“再有……姨娘漬得糖玫瑰,給我一小壺,我要送給太太。”
聽了這話,徐姨娘不由得一奇,抬頭看了一眼女兒。太太出身大家,自來不愛吃這些小零嘴兒,初初有孕時用一些,不過是為著壓住胃裡的酸意,如今胎氣穩當,太太已不用自己送東西去了。
“芬兒,太太她隻怕不愛這些……”徐姨娘說了一半,忽地明白了什麼,趕緊改口:“不過既然芬兒要儘孝心,這也是理所應當,我這就給你裝上。”
徐姨娘也不要旁人動手,親自拿了個圓口青花的小瓷罐,裝得七八分滿,再用個紫竹小籃子裝著,遞在秦芬手裡:“快回去吧,我這裡地方小,不是你該久呆的。”
幾樣蜜餞,秦芬叫桃香拿著先回院裡,自家提著那小竹籃子,不緊不慢地往上房去了。
楊氏有孕,經不得餓,這時正用著上午加的一餐點心,聽見丫鬟報了秦芬來,手上的豆沙奶卷子倒頓一頓:“這個時候,五姑娘來做什麼?請礎!??
丫鬟迎了秦芬進屋,伸手就要替她拿著籃子,秦芬輕輕避過,對楊氏行了個禮,對楊氏笑一笑:“今兒去二姐姐那裡,她說自己屋裡醃的梅子不好,四姐便提點我給二姐姐送一些,我找姨娘要了幾樣,想著給太太過目了,再送過去才好。”
楊氏微微頷首,指一指那籃子:“這裡頭就是麼?我瞧瞧。”
秦芬笑著送上籃子:“太太,蜜餞我先叫桃香帶回去了,這裡是徐姨娘漬的糖玫瑰,她聽說玫瑰茶能滋補養顏,特地醃了出來,自家先試了,才敢進給太太的。她說,有時胃口不好,飯菜吃不下,喝一碗這個,倒還能對付一頓。”
這話,便是在叫屈了。徐姨娘那個溫吞性子,絕想不出這樣的點子,這必是五丫頭自家的主意。楊氏放下手裡的奶卷子,將秦芬上下打量了幾遍。
見自己打量,這丫頭不光沒避開,反而迎著自己的視線看了過來,大大方方地承認了,自己就是在替姨娘討要份例。
眼前的女孩生得細眉細眼,輪廓和鼻子嘴巴與徐姨娘甚是相似,一雙濃黑的眉毛卻更肖父親,這時與嫡母說話,雖是在替生身姨娘打抱不平,話卻靈透而不傷體面,叫人一點氣也生不起來。
那日知道真相,楊氏本就原諒了徐姨娘,隻不過她絕無可能向妾室低頭,因此也不主動去複徐姨娘的份例。
若是從前,自然有碧璽周全萬事,隔兩日便會提起了,然而紫晶在接人待物上卻是差了一截的,左右拖得些時日,竟是五丫頭來提起這事了。
楊氏說不清心中是何滋味,她倒還不至於為一個小孩子的話動怒,然而對徐姨娘,她卻忽然起了些淡淡的羨慕。
徐姨娘出身低微,無甚才能,平日為人處事也隻隨波逐流幾個字,誰知便是這樣一個妾室,卻有個心明眼亮的女兒,算起來,老天爺待她也不薄了。
這樣好的女兒,若是栽培好了,既是貞娘的幫手,也是家族的助力,眼前不過是要一些份例,這樣的人情,楊氏自然樂意送。
楊氏輕輕橫了一眼紫晶:“徐姨娘那裡,有了藥膳,該減一減份例,這原是才回家時怕勞煩了大廚房,才不得不便宜行事。如今東西都安置妥了,也該複了她的份例,我忘了這事,怎麼你也不提?”
太太是無錯的,有錯的隻能是下頭奴婢,紫晶喃喃應下,對著秦芬道了幾句不是。
紫晶知道,依著太太的性子,肯在五姑娘面前說這幾句,已是給了天大的面子。她不清楚緣由,卻也知道,往後除開四姑娘,眼前這位五姑娘,也是不能輕易得罪的了。
進了上房的屋子一趟,秦芬放下了紫竹籃子,身邊卻多了個紫晶一直送到院門口。
在屋外服侍的丫鬟們見了,心裡都默默咋舌,對著秦芬,行禮都更規矩些了。
秦芬對著丫鬟們的笑臉,泰然自若,紫晶特地指了個懂事的小丫鬟,一路將秦芬送回院裡。
小院裡一切如常,秦珮在廊下瞧著桃香用油紙包東西,見秦芬回來,用力招得幾下手:“五姐,你快來看,桃香打的這幾個小紙包,可真好看。”
秦芬隨手拿起一個包裹,見桃香細心地將紙包邊緣露出的紙疊成扇子模樣,確實是用了心的,於是點頭讚道:“確實是好的。”
桃香聞言,面上漲得通紅,撓了撓耳朵,問:“姑娘,這便給二姑娘送去嗎?”
秦芬搖搖頭:“你拿到紫晶那裡,她自然替你送去。”
“呀,五姐,你能使喚得動紫晶?你莫不是在開玩笑!”秦珮瞪大了一對圓溜溜的眼睛。
桃香顯然也是這樣想的,也瞪著眼睛,不可置信地看著秦芬。
若是從前,秦芬必定老老實實地說一些要太太過目的話,這時她卻隻是笑著捏一捏秦珮的鼻子:“什麼使喚不使喚的,說那麼難聽。”說著對桃香努努嘴:“還不快去。”
桃香今日見過姑娘對著梨花發威,已知道姑娘是個外柔內剛的,這時聽見主子又吩咐一遍,不敢再多問,一把攬過幾個油紙包,急急往上房去了。
隔得一盞茶時分,桃香果然空著手回來了,這便是把東西交出去了。秦珮見了,不由得心服口服。
原先秦珮隻當自家五姐是個老好人,此時看著,比她這傻丫頭卻又不知高到哪裡去了,說話都不自覺地恭敬一些:“五姐,院子裡日頭大了,咱們是不是回屋去,等著吃午飯了?”
往常,秦珮與秦芬親近,總愛扯著她搖晃兩下,今日卻安安靜靜站在秦芬面前,細聲細氣地說話,倒有些對著楊氏的模樣。
秦芬也不去戳破,點點頭:“回去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