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花來傳話時,商姨娘已被死死箍住,頭發散了幾絲掛在頰邊,雙目赤紅,衣裳首飾倒還齊整,隻前胸和袖子被絹兒牢牢扯住,輕薄的潞綢料子,揉出了道道褶皺。
“姨娘,太太叫我來傳話,說今日六姑娘可跟著姨娘住。”茶花說著,目光往屋裡各人面上一掃,肅起臉孔,“眼下看著,六姑娘倒未必住下了。”
秦珮聽見自己被提到,陡然回過神來,尖銳的哭聲響了起來:“我不在這裡!我不在這裡!我回絳草軒!”
這句話,竟又招惹了商姨娘,她又舉起那把紫竹不求人,恫嚇似的衝著秦珮一揚,這招她慣常拿來嚇唬小丫頭的,有時也會真打,因此很是能唬人,秦珮被唬得一退,竟倒坐在地上。
茶花不看見則罷,看見了這場景,少不得板起臉,拿出上房丫頭的架子:“姨娘請謹言慎行!姑娘的身份可尊貴著呢,便是老爺太太,也不說打呀罵的,何時輪到姨娘動手了!”
絹兒是個知道輕重的,連忙擠出個笑來:“姨娘何時敢動手了,隻不過姨娘就是這麼個風風雨雨的性子,母女兩個,正鬨著脾氣呢!”她方才要拉住商姨娘,使出了吃奶的勁,掙得鬢發散亂,面貌驚慌,此時的笑,倒比哭還難看。
茶花知道,這院裡除開一個六姑娘,其餘各事連太太都不認真管的,她一個丫鬟,更犯不上問這裡的閒事,隻俯身扶起秦珮:“六姑娘既想回去住,那便跟我走吧,今兒晚上在上房吃晚飯,有一道姑娘喜歡的櫻桃肉呢。”
商姨娘聽不得那個“回”字,聞言又按捺不住了,然而當著茶花,到底不敢再撒潑,隻陰陽怪氣地道:“如今太太待我們六姑娘,還真是母女情深,不知道的,還當是親生的呢。”
茶花再是上房的人,也不過是個丫鬟,商姨娘的話,雖然難聽些,卻不曾出了身份的格,茶花無法回嘴,隻得忍下氣,牽了秦珮的手,反身往外走去。
秦珮默默跟著,到了門口,回頭一望,傍晚的陽光金紅燦爛,照得屋內似要燃了起來,商姨娘的人,卻沒在陰影中,面色鬱鬱,冷冷瞪著她。
這眼神,隻當年商姨娘做那魘鎮的人偶時,面上出現過。秦珮不由得打了個冷戰,連忙回頭,跟著茶花走出院子去。
當年那人偶,是用來咒人的,秦珮當時年紀尚幼,還不識得,偶然翻了出來,商姨娘不曾攔著,倒神情奇異地讓她也紮了兩針。此時想想,卻不知那人偶上,到底寫著誰的名字?
太太自不必說,如今否極泰來,事事順心;金姨娘也兒女雙全,徐姨娘也交上好運,想來那東西,是不奏效的。
秦珮忽地冒出一個傻氣的念頭,姨娘方才的樣子似是恨毒了自己,會不會也做個小人紮自己?幸而那東西不奏效,否則,自己豈不是要遭殃?
這一番心事,秦珮死死藏在了肚子裡,一點也不敢叫旁人知道。
待到了上房,茶花將秦珮送去飯桌邊上坐著,自己則往楊氏屋裡去了。秦珮看著那晃動的珠簾,想喊住茶花,卻又不知該說些什麼。
她能說什麼?她怎麼說?打,姨娘確實是打了她兩下的,罵,姨娘不光罵她,連老爺太太也一並罵了,茶花此番隻將事情抖摟出來,不必去添油加醋,也夠姨娘喝一壺的了。
秦珮也說不清楚,自己心下,到底是個什麼想法。
如今跟著姐姐們一道練針、認字,秦珮也聽宋先生講得許多道理,知道是該處處往家宅和睦上靠的,今兒的事,為著和睦,也為了姨娘好,便該瞞著不說。可是,宋先生也提過規矩體統,姨娘的做派,可一點也不規矩。
楊氏坐在房裡,面前放了幾本賬冊,正細細看著,邊看還在邊上的空白信箋上隨手記下什麼,茶花進來時,她頭也不抬:“六丫頭跟著回來了?她如今倒也學得機靈了。”
茶花深吸一口氣,將商姨娘院裡的事情原原本本講了一遍,一個字不曾增減。
楊氏聽了,從賬冊上抬起眼睛來,不怒反笑:“這商姨娘,是失心瘋了不成,前次金鈴兒的事情,她難道真以為瞞天過海了?如今又作下這件事,是嫌日子過得太舒心了麼?正等著她犯事呢,自己就撞上來了。得了,她兩次對秦府的子嗣下手,我可容不下她了,你去把這些前因後果告訴老爺,就說我精神短,料理不得,讓他做主吧。”
“哎,奴婢明白了。”茶花應了一聲,輕手輕腳退了出去。太太的意思,她聽得清楚,是要與商姨娘算前一次的帳了,這個惡人,太太不願意做,便推給老爺了。
幸而老爺這些年一向敬重太太,做惡人的事,總是由著老爺出面,茶花想到這裡,不由得也歎,太太這些年雖難,有這麼一位夫君,再難也能熬得過來。
楊氏又看了幾眼賬簿,仔細在紙上寫了幾筆,這才擱下,輕輕伸了個懶腰,往外頭走去。
如今楊氏食欲不好,今日又隻秦貞娘和秦珮在上房陪著用晚飯,廚房便不曾七碗八碟做得許多,隻用心做了幾樣小菜,另有一碗鹹鮮開胃的三鮮貓耳朵面湯,邊上又有一道糖蒸乳羹,是張媽媽吩咐廚房日日燉上,給楊氏治手腳抽筋的。
到桌邊一看,楊氏便指了杜鵑:“六丫頭愛吃口甜的,這乳羹給她舀些。”
秦珮低低道了一聲“多謝太太”,秦貞娘的眼睛在她身上一溜,便道:“娘,這乳羹是羊奶做的,膻得很,隻怕六丫頭吃不來呢。”
商姨娘打了秦珮的事,擺在哪個有規矩的人家都是戳破天的,因此無人敢拿到台面上講,可是秘聞就像陰風,傳得飛快,雖然台面上不曾有人說,府裡卻都已知道了。
自打落了地,秦貞娘便是父母捧在手裡的嫡長女,雖楊氏為了子嗣的事,壓著女兒受過些委屈,卻也都是權宜下的辦法,秦貞娘不曾真吃過什麼大苦頭,更遑論挨打挨罵的,今日聽說六妹竟然被姨娘給打了,心裡又是義氣又是憐憫,人竟變得細致起來了。
從前秦珮年幼不懂事,隻當商姨娘對自己是萬般疼愛了,如今見太太竟記得自己愛吃什麼,四姐又關照自己怕膻,二人又不似商姨娘那樣,把待自己的好掛在嘴邊上說,不知怎麼就明白了宋先生說過的那句,“慣子如殺子”。
“四姐,我能吃羊奶的,我不怕膻。”秦珮說著,拿起面前那把銀調羹,慢慢吃了起來。
秦貞娘見她忍著那股膻氣,吃得勉強,知道這六妹如今是懂事了,倒不好勸她彆吃了,隻讚道:“六妹這調羹,使得倒好。”
秦珮聽了,面上一紅,不自在地道:“四姐取笑我。”
秦貞娘鬆了口氣,她確實是存心逗秦珮的,幸好這孩子還肯接話,於是便刮了刮秦珮的臉頰:“你來這裡時,還時不時鬨著要人喂飯,如今頓頓都肯自己吃了,還吃得這麼好,可不得誇一誇,哪裡就是取笑你了。”
楊氏原是默不作聲坐著吃飯,聽了這話,放下碗筷,側過臉道:“六姑娘如今吃得多了,人也拔個子了,倒有些瘦了,吩咐廚房每天晚上給送一碗牛乳燉蛋去,不止六姑娘,其他姑娘也是一般。”
這一碗燉蛋賞了下來,秦珮便知道,今日的事情,她在太太面前,算是翻了篇了,然而又懸起心來,姨娘那頭,可怎麼個說法?
外書房的屋門關得緊緊的,茶花到了院裡,不敢上前,隻遠遠站在院門口的那顆老槐樹下,慢慢數著樹上的槐豆。待數了幾百顆,屋門吱呀一開,裡頭出來個中年人,往這裡看了一眼,一瘸一拐地走到茶花面前,道:“姑娘請進去吧。”
茶花進得屋裡,信兒正在收拾茶杯,見她進來,便放下茶盤推開窗戶,秦覽見了,不由得笑一聲:“你這小猴,倒會拍馬屁,可是怕伍先生的煙袋味熏著茶花了?”
信兒嘻嘻一笑:“我是怕熏著太太。”
茶花未曾想到,這信兒除了口齒伶俐,心思竟也這般敏捷,不由得多看他一眼,秦覽打了個嗬欠,問:“可是太太有什麼事?”
信兒捧著茶盤退了出去,將門闔得隻留一絲縫,茶花這才道:“回稟老爺,商姨娘不知怎麼,竟打了六姑娘,太太說商姨娘幾次三番與秦府的小主子過不去,她處置不得,還請老爺處置這事。”
幾次三番這句話,便是說前次那庸醫害人的事了。那件事的前因後果,秦覽早聽得人回報明白了,後來夫人按下不發,他心裡明鏡似的,定是等著商姨娘犯個錯,明著發作她呢,偏生那商姨娘如此蠢笨,竟真犯下這樣一樁大事來。
按照規矩,敢向主子動手的奴婢,便是打死也不為過,可商姨娘一是占著個親娘的身份,二又懷有身孕,重不得,輕不得,也難怪夫人不想管這事了。
商姨娘為何打人,茶花隻道得一句“不知怎麼”,這便擺明了是不可言說,那便是商姨娘的錯了,秦覽撚著唇上才留長的幾綹胡須,沉吟片刻,道:“你去和太太說,晚上等著我回去細說這事。”
後院裡一氣兒多了三個有孕的,金姨娘又失了恩寵,這一向老爺隻歇在外書房邊上一個小院裡,日日醉心公務,這些是青萍時時傳信去上房的,今兒老爺陡然說要回去,便是大事了,茶花不敢怠慢,恭敬應下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