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心寺坐落在一座矮山的半山腰上,上山的路都是石台階,馬車一步不得上去,因此馬車在山腳下就停了,各人自己走上山去。
這日是上香的好日子,楊氏又不欲鋪張,因此不曾叫人清場。清心寺的方丈倒是個極其聰慧的,雖不曾清場,卻命小沙彌們將老百姓們請在一邊,候著楊氏上山了再放人,這樣也免了那些粗鄙之人衝撞了貴人。
原還有人吵嚷著不肯,及至聽得是秦老爺的家眷來上香,倒有好幾人道:“秦老爺家的女眷來上香,咱們便是讓讓,又怎麼?咱們這地界,幾輩子才修來秦老爺這樣一個縣太爺的?”那幾個不肯讓的自知理虧,便也不說了。
楊氏下車,也隻戴了帷帽,不曾穿鬥篷遮住全身,秦貞娘和秦淑也取了帷帽戴上,秦芬和秦珮還是小女孩,便不必戴了,隻由婆子抱了下車就是。
秦芬自然是不習慣有人抱的,這時掙了一掙想要下地,那婆子卻將口氣放得重些:“姐兒可要乖些,你瞧這地方,是能胡來的麼?”秦芬抬眼看去,烏泱泱一堆人擠在邊上,前頭有個十來歲的男孩,腦袋都被沒在了人堆裡,她頓時偃旗息鼓:“我不下來走了。”
“這才是乖姐兒呢。”婆子讚了一聲,又望了望遠處,輕聲哄道,“待會見了客人,可要守規矩。”
秦芬見了秦貞娘的打扮,心裡早有此猜想,這時婆子道破,她也不多說,隻點點頭便算應下,展眼一瞧,遠處幾駕馬車緩緩而來,瞧著也是官眷的座駕,便問:“媽媽,那是誰家的車?”
婆子隻當秦芬是個無知孩童,也不曾想著瞞她,便道:“那是薑同知和包知州家的車架。”
聽見“知州”兩個字,秦芬不期然地想起徐姨娘的出身來,心裡不由得多了個疑問,也不知這位包夫人,是不是那位送徐姨娘出府的夫人?
山下不便敘話,三家人匆匆打過招呼便往廟裡去了,秦芬眼尖,看見薑家和包家的車架前有三個半大的男孩護送,心中不由得猜,哪個是楊氏給秦貞娘相中的女婿呢。
到了山上,秦芬心下鬆了口氣,秦貞娘說清心寺小,卻也不小了,前前後後五六座禪堂、七八座廂房,再加上前後的齋館、鐘樓,少說也有三十畝的地方。想來是古代地廣人稀,見慣了闊朗地方,瞧這地方,隻覺得逼仄。
幾位夫人約好了來上香,自然要往大殿去參拜禮佛,秦芬規規矩矩垂著手,按次序跟在秦貞娘身邊,跪在蒲團上磕了頭。
那三個男孩也依次拜了下去,最末的那個年齡小些,瞧著飛揚跳脫,拜佛卻拜得格外虔誠,楊氏見了,便順口讚一句:“這孩子年齡雖小,心卻虔誠呢。”
“這孩子的娘親生病了,他偏偏沒空在身邊服侍,這才拜菩薩拜得虔誠。”年齡稍大的那位夫人開口了,“他是我娘家的遠房親戚,來我這裡疏散的。”
那男孩膚色略黑,一雙眼睛晶亮有神,這時聽了旁人談論自己,也不多說,不過扯著嘴角算作一笑便罷。
既是親戚家的孩子,那自然不能做主替他相看,自己的四姐夫,便是另外兩位了。秦芬這樣想著,便去看另外兩位,一位個子高挑、一身文氣,一位樣貌清俊、神采奕奕,單論外表,倒都是配得上秦貞娘的。
楊氏的眼神在那個子高些的男孩身上略作停留,秦芬頓時了然,忽地看見秦貞娘耳垂微紅,眼神避過那高個的,不由得暗暗好笑,自家這位四姐,想來也知道母親的意思了。
“我們要往方丈那裡去聽佛碣,你們小孩子家家的耐不住性子,自己去遊玩吧。素蘭,你是姐姐,好生看著弟弟妹妹們。”年長些的那個夫人又發話了,秦芬這便明白,這位夫人,便是官位最高的包知州夫人了。
包素蘭應了一聲,輕輕招招手:“妹妹們,我方才進來時看見有座鐘樓,那裡視野開闊,想來是個賞景的好地方,不如去遊玩一番吧。”
秦芬一聽便知道,這位包姑娘是個妥帖周全的性子,這一群半大不小的孩子,有男有女,有要避嫌的,又有要在眼前照顧的,既不可親密,又不能分開。鐘樓地勢高,上頭人說話下頭聽不見,做什麼卻能瞧得清清楚楚,一時要茶要點的,下頭服侍的人也方便送上去,可謂是個絕佳的安排了。
這提議無人不同意,於是一幫少爺小姐,帶著各自的貼身奴仆,浩浩蕩蕩往鐘樓去了。
秦府是本地界的主家,另兩家也是官眷,清心寺還是頭一回如此榮盛,一早就打發齋堂作得七八樣素點,又遣了四個未滿十歲的小知客僧來送茶點。
這四個小孩子也不過與秦芬年齡仿佛,連正經僧人都不算,穿著粗布衣裳,頭上戴得淺藍僧帽,帽裡露出淡青色頭皮。
“這幾個小孩子真是可憐,我們既是出來上香,也該做些善事,不如捐一筆善款,給這些孩子做些新衣裳吧。”秦淑面露悲憫。
聽得這話,包素蘭臉上露出讚同的神色:“秦家妹妹真是心善,文啟,這善款的事,便是你來說個章程,我們都依著你的章程行事,你瞧如何?”
薑文啟與包素蘭想是認識的,聞言一口應下:“包二姑娘有吩咐,我莫敢不從,依著我看,我們各出五兩銀子,這樣一來也能湊個四五十兩,送給寺裡,這些小孩子的衣裳吃食也很能管上一段時日了。秦家妹妹,你說如何?”他說著,對著秦淑深深一揖,作了個問訊的模樣,秦芬眼尖,見他耳後也泛出了淡淡的紅暈。
這薑啟文,大約是把秦淑當作秦貞娘了。其餘兩家的人,尚不識得秦家姐妹,更不知姐妹間的齟齬,哪裡知道秦淑一番言行是有意的,秦貞娘見了如此情狀,心下早已不悅起來,然而她的見識到底和秦淑不同,知道包素蘭身份甚高,她不便當面發作,於是把眼皮微微垂下,隻不說話。
秦淑抿嘴一笑:“薑公子這話,卻與我說不著,該和我四妹說才是。”
兩家人相看,為防著相不中,並未將事情擺上台面,秦淑方才搶出風頭在前,此時戳破事情在後,顯見得是不想給秦貞娘留什麼好了。秦貞娘前頭還持得住,此時卻已面色發沉,素手將一方帕子緊緊捏住,揉得好似個糕團子,幸而多年教養還在,口裡好歹沒罵出聲來。
眾人這才知道竟認錯了人,薑啟文隻是尷尬,包素蘭卻已哼了一聲,大是不悅。她是知州的女兒,在這地面,算是官眷裡最大的,向來隻有旁人奉承她的,何時有人敢拿她作筏子了,於是輕啟朱唇,冷笑道:“素來聽得楊家太太是個心軟慈善的人,現在看著,果然是如此,庶出的女孩,也敢這樣輕放了出來,也不怕得罪了人!”
這話卻是一氣將秦芬秦珮也帶到了,秦珮的性子最是尖酸,在家又被商姨娘慣得驕縱無比,此時受辱,張口便欲反駁,秦芬連忙輕輕扯了她一下,使了個眼色,秦珮愣了一愣,見包素蘭隻盯著秦淑一個,忽地明白過來,連忙按下性子,低頭看起鞋上的繡樣來。
秦淑隻當秦貞娘提起楊舅老爺已是最大的侮辱了,此時見了包素蘭的派頭,方才知道什麼是嫡庶有彆,雙眼一眨,淚珠兒早已滾了下來:“包姐姐,你何必如此……”
如今在家裡,姐妹們都已清楚彼此的性子,秦淑已不大使這一招,當著外人,如今又掉起淚珠兒,秦芬卻不知,那位包家姑娘會如何應對了。
包素蘭卻又是冷笑一聲:“罷了,收起你的眼淚吧,這裡薑家兄妹,我和二弟、五妹,還有這位範公子,都是太太養的,你與我們,卻是哭不著!”
秦淑自來不曾見過如此霸道的人,這時被噎得哭也不是,不哭也不是,秦芬姐妹、薑家兄妹幾個被一並震到,一時無人說話。
偌大一個鐘樓上,隻有秦淑一個人抽抽噎噎地擤鼻子,秦芬見這場景不像話,才要開口,那位範公子卻說話了:“好了,人家一個嬌怯怯的女孩子,表姐何必這樣霸道。”
包素蘭雖然不悅,卻也不再說什麼了,隻拉著秦貞娘敘話,事情這才算揭過。
秦芬知道,這位範公子的身份,必定很高,否則管不到包素蘭這表姐的頭上,然而心裡還是狠狠翻了個白眼,罵那秦淑惺惺作態,博取同情,又罵那無眼的臭小子隻會憐憫漂亮女孩,毫不顧公平道理。
姐妹間相處多了,秦貞娘看了秦芬臉色就知道她又在腹中嘟囔,想了一想,道:“五妹,六妹,你們姨娘身子抱恙,你們來時說要給她們求個平安符的,這便去那求簽處吧。”
她指了秦芬秦珮出去,獨獨留下了秦淑,秦芬便知道這是怕她們又受包素蘭的氣,感激地看了一眼,領著秦珮下去了。
那範公子拍了拍包素蘭身邊的男孩:“之維,你陪我一道,我也去求一道平安符給我娘。”
包之維應了下來,先往鐘樓下去喚人帶路。秦芬見包家母子幾個派頭不小,且都是慣常做主的,不由得心下又升起那個念頭,這包家,到底是不是徐姨娘呆過的那位知州家?
因著互相不熟悉,秦芬帶著秦珮落後兩位少爺幾步,幾人也不互相說話,隻與自家人敘些閒事,秦珮看了看前頭,低聲道:“五姐,我平日隻當太太待我們很嚴厲的,今日才知道,原來太太待我們,其實挺寬和了,你和徐姨娘給太太送了果子蜜餞,我回去叫我姨娘給太太多製些胭脂水粉吧。”
秦芬不知,楊氏特意帶她們三個庶女出門,到底是不是有這個意思在,然而聽了秦珮的話,秦芬也鬆了口氣,家中和睦,便好比公司裡的同事和諧相處,大家勁往一處使,總是要好過日日內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