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尚未請來,張媽媽已聞訊趕到了屋裡,見秦覽還未上衙去,心裡不由得替楊氏滿意。
張媽媽是楊氏的乳母,一路跟著她從楊家到秦家,辛勞數十年,如今大多時候都在榮養,尋常無人敢拿事情煩她,她自己又識趣,並不大管閒事,這時陡然趕來,秦覽隻當楊氏不好,聲音都抖了起來:“張媽媽,你快瞧瞧慧娘!”
張媽媽聽了小丫頭說太太晨起乾嘔,掐指一算,仿佛這個月太太月信並不曾來,心中已有了想頭,這時見姑爺著急,反怕事情不應驗,白叫姑爺的高興,於是便道:“老爺莫急,天氣漸熱,太太怕是一時吃壞了東西,待大夫來了看過便好。”
無緣無故,乳娘定不會咒自己生病,楊氏心裡猛然一跳,不由得看向張媽媽,見張媽媽眼中似有期盼,不由得頭腦發懵——自己這許多年的心病,難道竟得佛祖庇佑,今日可解了?
這裡主仆二人打著啞謎,秦覽卻推磨似的在屋裡不停打轉,楊氏看得眼暈,又捂著心口乾嘔起來,秦覽見了,也不在屋裡發急,自往外頭去罵人:“怎麼叫請個大夫,這許久都不來?瞧我不打斷你們的腿!”
秦覽素來威重,丫鬟們無有不怕的,這時聽見他認真生氣,你推我搡,都不敢往裡去,少不得求了碧璽,告得幾十聲佛,碧璽無法,領了大夫往屋裡去了。
這時節了,秦覽自然無心再看碧璽幾個鼻子幾個眼睛,碧璽心中鬆了口氣,替大夫放了脈枕,退在一邊。
大夫撚著胡須,閉目診了半天,又換過一隻手,仔仔細細診了許久,才道:“夫人此脈,瞧著像是氣血瘀滯,開兩劑藥服下,便好了。”
秦覽聽了,忙不迭地催了大夫寫方子煎藥,張媽媽卻道:“姑爺請慢!”
這一句便有些倚老賣老的味道了,秦覽心下微有不喜,卻還是耐著性子:“張媽媽有何事?”
張媽媽使了個眼色,待碧璽請了大夫出去,這才道:“這大夫老爺可識得?”
秦覽點頭:“我自然認得,他是回春堂的朱善,醫術是很高明的。”
張媽媽點頭:“老爺是父母官,斷案是極為明白的。我聽說去年有人狀告回春堂誤診了一位寡婦的喜脈,以致於這位寡婦不能回娘家再嫁,心灰意冷之下上吊自儘,娘家和婆家打起官司,這事鬨了許久,老爺可還記得?”
秦覽親自斷下這案件,自然記得,聞言驟然瞪大了眼睛:“難不成,那誤診的便是……”
說是誤診,其實乃是回春堂收錢辦事,幸而那寡婦娘家隻是求財,秦覽樂得糊塗,便斷了個誤診,判回春堂賠了二百兩白銀,後頭的真事也不大追究,誰料此時,這誤診的大夫,竟被請到了自己府上。
秦覽在官場中不甚得意,卻並不當真是顢頇之人,這時一想便想到了要緊處:“張媽媽,你叫人再請好大夫來,你再親自問問今日的事,是誰搞的鬼。”他說罷往楊氏床邊一坐,沉聲道:“我倒要看看,這秦府裡誰這樣大膽,敢謀害正房太太!”
張媽媽精明強乾,楊氏自不用擔心大夫的事,這時心裡一時是甜,一時又是酸,牽掛的竟全是丈夫的事。若說關切吧,丈夫的確是關切自己的,可是有了那粉頭的事,這關切怎麼都是透著一股心虛,腦子裡正轉個不住,碧璽進來道:“太太,姑娘們來請安了。”
秦覽揮揮手:“叫她們自己散了吧,太太不安逸,不必請安了。”話音未落,又回轉來問楊氏:“好不好?”
這一番作態,愈發叫楊氏覺得丈夫心虛,心氣一上來,人倒有了力氣:“不必,叫姑娘們進來就是。”
秦芬一進屋,就察覺出了不對,怎麼老爺坐在床邊,太太還臥在床上?她來的時間短,卻也知道自家這位主母最是重規矩的,絕不會做如此失禮的舉動,既有例外,那便是大事了。
“都來了?外頭用飯罷,用完了該上學的上學去,各自散了就是。”
秦芬見楊氏面上淡淡,說話也淡淡的,知道嫡母心緒不佳,袖裡藏的那條腰帶便燙了起來。徐姨娘不知幾更就起了,一早就將那腰帶繡完交給了秦芬,秦芬原想趁楊氏心緒好時送上,這時卻尋不到機會了。待眾人一齊退出時,便咬牙將那腰帶取了出來:“這是徐姨娘給太太繡的腰帶,我昨日回去,她托我帶來給太太。”
見這庶女兩次送禮都是直愣愣的,楊氏不由得有些好笑,心下也輕快起來。這孩子如此憨直,可見不是個多事的,那日拌嘴的事,大約六丫頭該擔不是,徐姨娘這些年也恭敬,細想起來,這對母女還算有些良心,於是示意碧璽收下那腰帶,道:“我記得有塊百蝶穿花的炕屏,正合芬丫頭用,取了賞給芬丫頭。”
此次賞賜,是楊氏點了東西給的,比彆個一樣款式的布料絹花又是不一樣的意思,不必秦芬自家招搖,各人都已知道了,此次五姑娘六姑娘拌嘴,太太並沒記五姑娘的不是。
秦芬才回屋片刻,紫晶便親自帶了人端了那炕屏到絳草軒西廂,秦芬連忙站起來相讓:“紫晶姐姐請坐下喝口茶歇歇。”
紫晶淡淡一笑:“多謝五姑娘賞茶,我屋裡還有活計,便不留了。”說罷行了禮便走了。
眾人都知道紫晶素日便是這麼個冷面冷口的模樣,內裡還算個公道人,也不認真計較她的冷淡,送了她出門,便都去欣賞那炕屏。一面四扇的小炕屏,並非尋常燒瓷的,而是蘇繡,雖說不是名家之作,可是一件也值得數十兩銀子了,尋常人家,滿屋裡也不見得能找到一件,竟就這麼賞給了五姑娘。
各人都是嘖嘖稱讚,有讚楊氏大方的,有讚秦芬受看重的,秦芬知道這些丫鬟婆子都是順著主子之意說話,也不當真,點頭笑過便罷,心中卻也是鬆了口氣:大領導是個明事理講公道的,也願意接受下屬的奉承,她以後的日子,大概不會太難過。
便是這時,秦珮又來了,扯著嗓子道:“喲,五姐姐是得了賞了?讓我瞧瞧,太太賞了什麼好東西?”
“是一座炕屏,我很喜歡呢。”秦芬知道自有人把這些說給楊氏,因此應對得很小心,可是對秦珮這牙尖嘴利的小女孩,她還是頭疼無比。
楊氏對庶女們不知是無心管束還是有意放縱,除了請安時偶爾留飯,竟很少管教她們,隻叫各自跟著親娘過活,商姨娘出身極低,又隻知愛嬌爭寵,這便養出了秦珮一副令人頭大的性格。
“六妹請坐,桃香,上茶。”
“我不喝茶,五姐不用給我上,倒是紫晶姐姐辛苦一趟,你怎麼不留她喝口茶再走?”
秦芬不由得腦仁疼,秦珮這小丫頭,說她無知憨直吧,現下又能一句話挑起事端來,倒拿不準她是真傻還是假傻了。可是無論真假,秦芬都不打算與她交心,於是避而不答,道:“妹妹身邊怎麼沒跟著人?丫頭們可是太頑皮了?若是頑皮,還是趁早回了太太。”
秦珮輕輕撇了撇嘴:“太太說綢兒太小,不叫伺候,因此已回去了,錦兒去領東西了。”
“這麼說,太太派的丫頭就要過來了?”秦芬不由得感歎自己消息滯後,連秦珮這小丫頭都不如。
秦珮忽地得意起來:“五姐,你隻想埋頭做老好人,可是不行的。”說罷,撣了撣袖子,竟揚長而去。
秦芬尚未如何,桃香已重重地哼了一聲,秦芬不由得回頭一看,見小丫頭臉上滿是不忿,不由得好笑:“你氣什麼?”
桃香回去也得了梨花一腦袋囑咐,這時說話還知道拐著彎:“我沒氣,隻是見六姑娘不大敬重五姑娘,有些不痛快,要是咱們能常躲開六姑娘,也能少些口角,姑娘們姐妹間也能和氣些。”
這是正理,倒不必避著旁人,秦芬也點點頭。
窗外忽然響起一道聲音:“五姑娘可在?”
主仆二人對視一眼,桃香迎了出去,原來是秦淑、秦貞娘的大丫鬟來送禮。楊氏的賞賜下來,各人都知道了風向,秦芬不由得感歎,這些古人的職場嗅覺可比自己靈敏多了。
丫鬟們之間論的便不是長幼,而是嫡庶和身份,由秦貞娘的大丫鬟春柳領頭,秦淑的大丫鬟玉琴隨後,送了禮又客套幾句,這才各自回去。
先看了秦淑的禮物,是一個雞翅木邊座嵌螺鈿的插屏,上頭畫的是仕女觀花,秦芬拿不準秦淑這是在奉承楊氏還是與上房打擂台,可是不管哪一樣,這插屏都是燙手山芋,她可不打算擺出來給自己招麻煩。
再去看秦貞娘送的禮,乃是一副手畫的卷軸,上頭是潑墨牡丹,旁邊還題了一首小詩,是秦芬沒聽過的,看遣詞用句大概是秦貞娘自己寫的,雖然不甚工整,卻也有些巧思。
“西廂房臨水,那個雞翅木的插屏擺著怕受潮,好生收起來,四姑娘送的這卷軸好看,掛在堂上。”
若說怕潮,那卷軸還更經不得潮氣些,可是桃香卻不曾道破,依言去安置禮物了。
秦芬暗道這丫鬟是個可用的,看著那副牡丹圖,忽地起了個念頭,若是她也能日日去上學,就好了。
若是上學,既能避開秦珮這煩人精,又能學些知識明道理,說不定還能知道自己在什麼朝代,到時候開個金手指什麼的,豈不是大大的美事!秦芬越想越興奮,便把這主意告訴了桃香,誰知桃香卻搖搖頭:“我聽姨娘與梨花姐姐說過這事,說三姑娘和四姑娘都是八歲進學的,姑娘不好早過她們,因此才不叫姑娘上學的。”
秦芬小小失落了一下,隨即便是大大的驚訝:她才不滿八歲,秦珮豈不是更小?秦珮那個說話行事,說是十來歲她都信,這些古代人,心智也太早熟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