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1 / 1)

金鉤細 尤四姐 6587 字 6個月前

不知是不是因為心虛,宜鸞總覺得太傅看她的目光,帶著幾分深意。

不過做老師的,到底不能拒絕學生的討教,太傅輕輕一頷首,算是準許了。

他轉身朝外走,身形翩翩,恍若驚鴻。宜鸞跟上去,經過李懸子面前時,愉快地朝她吐了吐舌頭。那一瞬她看見李懸子表情憤恨,朝她怒目相向,她忍了又忍,差點沒笑出聲來。

“老師,我也有問題請教。”清河郡主不屈地說,“學生剛來華光殿,還未跟上大家的課業,亟需老師指點。”

太傅果然頓住了步子,回身望向她,“既然你們都有問題請教,那就一同上官署吧。”

太傅看上去是不偏不倚的,也很願意替學生答疑解惑,但這三人同行,卻一定不是清河郡主想要的。三公主嘴那麼壞,誰知道又會說出什麼話來,要是一起走,怕是沒到官署,自己就被氣死了。

況且男女相處,中間多出個人,想刻意親近也親近不得,那多糟心!清河郡主想了又想,隻好作罷,不情不願地說:“算了,今日三公主先發問,就讓予三公主吧,我明日再向老師討教。”

宜鸞獲勝了,洋洋自得,“那就多謝郡主了。”

可是一回頭,正對上太傅的視線,太傅眼眸深邃如寒淵,淡淡道一句“走吧”。

宜鸞心頭發緊,忽然有些後悔,自己真是情急上頭,不知死活。

這下清河郡主巴結太傅的計劃被她打斷了,她自己也成功折了進去。老實說,她像華光殿大多學子一樣,對太傅有著莫名的恐懼,經常是太傅看她一眼,她就噤若寒蟬。這回要同行,還要邊走邊問,想想就滅頂。

可是沒有辦法,木已成舟,反悔來不及了,隻得硬著頭皮上。

做戲要做全,遂拿大家都聽得見的嗓門吩咐侍書女官:“我與太傅還有彆的事要商談,你湊在近處不好說話,遠遠跟著就行了。”

然後在大家的目送下跟上了太傅的步伐,也不知從哪裡學來的手段,走出神虎門前“哎呀”一聲,蹲下來,“老師,我崴到腳了。”

一手背在身後著力搖擺,示意女官不要上前,自己則可憐巴巴瞅瞅太傅,“我站不起來了。”

太傅蹙了眉,這些奇怪的學生,每天都有突發的奇怪狀況,他已經見怪不怪了。都說太傅冷漠,他也並非一點人情味也沒有,垂下廣袖,朝她伸出了手。

快看啊,了不得了,太傅果然和三公主有首尾。

遠遠隻見一個身著玄袍的高大身形彎下了腰,三公主彪悍不再,我見猶憐地蹲在地上,這種場景多像一幅畫,太傅心有猛虎,細嗅薔薇啦!

宜鸞的眼梢瞥見了爭相探看的腦袋,心裡大笑三聲——這下總歸坐實了吧。

款款抬起手,正準備搭在太傅掌心,太傅迅雷不及掩耳地抓住她的腕子一提,直撅撅把人提溜了起來。連裝疼都來不及,宜鸞醞釀的情緒一點都沒用上,尷尬又呆直地站在了太傅面前。

太傅問:“能走路嗎?不能的話讓人來抬你。”

就算扭傷,也不用抬走吧!宜鸞作勢動了下,“雖有一點疼,但我自己能走,老師請吧。”

太傅沒有再過問,負手邁出了神虎門。那披拂的長發隨廣袖搖曳,人像要羽化登仙一樣。

宜鸞心裡暗歎,出塵的太傅,與這汙濁的世道格格不入。你看,入了世,竟要被她這樣的人算計,好可憐。

好在太傅渾然未覺,讀書人心思就是單純,他還在惦記她的問題,“殿下對哪句話不解,臣為殿下解答。”

剛才課上悶頭翻閱《尚書》,果然派上用場了。宜鸞說:“就是那句‘汝惟不矜,天下莫與汝爭能;汝惟不伐,天下莫與汝爭功。我想了良久,還是不大明白。”

太傅的解釋通俗易懂,“矜者,賢能也;伐者,自誇也。不以賢能自居,天下就無人與你爭比才能; 不以功高誇耀,天下就無人與你爭搶功勞。出身帝王家,須得敬天、明德、慎罰、保民。殿下有心參悟,很令臣欣慰。”

這話說的,她也不是那麼不堪造就,至多有點才疏學淺罷了。

“早知道,就應當拽上李懸子,讓她也聽一聽。”宜鸞悄悄嘟囔,“以賢者自居,整日誇耀自己的功勞,說的不就是她那個爹嗎。”

她一個人自言自語,太傅聽不真切,“殿下還有彆的問題嗎?”

宜鸞回過神來,忙說沒有了。剛才那本《尚書》看得她費勁,光這短短的一句就背了半天,哪裡還記得住第二句。

“那殿下請回吧。”太傅拱了拱手,“臣告退了。”

宜鸞見他要走,忙道:“彆告退呀,我與老師住街坊啦,老師還不知道吧?昨日太後準我暫居金馬殿,以便就近照顧陛下,當時我還想著離華光殿太遠,怕上課又遲到呢。但轉念一琢磨,太傅的官署也在永和裡,我可以就近聆聽老師的教誨,不是一樁幸事嗎。”邊說邊揚起燦爛的笑臉,“往後下課,我可以一路護送老師,免受那些閒雜人等乾擾,你看多好。”

有時候不得不佩服自己的口才,說得通情達理又知曉人意,雖然她讀書不怎麼樣,但在為人處世方面,還是有點小特長的。

太傅不置可否,每日下課都要一起走,對於時刻習慣與人保持距離的太傅來說,並不是什麼美事。

宜鸞覷覷他,見他毫無反應,生怕他沒聽懂她的意思,小心翼翼提點,“我說的閒雜人等,是那些想對老師不利的人,老師明白學生的苦心吧?”

兩次阻攔清河郡主,做得再明顯不過。太傅其實也有些費解,在眾人的眼中,區區一個清河郡主,真的會對他造成困擾嗎?

一個莽撞的寧少耘自以為是就算了,如今又來一個。他暗蹙了下眉,“臣在華光殿與諸位說過,要友愛同門,不可因私結怨。臣的身邊,也沒有要對臣不利的人,還請殿下以課業為重,不要將精力放在那些無關緊要的事上。”

有句話怎麼說來著,距離產生敬畏。宜鸞先前是很懼怕太傅的,但說上幾句話後,覺得課堂外的太傅雖然淡漠,但也不是那麼難以溝通。

她擺了擺手,“老師不必為她周全,學生都看在眼裡呢。這個李懸子,從小就招人討厭,當初她跟著相王回京拜壽,在壽宴上處處顯能,那時候就與我二姊結下了梁子。現在又來糾纏老師,難道她不知道皋府的規矩嗎?她就是想害老師破戒。老師放心,有我在,她的奸計得逞不了。我一定會護衛老師清白,免受那些宵小的窺伺和叨擾。”

她說得激昂,簡直拍著胸脯作保。

太傅看了她一眼,說不出話來,大抵也隻能默認了。

其實照著太傅的處境來看,如同剛出虎穴又入狼窩,一個信誓旦旦要保護他的人,同樣打著不可告人的小算盤。不過宜鸞自認比李懸子強一點,李懸子是真饞太傅這個人,自己隻想借助他的名聲,在道德上捆綁他而已,兩者還是有本質上的差彆的。

先前擔心接近不了太傅,接近之後又恐造成冷場,沒想到自己隨機應變的能力這麼強。宜鸞心情很好,萬裡豔陽如瀑,她負著手,含著笑,腳步輕快地跟在太傅身側,穿過北宮,上了複道。

太傅對她沒有過多的關注,她對太傅的一切卻很好奇,包括他身邊傳奇般的童子。

目光悠悠轉過去,她笑了笑,“午真童子,你老家哪裡?跟在老師身邊多少年了?”

午真一直本分地做著自己的工作,矜矜業業打理主人的起居飲食,從來沒想過會有人留意他。

三公主發問,他很意外,那張不苟言笑的臉上浮起一點尷尬之色,微微俯了俯身,“我是山亭人,在太傅身邊侍奉,已有八年了。”

他一說“山亭”,宜鸞就覺得他的身世又玄妙了一重,山亭是太原古稱,隻在古籍上出現過,現在基本沒有人這樣說了。外面有傳言,說午真是上清童子,所謂的上清童子,乃是古墓中的銅錢成了精,入人世間修行,曾陪伴過多位帝王和大賢。後來不知怎麼,厭惡了,屍解而去,再沒了音訊。如果午真果然是上清童子,那麼太傅的來由,就真真切切不一般了。

宜鸞兩眼放光,“山亭人啊……山亭哪裡?你是哪一年生人?”

午真驚惶,求救般看向太傅。太傅歎了口氣替他解圍,“你先行一步回去,把我下半晌要用的書籍都準備好。”

“是。”午真得令,向三公主致意後快步離開了。

宜鸞看著他的背影喃喃:“午真平時吃得少吧?人那麼瘦,睡覺彆把床劈開了。”

太傅對插著袖子,面色平淡,“官署的床很結實,殿下不必擔心。”

喜歡窺探彆人秘密的,道德一般都有問題,太傅一定是這麼想的。宜鸞忽然意識到,艱難地打了個圓場,“結實……結實就好。我隻是看他平常板著臉,不怎麼高興似的……年輕人,就應該快快樂樂的,是吧,老師?”

以太傅的造詣,和她說話拉低了自己的學識,“識人不能隻看皮相,他不苟言笑,焉知他不快樂。”

看這趨勢是要論道啊,宜鸞很識相,忙說是,“有的人看著冷淡,其實心地好得很,譬如午真,譬如老師。”

她又借機拍了個馬屁,用以與太傅建立良好的關係。本以為太傅至少會暗自受用,結果並沒有。

“同理,看似熱烈之人,或許也心懷叵測。是吧,殿下?”

這句“是吧”扔回來,怎麼那麼讓人耳根子發燙。

宜鸞心頭蹦了蹦,彆不是讓他看出端倪來了吧!應該不會的,自己的計劃從來沒有和任何人說起過。安慰自己一番,很快又理直氣壯——學生誓死捍衛老師的尊嚴,何罪之有!

轉頭看太傅,淩空的複道上長風過境,吹得太傅袍袖鼓脹,金冠下的青絲也繚亂了。宜鸞手忙腳亂壓住自己飛舞的裙帶,做小伏低道:“學生謹記了,日後一定帶眼識人。”

若有似無的一聲淡哂,成分複雜,不知是嘲訕,還是對她順杆爬的肯定。

宜鸞還在兀自揣測,太傅已經下了複道。前面過北門,直行就是金馬殿,太傅站在隨牆門前微低了低頭,“殿下請回吧。”

宜鸞很懂得尊師重道,“要不我送老師到官署吧,反正我也閒著。”

“閒著就多讀書。”太傅和顏悅色道,“臣那裡有幾本好書,殿下若是需要,大可跟臣去取。”

宜鸞呆了呆,擺手推辭,“不必不必,學生書架上的書,多得讀不完。”

太傅說:“那更好,殿下可以挑選一本喜歡的,寫下心得……”

恰在這時,後面的侍書女官喊起來:“殿下,沙嬤嬤喚您吃豆沙團子啦!”

這一聲來得恰到好處,太傅的話也成功被打斷了。

宜鸞忙揖手,“學生就不送老師了,老師走好。”

說完不敢再逗留,拽著侍書快步跑進了金馬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