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1 / 1)

金鉤細 尤四姐 6214 字 6個月前

刹那間,華光殿內鴉雀無聲,好學生和壞學生都沉默了。

太傅看她的眼神,複雜裡透出絕望,大概十分想不明白,為什麼自己儘心儘力地教授,會教出這樣一個胸無點墨的學生。是自己的教學出了問題嗎?可先前的二公主明明就對得很好。看來還是個體的差異,這位三公主是四姐弟中,唯一靠讀書成不了才的。

困頓的太傅望向窗外,雨確實下得很大,將樹頂的枝丫打得左右搖擺,細一些的枝乾也被壓彎了腰。如果照著情境來看,這兩句詩不算太敷衍,但要照審美來評斷,簡直可說是慘不忍睹,讓他這個做老師的都不禁汗顏,這一屆教得太過失敗。

然而三公主的不成器,是有目共睹的,這類學生還得以鼓勵為主,不能太過傷其自尊。太傅平了平心緒道:“對仗不算工整,韻腳倒是勉強押上了。心情和場景雖粗陋,但……勝在寫實。書到用時方恨少,說出了殿下的心聲,既然自知不足,日後好好讀書,儘力彌補吧。”

宜鸞總算鬆了口氣,坐回去後卻隱約聽見有人竊竊私語,有人暗笑。

她很不高興,循聲看過去,是清河郡主和她新結交的鄰桌。

太傅垂眼發話:“課堂上不得妄議,不得喧嘩。誰若是觸犯,即刻退出華光殿去。”

雖然沒有明著指向誰,但清河郡主坐不住了,“三公主的詩作得再壞,也博得了老師的點評。我呢?我的詩如何,老師怎麼回避了?”

本來就是,她是衝著太傅這個人,才來這無聊的學堂的。她是家中嬌生慣養的老幺,膽子很大,一點都不在乎那些半大孩子的目光。臉上帶著笑,略帶挑釁地與太傅叫上了板。

太傅皺了皺眉,還沒開口,記仇的宜鸞接過了話頭。

“阿姊那兩句詩,風馬牛不相及,我隻聽出了不合時宜的輕佻,和莫名其妙的狂性。平心而論,還不如我的呢。”說完討好地覷覷太傅,“是吧,老師?”

不會作詩,卻有評點的天賦。太傅沒有應承,也沒反駁,就說明認同了。

清河郡主氣得咬牙,賬當然要算在宜鸞頭上,但不影響她的目光繼續追隨太傅。

太傅果然於萬人之中依舊光輝燦爛,當初在朱雀闕前的驚鴻一瞥,讓她打定主意非卿不可。早前她一直不願意出嫁,嫁到彆人府上哪及在家自由,這一拖拖到二十五,父母早就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了。現在聽說她相中了太傅,大誇她眼光好,這門親事務必要做定,全家都無條件支持她。於是想辦法將她塞進華光殿,相信日久生情,相信烈男怕纏女。反正隻要她願意,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

計劃在一步步實行,清河郡主支頤凝望太傅,情竇初開很是美好,若能得到回應,那就更好了。

宜鸞時刻留意著她,見她一臉花癡,撇嘴挪開了視線。

倒也不是看不起她糾纏太傅,單純就是和她不對付而已。宜鸞生於帝王家,不參與政事,但起碼的覺悟還是有的。

相王在朝說一不二,始終壓製著聞譽,這李懸子又仗著她爹的排頭鬨到華光殿來,妄圖拉攏太傅,這是巨大的隱患。自己的事還有時間,可以往後稍稍,目前首要的任務就是搞破壞。畢竟她也怕太傅萬一守不住,和李懸子暗通款曲,終身不娶,又沒說不能有紅顏知己。條例是死的,人卻可以變通,太傅和相王要是強強聯手,那她就算最後和親,聞譽也還是會做一輩子傀儡國君。

向上望,講台上的太傅如常講學,多了一個李懸子,僅僅隻是又增加了一個扶不起的阿鬥。

他緩慢而細致地分析詩人與名句,冷冰冰的文字在他的描繪下逐漸有了溫度,讓人得以窺見千百年前的盛世。

窗外大雨如注,殿內卻是一個溫暖平和的世界。每個人的書案上都燃起了一盞蠟燭,燭火搖曳,神情也在跳動的燈光下乍悲乍喜。

尚且意猶未儘,課卻已經結束了。太傅收起書卷布置課業,宜鸞忙於記錄。眼梢瞥見李懸子的身形如離弦之箭,直直衝到太傅面前,捏著嬌柔的嗓音道:“老師授業辛苦,學生帶了些點心送予老師,請老師笑納。”

宜鸞暗中嫌棄,這李懸子的手段也不比她高明嘛。看太傅的神色,顯然不怎麼領情,於是她飛快扔下筆,順手接過了清河郡主手裡的食盒。

“阿姊初來乍到,與我們做同門,應當先和我們打好交道。老師平時待我們最和藹,有好吃的也會先緊著我們的。聽說南方的點心比中都的精美,莫如讓我們來替老師嘗一嘗,萬一有毒,也是我們先死,就算報答師恩了。”

清河郡主呆愣當場,反應過來後急忙去搶奪,顧此失彼了。等意識到孰輕孰重,太傅早就走遠了,氣得她直跺腳,回過身來質問宜鸞:“三公主,你是故意的嗎?”

宜鸞一臉無辜,“是故意的啊,我饞阿姐的點心,想吃。”

女孩子之間的吵鬨,不至於上綱上線。清河郡主本就是家裡最小的,絲毫不知道謙讓為何物,也顧不得宜鸞的身份了,氣急敗壞道:“我與太傅說話,你為什麼總來摻和?我敬你是公主,你小小年紀,卻不知道長幼有序。”

這話有錯漏,旁邊的宜凰冷臉道:“當親姐姐的沒說話,外人充起‘長’來了。李宜鸞,沒事莫隨便稱呼人阿姊,弄得彆人信以為真,混淆了身份。”

宜鸞咧了咧嘴,“我記下了。”

轉頭看,李懸子氣喘咻咻,她又猛紮了下她的心窩,“郡主,先前太傅的詩中玄機,你窺破了嗎?”

清河郡主茫然,“什麼玄機?”

“就是那句浮名伴此生,獨坐雲台中啊。”宜鸞扭捏地笑了笑,“我的寢殿就叫雲台殿,我與太傅背後的事不便細說,但你可以細品。”

一石激起千層浪,連宜鸞自己都沒想到,隨口的一句胡謅,會引來這麼大的反響。

原本眾人都已經收拾東西準備回去了,聽見她這一宣揚,紛紛駐足回望,質疑裡充滿了不可思議和激動,“真的假的?三公主,你彆不是在吹牛吧?”

宜鸞發現情況好像不太妙,她隻是想刺激一下李懸子,沒想把自己搭進去。

可現在否認,功虧一簣,李懸子正拿要吃人的目光看著她呢。她隻得模棱兩可地應對,“什麼真的假的……要是不信,那就算了。”

反正她沒有一口咬定,剩下的就隨他們自己想象去吧。對於高高在上的太傅,學生們常帶敬畏和豔羨,所以太傅有點風吹草動,大家比自己的事還上心。

有人說:“彆聽她唬人,太傅最是自矜,怎麼會和她夾纏。”

也有人寧可信其有,“那不一定,沒看見太傅近來對她不那麼嚴苛了嗎。上回遲到沒打板子,今日作的歪詩,太傅還誇她寫實。我就說,三公主什麼時候在太傅面前如此有分量了,原來其中有隱情。”

寧少耘面對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有點回不過神來,難道自己成了他們遊戲的一環?

不不不,他不相信。

“一切分明隻是巧合,你們想得太多了。”

“那獨坐雲台中作何解?明明可以坐爵台、坐瑤台嘛,為什麼偏偏要坐雲台?”越說越言之鑿鑿,“太傅用詞之精妙,每個字眼都有深意。總之文化人的感情你不懂,就不要再作無謂的質疑了。”

寧少耘詫異地望向宜鸞,把她心虛的模樣,自動理解成了羞赧。

清河郡主則嫉妒得要發瘋,“太傅如何會看上你?長公主雖然身份高貴,但你才十七,太傅不會喜歡你這種少不更事的小丫頭。”

宜凰又嗤笑,雖然她知道宜鸞在鬼扯,但不妨礙她借機刺激李懸子,“不喜歡年輕的,難道喜歡年紀大的?我聽說王叔又納了一房小妾,今年才十六歲。”

清河郡主調轉目光虎視眈眈,“我家的事,又與你有什麼相乾?”

宜凰一貫那副拽樣,不以為意道:“我是實話實說,你生氣,隨便你,反正我就是要說。”

“你……”清河郡主惱火得揚手,差一點就打下去。

勸架為主的宜鳳這回拔尖了嗓門,“你敢以下犯上,王叔也保不住你!”

她們親姐親妹,蛇鼠一窩,果然一進華光殿就長了見識。

李懸子隻得放下手,心裡仍是憤憤不平,那眼神幾乎要把宜鸞剜出兩個血洞來,“我不信,定是三公主有意抹黑太傅。他詩中有你寢宮的名字,證明不了什麼,三公主若是有膽量,就隨我去見太傅,咱們當面把話說清楚。”

去太傅面前對質,難道她傻了嗎?

宜鸞扭過身道:“你是太傅的什麼人?太傅與我,誰也不必對你有交代,更彆說向你澄清了。”

這個時候得見好就收,忙招侍書的女官進來,把書和文房都裝進書匣裡,又轉身喊少帝:“我與陛下一同回去。”

少帝道好,和她一起出了華光殿。

回去的路上,少帝猶猶豫豫,終於還是把話問出了口,“一會兒淩王世子,一會兒太傅……阿姊,你到底心悅哪一位?”

正是青春年少的姑娘,讓人看不懂吧?宜鸞道:“我哪位都不心悅,你這十五年的阿弟算是白當了。”

少帝覺得費解,“那你怎麼鬨出這麼大的動靜來?”

宜鸞道,“不想讓李懸子和太傅好上啊,他們一好,相王與太傅就聯了姻,那咱們豈不更被動了?我這叫釜底抽薪,聲東擊西……反正全是我的計謀,你不懂。”

他怎麼不懂呢,他這位胞姐的心機,他可太了解了。想當年他不肯吃飯,隻想吃肉,宮人和阿娘怎麼哄都哄不好,還是阿姐出馬,把事情擺平了。

她在滿滿一勺的米飯頂端放上一塊肉,四平八穩坐著來喂他,進嘴之前抖一抖,喂他一勺,再抖一抖,喂他一勺……他在渾然不覺的情況下,吃了整整一碗白飯,一點葷腥都沒沾上。最後她當著他的面把肉全吃了,還罵他笨蛋。這件事他到現在都記得,果然是計謀了得。

“那寧少耘呢?難道是為了拉攏淩王府?”

少帝還是把她想得太高深了。

宜鸞走在濯龍池邊,慢慢頓住了步子,“聞譽,你沒發現我和以前不一樣了嗎?告訴你,我遇見了一件很荒誕的事,現在的我,不是原來的我,是一年後的我。章和三年,我被派往渤海國和親,死在了大婚當日,但不知怎麼,醒來又回到了和親前。所以我知道將來會發生什麼,為了避免重蹈覆轍,我打算想辦法,儘快把自己嫁了。”說著惆悵地搓了搓臉,“阿姊我現在很發愁,找不到少年,打算找老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