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1 / 1)

金鉤細 尤四姐 6696 字 6個月前

本以為這樣的酬勞,對太傅來說很豐厚了,寧少耘也很有信心,可以說動太傅。結果人算不如天算,太傅非但不接受,臉上還浮起了幾分不悅。

“看來世子的課業,還是不夠多啊。”

太傅的不滿是顯而易見的,清河郡主不依不饒,確實造成了一些不好的影響,但對他來說,算不得切身的傷害。當你不將這件事這個人放在心上,那麼她掀起再多波瀾也不過是小小漣漪。誰知如此不值一提的事,竟被淩王世子拿來當成交涉的底氣,教了兩年的學生無禮至此,著實讓太傅很不高興。

寧少耘有些慌,明明他來前設想得很好,清河郡主之亂不是太傅心上的刺嗎,自己替他拔了,他得高興死。自己已經作好了與太傅親如兄弟的準備,誰知一抬腿,踢到了鐵板。太傅的臉色陰沉,比聽他解讀“智慧”時還要陰沉。他迷茫了,難道注壓得不夠大嗎?還是太傅其實很享受清河郡主的糾纏?發願終身不娶的人,心靈深處是不是也有幾束壓不住的小火苗……

寧少耘悚然發現,自己這回好像確實來錯了。

現在走還來得及嗎?

他想抽身,僵著兩腿悄悄往後退了退,膝頭子都快退到蒲團外面去了,戰戰兢兢道:“學生中邪了,胡言亂語了一通,剛清醒過來……老師不要放在心上,就當我不曾來過……”邊說邊蹣跚站起身,“學生回去了,老師歇息吧。”

他剛想走,太傅也站了起來,“受命壓壇,是經過天地神明認可的,你最好不要動什麼歪心思,違背自己的承諾。若真有難言之隱,儘早去太極觀澄清。這是大事,憑你一己之力,解決不了。”

“是是是……”寧少耘悔得腸子都青了,“學生謹記老師教誨,這就回去了。”

然而腿還沒邁出門檻,又聽太傅發了話:“我看你閒得很,把《道德經》抄上十遍,明日課上交我過目。”

寧少耘傻了眼,卻也不敢有違,悲戚地應了聲是,灰溜溜從太傅官署退了出來。

守在開陽門外的抱樸迎上前,不用問,看見自家世子爺垂頭喪氣的模樣,就知道這回出師不利。

抱樸一副果不其然的神情,“我就說了,這件事成不了。”

寧少耘負氣,“分明是個好交易,怎麼就成不了呢。你沒聽說嗎,清河郡主堵了太傅幾回沒成功,已經奏請太後,要上華光殿讀書了。”

抱樸一臉呆滯,“清河郡主多大?不是早過了讀書的年紀了嗎?”

相王早前在南方帶兵,家小也都在南面,清河郡主長到二十才回中都,完美地錯過了聽太傅講學的機會。沒在課堂上吃過癟,哪裡懂得太傅的可怕,這次出此下策,可見清河郡主是愛慘了。

“唉……”寧少耘舉起一手晃了晃,“二十五。”

抱樸吐吐舌頭,“二十五了還去念書,怕是嫌日子太好過了。“

寧少耘說就是,“太傅遇見這樣的顛婆,不是避之唯恐不及嗎?為什麼我願意為他分憂,他想都沒想就拒絕了?”

這還不明白嗎,抱樸說:“清河郡主的事不足掛齒,若是假他人之手,太傅肯定覺得受到了侮辱。再說我勸了您好多回,坐壇請神雖榮光,但不適合太傅,他要是去了,更會招人笑話。”

寧少耘不服氣,“笑話什麼,他可是太傅!”

抱樸說:“太傅的年紀比您還大。”

這麼一想,確實是揭人傷疤,難怪要狠罰他。寧少耘神情木然,“算了,我現在什麼都不想,就想那十遍《道德經》該怎麼辦……今晚是彆想睡了。”

抱樸出了個主意,“每篇漏抄三五百字,太傅不會發現的。”

寧少耘搖頭,“太傅是如此好糊弄的嗎?得罪三公主至多挨一頓捶,得罪太傅,那可是生死難料,你彆想害我。”

橫豎這次虧大了,偷雞不成蝕把米,徹底讓世子懂得了世道的艱辛。他隻好徹夜抄書,第二天頂著一對老大的黑眼圈,腳下虛浮著走進了華光殿。

腦子木了,無所畏懼,就算三公主看他,他也如行屍走肉一般。

宜凰還是很不待見他,“一日未見,少耘被妖精吸光了陽氣,要死了。”

宜鸞則覺得很沒意思,那膽小鬼居然被嚇成了這樣。強扭的瓜不甜,實在不行這件事就作罷,再另想辦法吧。

太傅沒來之前,課堂上的時光總是輕鬆愉快的。少帝湊在宜鸞身邊,低聲道:“阿姊,台閣奏議選後事宜了。隻要娶了親,朕就是大人了,太後若不歸政,會受朝臣們議論。”

宜鸞嘴上應著好,心裡卻高興不起來,因為直到她和親,聞譽也沒能親政。選後這件事提過之後就沒有下文了,當初如果聞譽能做主,自己也許就不會是這樣的命運吧。

其實她也設想過,讓鄢太後下台,將聞譽捧得再高些,結果會怎麼樣。很遺憾,自己不是鎮國公主,無法調兵遣將,也從未結識朝堂上的官員們。她唯一認識的高官是太傅,但關係平平,走得最近的距離,就是挨板子的時候,太傅不會給她出主意,更不會幫助她。

她也壯起牛膽謀劃過,乾脆把鄢太後毒死算了。但轉念再一想,鄢太後除了讓她和藩做得不地道,彆的地方也沒有薄待她。主要是鄢太後清高孤僻,平時連看都懶得看她一眼。若你在人家眼裡是根草,那麼你就有了自由生長的空間,至少不會今天沒炭燒,明天沒衣穿。

前途渺茫,好苦惱。

宜鸞支著腦袋,意興闌珊。

少帝見她反應平平,直覺應該防患於未然,真切地說:“阿姊,就算我成了親,也不會受皇後左右。阿姊還是我至親的阿姊,我一切都聽阿姊的。”

宜鸞這才調轉視線,牽動了下唇角,“陛下這麼說,我很欣慰。不過成親了,還是要聽媳婦的話,我這個做姑姐的,不想被人背後咒罵。再說我的見解未必都是對的,你是國君嘛,國君應該比我聰明一點點。”

少帝有些驚訝,她能說出這樣一番話,可見性情果真是變了。

好雖好,但也讓他擔憂,不知阿姊是遇見了什麼事,還是哪裡受了刺激,聽說她竟看上了淩王世子。那個寧少耘,腦子不好使,為人也沒什麼擔當,阿姊嫁給他,真是鮮花插在牛糞上了。

所以趁著兩下裡還沒什麼進展,少帝想與阿姊好好商量商量。剛要開口,見門上幾個內侍簇擁著一名女子進來,那女子生著一雙桃花眼,瘦長窈窕的身材,模樣很有些自以為是的倨傲。

好在還算知禮,徑直到了少帝面前,行禮如儀道了聲“陛下長樂無極”。順便向宜鸞欠了欠身,“向三公主問安。”

宜鸞和少帝交換了下眼色,不明白清河郡主怎麼來了。也不消他們追問,清河郡主自己便大大方方向眾人說明了,“我稟報過太後,自覺見識淺薄,所以來華光殿請太傅授課。從今往後我與諸位就是同門了,諸位要是有什麼解決不了的難事,隻管來找我,我定為諸位排憂解難。”

她得意洋洋,言辭間很有目空一切的狂妄。說到底就是仗著自己的老爹攝政,但這華光殿上個個都是皇親國戚,也沒幾個人當真買她的賬。

宜凰就是第一個吃螃蟹的,從書上抬起頭來,“李懸子,你怎麼隻給陛下和三公主請安,還有我們呢。”

她直呼其名,讓清河郡主頗為不快,暫且按捺住了,先去和宜鳳見了禮,這才慢吞吞來到宜凰面前,褔了福道:“二公主,我好賴也是你堂姐,你這麼連名帶姓地叫我,不太好吧!”

宜凰哂笑了一聲,“祖上有恩旨,二十過後可以不入華光殿,你跑來與我們做同門,還在乎一聲堂姐?”

清河郡主也不示弱,“我好學啊,你管得著嗎?”

宜鳳總是慢半拍,她沒聽說李懸子打太傅主意的事,不解之餘還在感慨,“阿姊也太自律了,這麼大年紀還想著讀書,換作我,我可做不到。”

一句“這麼大年紀”,讓大家交頭接耳,暗中發笑。宜鳳並不是故意的,但在清河郡主聽來卻很紮心,“我不過比大公主年長五歲而已,大公主十月就卒業了,再想進來,還不能夠呢。”

所以啊,過了讀書的年紀還硬生生擠進來,什麼目的大家心知肚明。

宜鸞很看不慣她的張狂,嫌棄地調開了視線。

外面要變天了,烏雲滾滾壓著地面而來。剛立秋的節氣,怎麼還像盛夏時分一樣。隻是少了狂風,天色陰沉,卻也用不著關窗。殿裡吵吵嚷嚷的,但倏忽之間又萬籟俱寂。宜鸞回頭望,見太傅從殿門上進來了,還是如常的神情,從她身旁經過,帶來一縷清風。

清河郡主那麼大的人站在那裡,他照樣沒有多看一眼,頭一件事竟是點了寧少耘的名。

寧少耘悶著頭把罰抄的課業交上去,太傅垂眼一頁一頁翻看。清河郡主等了半晌,也沒見太傅理會她,心裡不快,但也得沉住氣,嬌俏地喚了一聲老師,“請老師給學生賜座。”

大家看戲一般看向太傅,因為清河郡主的搗亂,這課堂忽然變得生動有趣起來了。

讓她插班,是太後特許,太傅也就默認了,隨口吩咐殿上伺候的內官,在最後一排為她添置桌椅。

誰知這個安排她不喜歡,站定了不挪步,語調裡也帶上了微微的幽怨,“太傅是對學生不滿嗎?就算有私怨,也不能這樣公報私仇吧,將我安排得那麼老遠,如何聆聽老師教誨?”

太傅內心平靜,已臻天道。在他眼裡,清河郡主和其他讓他頭疼的學生一樣,不敲打不成才。

“郡主嫌坐得遠?陛下的座位倒是靠得近,要不然,郡主與陛下換換吧。”

所以薑還是老的辣,清河郡主就算再嬌慣,也不敢當真和少帝換座位。見少帝作勢要起身,她慌忙壓了手,“陛下安坐、陛下安坐……”然後不情不願地邁著纏綿的步子,往後排去了。

課堂上安靜下來,太傅今日講的是詩詞歌賦,從處事格局,擴散到河流山川。

宜鸞最怕的就是作詩,那麼多飽滿的情緒要融入五言七言中,實在太難了。當然大多時候她還是腦袋空空,情緒低迷的,所以更不喜歡這種上課內容。

太傅說為官的感想,浮名伴此生,獨坐雲台中。負著手在講台前踱步,“今日就以天氣為題,作詩兩句。”

為了測試新來的清河郡主功底如何,太傅有心讓女學生先來。宜凰的詩一向作得很好,她說空山雨腳隨雲起,昏明不定月霜天。

清河郡主當初也是拜過大儒為師的,不過如今滿腦子情情愛愛,吟的詩也散發著酸臭味。她含情脈脈凝望太傅,“萬裡垂雲金裁剪,兩心依依如蜜甜。”

結果招來大多數人嗤之以鼻,這屬於是生拉硬套,尬作情詩了。

宜鸞也隨眾表示嘲諷,誰知坐回身來,正對上太傅的目光。

她心裡咯噔一下子,太傅說出了她最不願意聽到的話——

“三公主,你來。”

來……她哪裡“來”得出啊!

宜鸞站起身,臊眉耷眼。

反正胡謅兩句,也比一問三不知強。情急之下朝窗外望,這下是豁出去了,“書到用時方恨少,好多大樹……在洗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