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1 / 1)

金鉤細 尤四姐 6030 字 6個月前

真晦氣,難兄難弟就是用來坑害的嗎?枉他們認識了十幾年,還沾著親戚,緊要關頭就這麼出賣她。

宜鸞想躲,可十幾雙眼睛一齊望過來,令她無所遁形。

慘死的那點憂傷的後勁,也因此忽然消散了。這刻顧不上自怨自艾,她帶著幾分驚惶瞥了瞥殿裡的人,長姐宜鳳投來同情的目光,畢竟每次挨訓的慘況曆曆在目;二姐宜凰還是一副無所謂的模樣,她和宜鸞一樣討厭讀書,但詩詞歌賦比男子都強。

最讓宜鸞心頭牽痛的,是最上首的少帝。他是她嫡親的弟弟,那時送她和親,哭得涕淚滿襟,卻要極力壓製。這西陵上下,最舍不得她的,隻有聞譽了。

當然,這位從小受她轄製的胞弟,對她的屢屢遲到不敢抱任何批判的態度。他隻是擔心太傅會罰她,也作好了替她求情,幫她抄書的準備。

淩王世子的告狀,終於讓太傅轉過身來。宜鸞不敢直視,忙低下頭,蹉著步子到了太傅面前。

遲到的理由編造過無數個,每次說到最後,自己都覺得蒼白無力。想必太傅一本正經聽她扯謊,也聽得無奈無聊吧!

經曆過生死的人,忽然有了坦誠的勇氣,這次她交代得很老實,掖著兩手道:“我午睡睡過頭了,請老師責罰。”

說起太傅的責罰,除了利落的戒尺伺候,還沒有疾言厲色過,但那種天然的威懾力,實在夠人喝一壺。當初爹爹請他出山,說他能輔佐王事,有匡正八極之才,宜鸞深以為然。因為僅僅是授課而已,已經讓所有人折服於他的才學,敬畏於他的機斷了。

認錯認得爽快,領板子也可以爽快一些,避免接受太傅可怕的凝視。早前挨了打,她是覺得不好意思,在大家面前抬不起頭來,但隨著次數的遞增,好像變得不是那麼難以接受了。畢竟太傅面前人人平等,聞譽做了國君,有一回命內官仿他的筆跡抄書,也紮紮實實挨過一回板子。

宜鸞垂首等著太傅發落,眼梢瞥見少帝支起身子半站起來,隨時準備營救她。

然而這次卻讓人意外,大概是太傅覺得她鮮少真誠,還有挽救的餘地,淡淡說了句下不為例,隨手擺了擺,“回你的座上去吧。”就將此事揭過了。

恍如日光照進心坎裡,今日的太傅,分外慈悲。

少帝鬆了口氣,放心地坐了回去。宜鸞盯著太傅的玄色夔紋袍角,連經緯間的銀線,都變得如此光輝燦爛。

“多謝老師。”她歡天喜地俯了俯身,提著自己的書匣往座上去。路過淩王世子的桌案,狠狠瞪了瞪他,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淩王世子訕訕地,不明白這回宜鸞的運氣怎麼那麼好。他的聲東擊西沒能奏效,太傅的視線重又回到他身上,淡聲問:“世子,剛才的論道,可還有什麼要補充的?”

淩王世子掖了下額角,“學生不才,隻想到這些,沒有……沒有什麼要補充的了。”

教了兩年,教出一個認識人就算智慧的學生,連太傅都要自省了。最後微搖了下頭,重開一題,研討農桑與治國經略去了。

宜鸞安坐片刻,心思沉澱下來,對以前沒有仔細留意的人和事,忽然有了不一樣的感悟。早前她浮躁,靜不下心,不愛念書,課堂上也是神思遊離,蒙混師長。現在自覺長大了,落下的功課,好像也應該補一補了。

太傅的聲音很好聽,不疾不徐,如清風拂面。太傅的身形氣度也不俗,聽說皋府是仙府,仙府入世的都是方外的神人,太傅沒準就是神仙吧!

宜鸞壯了壯膽,從書頁上抬起了眼,第一次好生打量了太傅一回。

西陵的朝服,一品玄色二品朱,當朝一品的官員和皇親有好幾位,但從來沒有一個人,能將這朝服穿出如此風度和氣韻。

說起太傅一職,很多人都以為是年老的大儒,畢竟帝師要資曆,做到這樣品階,少說也得五六十。然而當朝的帝師卻不一樣,幾乎沒有人說得清他的年紀,記憶中他早就入朝了,但多年又維持著不變的容貌。他儒雅深邃、神秀淵博,性情對比樣貌,不過略顯老成罷了。如果說礱城詭譎的繁華是一口巨大的花觚,那麼他就是花觚中倔強的素荷,孤高、不與世俗合汙,一身秀骨,超脫自然。

啊,形容完,宜鸞驚訝於自己的滿腹才學,什麼時候她變得這麼有學問了?不過太傅確實有過人之處,好看的人能觸發文思。要是換成太學常來巡查的少傅,面對那雙祖傳的小眼睛,她能滿腦子溢美之詞才是怪事。

托著腮,她還在冥思苦想,人是回來了,但經曆過的種種像懸在腦袋上的利劍,時刻讓她擔驚受怕。一年時間過起來很快的,台閣的這個餿主意,現在怕是已經開始醞釀了。她得想想辦法,避免後來的一切再發生。當初她曾經苦苦哀求過太後,但鄢太後是那種油鹽不進的人,就算你磨破了嘴皮子,她三言兩語就能打發你——

“你不是長公主嗎?不是李家子孫嗎?有福你先享,有難你為何不肯當?為了西陵百姓犧牲小我,是你的責任。”

家國大義往頭上一扣,宜鸞就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西陵要守衛,最後獻祭了她,李家享福的又不止她一人。退一萬步,如果遠嫁渤海真能換來太平,那嫁了就嫁了,她也可以接受。但事實證明,渤海人壓根就沒想讓她活著,喝的藥不見好,在她病入膏肓的時候活生生把她折騰死……邊關所謂的休兵,焉知不是掩人耳目,預備最後決勝的一擊。

所以不能和親,千萬不能,在木已成舟之前,得防患於未然。

掃視殿上一圈,西陵身份最高貴的人都在這裡了。她要懂得靈活變通,以前沒用上的人脈,可以儘量利用起來。

就這麼胡思亂想著,下半晌的講學不知不覺又糊弄過去了,太傅宣布散學,收拾起書籍下了高台。

宜鸞的桌椅,在靠近殿門那一排,太傅下職必會路過這裡。不知是不是留了一份心的緣故,太傅的廣袖漂拂過去,她聞見了他袖籠中如藥如酒的香氣。隻可惜稍縱即逝,再回頭追尋,太傅衣袂翩翩,早已經走遠了。

課堂上的凡夫俗子們,這時才鬆懈下來,各自離座開始走動。少帝有政務要忙,臨走前仍不忘同宜鸞說兩句話,“阿姊怎麼又來遲了?今日要不是太傅手下留情,你又得抄一夜的《清淨經》。”

宜鸞抬頭看他,少年國君,眉眼間已有幾分淩厲,但對她的關切一如既往。

鼻子一陣發酸,她發自肺腑地說:“陛下,阿姊以後會對你好一點的。”

劫後餘生幡然悔悟,她覺得自己的心境真的不一樣了,與聞譽之間珍貴的親情,更需要仔細維護。

少帝很意外,用力地看了她兩眼,仿佛懷疑眼前人是不是原來那一個。

宜鸞耐著性子微笑,“怎麼?你不相信我的話?”

少帝忙說不是,眼裡果然流露出了天真,“雖然阿姊不是頭一次說這樣的話,但朕還是很欣慰,並且願意再信你一次。”

嘖,這是什麼態度,他好像很懷疑她的決心啊。

宜鸞笑意不減,眉毛卻豎起來,“阿弟,我以前難道對你不好嗎?”

少帝窒了下,“也不是……阿姊對朕很好。”以至於整個童年,一直籠罩在這位胞姐的陰影裡。

宜鸞的眉毛回到了原位,“好歹我們是至親手足,我還是很照顧你的。”

少帝遲遲點頭,不可否認,阿姊的照顧,確實讓他腰杆子粗壯。他的脾氣並不好拿捏,但因為年紀小,越是倔強,彆人越要整治他。尤其阿娘過世後,在華光殿經常受那些堂兄表兄欺辱,每當這時候,對他實施無理由鎮壓的阿姊就開始凶悍地處處維護他。照她的話說,她的阿弟她可以欺負,彆人敢對他高聲,她就打到那人發不出聲。

驍勇的阿姊,在華光殿所向披靡。有時候他不禁感慨,公主的身份困住了她,以她的身手不上陣殺敵,實在是西陵國的一大損失。

他的阿姊,一直秉持著一個信念,問題能在彆人身上找,就絕不反省自己。後來不管是他受了委屈,還是他賤嘍嗖先挑釁彆人,阿姊不問情由一律把人打倒。終於再也沒人敢為難他了,在他即國君位前,也沒有經曆任何至暗時刻。

如今阿姊很認真地說要對他好,他心頭一拱一熱,險些失態。但他是帝王,一言一行是西陵人的楷模,於是隻好咽下感動,裝出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

清了清嗓子,少帝負手道:“朕還有要事,先回去了。阿姊明日上課,千萬不要遲到。”

宜鸞說放心吧,“我記著呢。”

目送少帝離開,她這才轉頭向後望去。手忙腳亂收拾書匣的淩王世子頓住了動作,半帶驚恐地解釋:“我……我沒有彆的意思,我隻是想為太傅分憂,做個好學生而已。”

宜鸞起身走了過去,“要做好學生,學問長進才是要務。你那個識人的智慧,狗聽了都搖頭,這輩子怕是做不成好學生了。”

淩王世子眼見她來了,腳下不由退後半步,橫起一條手臂擋在身前,用最強硬的口氣,說出了最服軟的話:“這次算我對不起你,將來有機會,一定補償你。”

以前宜鸞是不屑於這種沒分量的補償的,她是長公主,她什麼都不缺。可是隨著時間推移,經受的磨難多了,發現人情這種東西,必要的時候很值得利用。

定眼看淩王世子,熟透的臉,平淡無奇,不過在眾多的李家人中,他是比較特殊的存在。他母親是彭昭王長女,嫁了位戰功赫赫的郡馬,郡馬在灞水之戰中立下奇功封了異姓王,他也借由這份關係,入了西陵最高的學府。

“表兄,”宜鸞換了個溫和的語調,“我有個問題想問你。”

淩王世子心頭砰砰作跳,平時她從來不喚他表兄,寧少耘長寧少耘短,向來沒大沒小。今天一反常態,有理由相信是黃鼠狼給雞拜年。這麼一想,越發忐忑,結結巴巴道:“你……你想問什麼?”

先前在課堂上,宜鸞快速梳理了一下時間,章和元年大公主出降,二年春,二公主也招了駙馬,她就成了獨一無二的倒黴鬼。但若是自己也出降了呢?總不能讓嫁了人的公主去和親吧!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快快把自己嫁出去,不管對方是瞎子還是麻子,能娶她就行。

再說這寧少耘是不成器了點,但家世不錯,人長得也還行。大不了等逃過這一劫再和離,她親自操持,給他娶個十全十美的媳婦就是了。

單方面安排妥當,宜鸞擺出了溫柔面貌,羞澀地睇了他一眼,“表兄,你說親了嗎?若是沒有,我有個人選,打算舉薦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