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1 / 1)

金鉤細 尤四姐 5822 字 6個月前

比如打碎的花瓶,要想修複,得把碎片一點點撿回來。

宜鸞花了老大的勁兒,才拚湊出知覺。腦子鈍重找不著方向,好在身體似乎有了依托,不再綿軟虛浮了。她能聽見窗外的鳥鳴,還有書頁翻動的聲響。眼前有光,緩慢地亮起來,直至填滿整個眼眶。

她的意識裡,逐漸長出了手,長出了腳。她很高興,其實相較起死亡來,渺渺茫茫世間無我,才是最可怕的。就是半邊身子麻得厲害,不知怎麼,使不上力氣。

一股桂花糖的味道飄過來,直衝天靈,很好,連嗅覺也恢複了。說不定再努把力,她能夠以另一種方式存在於天地間——

雖然那個“鬼”字,說出來不那麼招人喜歡。

曾經宜鸞很怕鬼,阿娘去世的時候,夜間要守靈,她既難過又恐懼,坐在棺槨旁,渾身像被釘住一般僵硬。現在自己也死了,才覺得鬼也不那麼可怕,至少自己肯定是個好鬼。

正思緒複雜地給自己定性,隱約又聽見了腳步聲。糊裡糊塗一頓猜測,難道是宮人來給自己添燈油敬香了嗎?剛才那股桂花糖的味道,八成是貢品,看來死後不算寒酸,還有人記得給她上供。

宜鸞真是個容易滿足的人,這點小事也能讓她欣慰不已。結果有人大力地搖撼她,炸雷般在她耳邊驚呼:“都什麼時候了,殿下怎麼還睡著?快起來,上課要遲到了!”

一頓攮,霍地把她掰直了。

麻感頓時從指尖直達腳趾,宜鸞不禁叫起來:“哎喲,我的手……我的腳……又要散了!”

驚惶間睜開了眼,一張大臉闖進她的視野,是氣呼呼的危藍。

危藍姓危,好彆致的姓吧?強勢又凶悍。果然她的人也如她的姓氏,充滿著刻板且嚴厲的味道。她是宜鸞和聞譽專職的管教姑姑,比宜鸞大了五六歲。五六歲而已,卻恍如隔著輩似的,連殿中監都要讓她幾分面子。

早前司宮台有個不識時務的少監調侃她,“危姑姑如此人才,叫這名字委屈了”,招來危藍狠狠地瞪視,“你爹給的姓,你說改就改了?”

危藍,當然不及上等翡翠值錢,但她這樣的出身不求第一,保個底也是人上人。所以她儘心儘力約束著宜鸞和少帝,既是受貴妃所托,也是忠於自己的職責。

反正宜鸞最怕她嘮叨,活著的時候避不開,可歎死後還要受她管教。

不過細思量,她並未跟自己來渤海國呀,在自己茫然無依的時候見到她,驚喜足以衝淡驚嚇。

沒有人能體會,死過之後忽然見到熟人的快樂和感動。宜鸞眼眶一熱,幾乎要哭出來,可危藍搶在她前面,打斷了她的感動,“手和腳散不散,臣不知道,臣隻知道您要是再不去上課,太傅的板子打在手掌心,那可是很疼的。”

宜鸞哆嗦了下,死也逃不開太傅的板子嗎?

不管那些了,先敘舊要緊。宜鸞伸手抱住了危藍的腰,嗚咽出聲,“姑姑,再見到你,真是太好了。”

危藍的橫眉怒目,在被她抱住的一霎軟化了,怔愣之餘不忘拍她的背安撫兩下。當然,說出來的話還是不太委婉,“睡了一覺,殿下神遊方外了?不管見到臣有多高興,您還是得去上課,反正臣是不會替您告病假的。”

宜鸞直起了身,心裡不由納悶,危藍怎麼還是這樣的態度?久彆重逢,她不該有些彆的表示嗎,還一個勁地催她上課!

她仰起了臉,“以我這境況,不適合念書,應該安心靜養才是。你看我的手和腳,才剛歸位……”

危藍的臉上露出奇怪的表情,“殿下,您到底在說什麼?”

宜鸞呆了呆,她剛經曆了生死,危藍卻好像並不在意啊。

艱難地轉動眼珠子,四下打量一遍,發現不大對頭,她分明死在了渤海,這殿裡的擺設,怎麼和礱城宮中一模一樣?

“排雲呢?”她問,“排雲在哪裡?”

危藍愈發覺得古怪了,“排雲昨日替殿下爬假山,撿毽子,摔折了腿,正在值房修養呢,殿下忘了?”

對對對,是有這事,但那是很久以前發生的了……宜鸞腦子混沌,一時轉不過彎來。

這時沙嬤嬤從外面進來,擦著兩手兀自抱怨:“這個排雲,上輩子是驢托生的,上個藥鬼哭神嚎,我的耳朵都快被她叫聾了。”說完才留意到書桌前的人,“咦”了聲道,“殿下,您又趴在桌上睡覺!立秋啦,再這麼下去要著涼啦,回頭太醫拿那麼長的針紮您,可怎麼辦喲!”

宜鸞目瞪口呆,沙嬤嬤和排雲都是跟著去渤海國的,經曆了那麼多,居然像沒事人一樣,實在讓人匪夷所思。

她站起身,踉蹌地拉住沙嬤嬤問:“婚儀沒辦成,我的屍骨怎麼處置?送回西陵了嗎?”

這下驚著了沙嬤嬤和危藍,兩個人面面相覷半天,最後得出一個結論:“殿下,您做噩夢了。”

做噩夢了……那麼真實的噩夢,一點一滴她都清楚記得,怎麼能是噩夢呢。

“不對……不對……我不是奉命和親去了嗎,死在了渤海國。”宜鸞百思不得其解,一會兒仰天一會兒頓地。難道老天爺待她不薄,又給她搭建出一個家,安撫她無所皈依的靈魂嗎?

“了不得!”沙嬤嬤驚叫起來,“了不得了,殿下中邪了!”

沙嬤嬤的呼號,引來了殿裡侍奉的其他人。

公主中邪可不是小事,立刻一雙紅漆筷子夾住了她的中指,來自北方的仉嬤嬤瞪眼恫嚇:“哪裡來的孤魂野鬼胡亂放肆,還不快滾,看把你扔進熱鍋裡,油炸了你!”

雞飛狗跳一通忙亂,宜鸞雖然想不明白,但熟悉的一切似乎都回來了,意外之餘,終於平靜下來。

眾人看她安分了,這才散去。其實危藍不相信鬼神之說,旁觀了半晌,皺著眉道:“我們西陵從來不與外邦聯姻,殿下想逃課,也該找個好一點的借口。”

什麼逃課不逃課,重要嗎?說起西陵不與外邦聯姻,那是祖輩的堅持。後來情況有變,鄢太後成了實際的掌權者,固有的規則,就是用來一一打破的。

冷靜一下,她問危藍:“現在是哪一年?皇帝是誰在做?”

危藍簡直覺得她糊塗了,“現在是章和二年,少帝治下。”

章和二年,台閣提出聯姻的前一年。

宜鸞終於厘清了頭緒,看來自己福大命大,老天爺給了她一個重新來過的機會,讓她自救,改變客死他鄉的命運。

思及此,高興得笑出來,果真命不該絕啊。她這樣的人,一輩子沒做過什麼壞事,本不該落得如此淒慘的下場。

然而快樂是短暫的,還沒等她笑完,危藍就讓人送來了書匣,恭恭敬敬道:“殿下,您已經遲到了,不消半刻,太傅該派人來請您了。”

被太傅管束的恐懼根深蒂固,若說宜鸞最畏懼的人是誰,非太傅莫屬。

不敢耽擱,匆匆忙忙出了門。她所住的雲台殿,和翊龍園隔著整個西宮,得穿過兩道大宮門,才能進華光殿。每到時間趕不及時,她就萬分氣惱,住得太遠,上學十分不便。她曾經和少帝抱怨過,想換個離華光殿近一點的地方居住,少帝當然不會拒絕,但得呈稟太後。

鄢太後對誰都很冷淡,就是那種全天下都欠著她十吊錢的態度,拿眼冷冷一瞥她,“我的德陽殿離華光殿最近,要不讓給三公主?”

嚇得宜鸞再也沒敢提這件事,住得遠些就遠些吧,早點出門問題也不大。

當然想是這樣想,實行起來莫名困難,每次自覺時間充沛,每次都要緊趕慢趕。

不過這次是真的事出有因,她出了趟遠門剛回來,能這麼快歸位,已經算她適應能力強了。反正自己是可以理解自己的,但願太傅也能講點道理。

急吼吼進了神虎門,抬眼朝西一望,華光殿前站滿了人,都是各宮各府陪同來的內侍。西陵對於宗室子女的教育,有十分明確的規定,人人都要習學到二十。就算是已經出降的公主,也得每日按時進來讀書,不得有半分懈怠。

老實說,先前讓她聯姻,唯一值得欣慰的就是以後不用再讀書。她天生不是讀書的料,坐在課堂上對她來說是種折磨,甚至連字,她到現在都寫不好。

太傅是不待見她的,差生自慚形穢心思敏感,縱然說不出哪裡受到過歧視,但她就是有這種感覺。因此即便太傅天人之姿,她也沒敢仔細看過他的臉。

課堂上又在論道,什麼知人智者,自知者明。太傅教授了他們兩年,已經摸清了每個人的根底,深奧的講學自有出眾的學生對答,這種簡單的,就交給資質平平的來表現。

好在帝學裡資質平平的占大多數,某種方面來說宜鸞並不孤單,和她一樣不長進的也有兩三位,譬如淩王世子。

他磕磕巴巴,答得艱澀異常,“就是說,能識人,是一種智慧。我們從孩童起,就要學會識人……那個,三歲起碼認得父母長輩,再大一些認得鄰裡師長,如此就是……就是智慧。”

主旨沒錯,但表述過於簡單,失去了論道的意義,連宜鸞都覺得不太行。

太傅背對著殿門,優雅的身姿好像不那麼澹寧了,“嗯”了聲,陷入沉默。

課堂上彌布凝重的氣氛,誰都不敢輕易出聲。檻外的宜鸞自然也不會挑這個時候進去,閃了閃身,挨到了門旁。

良久,才聽太傅的嗓音刀鋒過雪般響起,“世子這智慧,來得太簡單了。”

淩王世子急得直冒汗,那顆貧瘠的腦袋,實在想不出更有深度的解答。不過肚子裡的墨水不多,急智卻有幾分,一雙眼不知怎麼那麼尖,忽然發現了宜鸞,立刻如蒙大赦般報告:“太傅,三公主她又來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