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1 / 1)

金鉤細 尤四姐 6877 字 6個月前

礱城哪裡觀景最好?當然是望鶴樓。

站在樓上遠眺,很有一種神明俯瞰人間的感覺。

上年的冬天,比往年更冷,朔風吹得屋舍都沒了顏色,回想起來,記憶裡一片灰敗。但凜冬總會過去的,開了春,冰雪消融,草木繁盛,邊關的戰事也平息了……總之一切都在向好,一切都是常山長公主的功勞。

年輕的小女郎踮起足尖,在望鶴樓最高的欄杆上係了根紅綢,“今日花朝,我先前在杏花樹前祈願,怕老天爺聽不見,還是上這裡來,天爺爺聽得更真切。”

同伴係上了自己的彩絛,扭頭問:“你許了什麼願?”

小女郎一臉虔誠,“一願我阿姊嫁一位好郎君,二願三公主在他鄉平安。”

同伴發笑,“你與三公主很熟嗎?”

小女郎說不熟,“隻在她出城的時候見過她。可是我們全家都很感激她,因為有她和親,渤海國才與西陵休兵。你知道嗎,我阿兄前日回來了!他在邊關打了六年仗,我侄兒都不認得他了。這次回來,說是不用再離家了,我們全家能團聚,多虧了三公主,我看不光該為她祈福,更該為她建神廟、塑金身!”

同伴想了想,也認同,“我們西陵的公主,從來不與外邦聯姻,三公主是古往今來第一人。”

小女郎點頭不迭,“就是!三公主犧牲一人,造福西陵百姓,如此大仁大義,我要是她,一定覺得不枉此生。”

就在說話的當口,欄杆上的紅綢不知怎麼,被風吹落了。

小女郎補救不及,“哎呀……”伸手去抓,撲了個空。

紅綢翻卷著,越過一重重廡殿頂,奔向了繁華最深處。

長廊那頭,一個穿著團花圓領袍的宮人快步而來,雙手承托著一封信件,邁進大殿裡。

國家的中樞,每天都有商議不完的政務,賦稅、營田、城池、戍邊……臨朝稱製的鄢太後神情寂寥,信件送到面前,又被隨手放在了一旁。

長風過殿,吹得簾幔鼓脹。

未拆封的信件躺在奏疏上,字跡略顯醜陋,毫不起眼。

***

這鬼天氣,真是冷個沒完!

床上的宜鸞已經下不了地了,離開西陵,她就染上了風寒,一路咳嗽咳進了渤海上都龍泉府。

本以為天會越來越暖和,畢竟開春了,萬物該複蘇了,可誰知渤海的氣候與西陵不同,因為地處西北的緣故,這裡的冬天遠比西陵漫長。

艱難地望向門外,怎麼又下雪了!

宜鸞氣若遊絲,有些悲觀,“我還能看見太陽嗎?”

跟前的女官排雲說能,“殿下養好了病,臣在台階前擺上一張坐榻,鋪好褥子,扶殿下出去曬太陽。”

曬太陽,那麼簡單的事,如今好像也成了奢望。

“我身上沒力氣了……”宜鸞說一句,得喘上三口氣,人要不行了,自己是有預感的。

最近她老做夢,夢見的都是以前的事,譬如春天在宮城夾道裡飛跑放風箏,夏天搖著小船采紅菱。若說她寥寥的前半生,雖然以混日子為主,但也有她的曲折和快樂。

她和少帝是一母同胞,先明達貴妃所生,明達貴妃薨逝那年,她十三,少帝十一。當時爹爹癡迷於年輕的鄢皇後,即便鄢皇後整天擺著一張臭臉,爹爹也極力討好。鄢皇後入宮年月不長,沒有子嗣,爹爹就把少帝送給了她。姐弟短暫分離,生離死彆般哭了一晚上,結果第二天宜鸞就想開了。弟弟還是她的弟弟,送到鄢皇後那裡,前途肉眼可見地開闊。將來有了出息,就憑這份姐弟情深,也可以確保她一輩子吃穿不愁。

她是這樣認為的,少帝當然也沒有異議。後來爹爹駕崩,少帝登基,宜鸞還在仗著身份有恃無恐,誰知長公主沒當上兩年,就被送來和親了。

人生啊,好像總有很多始料未及,做不了命運的主,得虧她還有一個好身體。曾經她以為活到八十歲不成問題,誰知這趟千裡之行又一下子擊垮了她,她再一次失算了,龍泉府的春暖花開,她是盼不來了。

歪在引枕上,臉頰發燙,這種燙一直蔓延進腦子裡,她昏昏沉沉問排雲,“聞譽收到信了吧?”

這時候信念很重要,排雲說:“肯定收到了,陛下想必也在思念殿下。”

光是思念不頂用,宜鸞在乎的隻有一點,“他會來接我嗎?我病成這樣,就要死了。”

心裡的希冀不切實際,她也知道。果然排雲沒有順著她的意願說,避重就輕道:“殿下隻要按時吃藥,就會好起來的。殿下以前從不生病,身底子好著呢。”

宜鸞歎了口氣,眼神空洞地望著門外。少帝還沒親政,做不了主,兩國聯姻也不是他決定的,是鄢太後的意思。西陵和渤海國常年交兵,要想止息兵戈,聯姻是最快最便捷的手段。犧牲一位公主的一生,運氣好,能換來十年太平。十年太平,對當權者來說,實在很合算。

猶記得離城那天,百姓滿含熱淚,山呼萬歲,人人把她當英雄,但誰也不在乎她心裡的想法。

排雲對此同樣避而不談,今天終於忍不住了,蹲在腳踏上問:“要是能選,殿下還願意來和親嗎?臣聽說渤海國撤兵了,不會再打仗了。”

宜鸞覺得喪氣,什麼叫“還”?自己從來沒有願意過。

遲遲調轉目光,她喘了口氣,“我現在……命懸一線,感受不到榮耀。”邊說邊合上了眼,“誰愛來誰來……反正我不來。”

她想回家,死也要魂歸故裡,但路途太遙遠,她怕是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不過渤海國君倒沒虧待她,依照規製很隆重地接待了她,除了站得很遠怕被傳染,一切也算體面。給她安排了奢華的宮殿,派醫術精湛的太醫替她治病,還親口承諾,仲春時節就迎她做皇後。

算算時間,仲春將至,渤海國的仲春,枝頭還掛著冰霜呢……真是讓人絕望啊。

宜鸞昏昏沉沉地,又睡了過去,早說這渤海國克她,連藥都不起作用。

也不知睡了多久,一個女子的嗓音飄進來,語調謙卑地和排雲商議著:“聽說殿下的病好些了,宮中已經開始預備婚儀了。陛下派臣來,看看殿下可有什麼吩咐。渤海國與西陵的儀製不同,殿下若有想法就告知臣,臣向陛下回稟。”

排雲憂心忡忡,回頭望了眼,“殿下還未大安,婚儀勞頓,恐怕經受不住。”

女官聞言正了正臉色,轉而又換上和軟的語調,掖著兩手道:“兩國聯姻,大局為重。殿下身體雖然不豫,我國卻要信守對西陵的承諾,先完婚,再封後,以保兩國百年之好。所以還請殿下勉為其難,到了日子,請太醫用參湯吊著,至少見過百官,也算有了交代。”

他們隻要交代,不管人死活,陪同宜鸞來渤海的傅母心裡著急,想了想道:“這樣吧,請陛下移駕,來看望我們長公主一眼。若是陛下覺得長公主的身體能應付,婚儀就照常舉行。”

可惜這話並未得到認可,那女官笑著,微嗬了嗬腰道:“西山皇陵建成,陛下親自查驗去了,不在宮中。臨行前命臣督辦,臣也是奉命行事,不敢怠慢。”

傅母抿緊了唇,知道再商量也是枉然。自從長公主進了龍泉府,她們見過許多渤海女官,唯獨面前這位,和尋常的不一樣。她容貌姣好,嘴上客套,眉眼間卻暗藏淩厲。

傅母隻得退一步,“不知內人怎麼稱呼?”

那女官笑了笑,“嬤嬤喚我銀綢就是了。”

銀綢啊,大名鼎鼎的銀綢。

她一走,傅母就拉著排雲到了宜鸞床前,壓聲說:“咱們須得留意此人,據說她是國君跟前最得意的女官,自小給國君伴讀,與國君青梅竹馬。”

宜鸞一聽這種消息,精神就振奮,腦子裡已經描繪出棒打鴛鴦的場面,甚至開始愧疚自己的插足。

傅母對插著袖子,繪聲繪色,“不是我說,有些人啊,隻消一眼就讓人看出不一般。那個什麼銀綢,臉上的算計都快溢出來啦。”

宜鸞一直好奇,人的性格,果真能影響面相嗎?遂打起精神問:“那嬤嬤看……我呢?”

傅母視線飄忽,尷尬地笑了笑,“殿下也不一般……嗐,不一般地純良。”

宜鸞品咂了下,沒猜出是褒還是貶。

話題很快岔開了,言歸正傳。婚儀推脫不得,到了人家的地界上,人家說了算。傅母能給的隻有安慰,“民間有種偏方,一個人病得久了,就給他結一門親,拿喜氣來衝煞氣。我想,渤海國君好賴也是一國之君,一國之君來給殿下衝喜,不愁殿下病體不能康複。”

願望是好的,聽上去也有幾分道理,難以說清究竟是不是冥冥中有神助,宜鸞的病情居然當真好了一些,起碼高燒退了,能喝下半碗粥了。一瞬讓所有人都燃起希望,隻要再好生養一養,必定可以痊愈。

然而,普通人家的婚禮尚且讓人累脫一層皮,何況帝王家。

宜鸞居住的寢宮,忽然間人滿為患,即便是壓著嗓門說話,也還是嘈雜喧鬨,讓人不適。

負責為她梳妝的宮人來了一撥又一撥,嫌她身上有病氣,不顧阻攔給她擦身,然後架起她,一層接一層給她套上了冰冷的嫁衣。

宜鸞被折騰得半死,放回圈椅裡時,腦袋都耷拉了。她們見她萎靡不振,就給她喂參湯,然後綰發,一頂沉重的赤金發冠扣上她的腦袋,像擺布偶人一樣。

西陵人急得大喊:“我們殿下病體未愈……”

喊聲淹沒在了人堆裡,渤海人笑嘻嘻一語雙關,“快完了、快完了……殿下是我渤海國皇後,禮不可廢。再說婚儀就是累人,臣等已經儘量精簡了,否則起碼繁瑣十倍。”

宜鸞隻覺奄奄一息,一口氣吊在嗓子眼裡,隻要一記大的顛動,這條命就交代了。

將死之人,臉色不好,白裡泛著青灰,需要用更多的粉來遮蓋。梳妝的宮人就反反複複給她上妝,擦完胭脂,再抹上鮮紅的口脂,如此一遍一遍,精雕細琢。

排雲實在不能忍受了,使儘力氣推開了那些阻攔的宮人,氣急敗壞痛斥:“你們想害死殿下!什麼兩國交好,全是假的!”

她們吵吵嚷嚷之際,宜鸞忽然感覺掙脫了束縛,能夠看清每個人的表情,甚至她們唇齒間半遮半掩的嗤笑,她都能聽得很真切。

難道是衝喜見效了?正疑惑,接下來排雲的一聲驚呼,把她嚇出了一身冷汗。

回頭看,才發現自己原來還躺在那裡,眼睛是閉著的,一張臉濃妝豔抹,詭異地鮮煥,乍見令人駭然。

宜鸞呆了一陣,知道一切無可挽回了。其實明明已經見好,卻被渤海人借機一頓盤弄,到底還是丟了小命。

像她這樣死在新婚當日的和親公主,堪稱鳳毛麟角,年紀輕輕死得窩囊,身後事怎麼放得下!她好奇活著不能回西陵,死了,屍首可以送歸礱城嗎?還有渤海國趕工完成的西山陵寢,不會是為她準備的吧!

滿腹狐疑,她得繼續觀望觀望。可惜這縷神識太羸弱,迎面一個膀大腰圓的人形撞過來,一下衝散了她。

她眼前一花,四分五裂,連懊悔都來不及。

這輩子的事,看來再也顧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