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1 / 1)

多年以後,當面對撫山君的殺戮,謝依會想起妹妹謝仙兒帶她去看撫山君的那個雨天。

謝依曾經走失過。

儘管是謝家的大女兒,因著十二歲那年的意外失散,導致她十六歲才被謝家認回來。

那時的謝家,已經有了另外一個乖巧可愛的女兒,喚作謝仙兒。

流落在外四年,她回到謝家的時候,已經物是人非。

數年前,母親便因著她失蹤大受打擊死去。母親死去沒多久,謝依的哥哥亦是失蹤了。

親爹將私生女謝仙兒接回謝家,成了謝家堂而皇之的大小姐。

謝依在謝家,成了那個多餘的人。

親爹將一切怪罪在她身上,母親的死去,哥哥的失蹤,都是因謝依而起。

十六歲的謝依忍受著爹爹的指責,將一切的罪責攬在自己的身上,她愈發沉默,愈發卑微。

她試圖去討好爹爹,討好謝仙兒。

她將所有能做的討好都做了,像是沒有骨氣,沒有臉皮那般搖尾乞憐,卻依舊被肆意辱罵,被隨意指使,像是謝家多餘的人。

直至謝依結金丹時,這種難堪的局面,突然變了。

她結金丹出乎意料的失敗了。

謝依的天賦很強,這點在她出生的時候,謝家皆知:她是極為純粹的水天靈根。

中州大陸能修行者,皆數有天生靈根。

靈根分為數種,以五靈根最雜,單靈根最強。

修仙中人常常苦惱靈根數太多,花費大量的靈石求得洗髓丹,洗去多餘的靈根,卻依舊與天生單靈根有天塹之彆。

所以,謝依的水天靈根,便是最強靈根,修行速度比尋常人事半功倍,足以預見她日後修為。

謝依十二歲失蹤之前,是煉氣期,而當四年後她回到謝家的時候,即將結金丹。

變故便發生在謝依結金丹的前一日。

前一日,謝仙兒不小心將她引入到了一處未知的秘境中,那處秘境裡,是鋪天蓋地的土係靈氣。

整個秘境中,僅僅有土係靈氣。

她本是水靈根,土係最為克她,等她終於在第二天出了秘境,尚未驅除體內的土係靈氣,金丹之雷劫驟然而至,她結的金丹水中夾土。

金丹不純,導致她失去了對靈氣的感應。

這種事情並不少見,需要驅除金丹雜質,重新結金丹。

隻是需要恢複的時間因人而異,也許是幾十年,也許是數百年。

失去了靈氣,謝依連最後的驕傲都沒了。

不久後,謝仙兒來找她,說既然謝依現在用不上,不如將金丹送給有需要的人。

謝仙兒來求她。

謝仙兒想要討了金丹去,不是給自己,而是想給撫山君。

那時的撫山君還不是昆侖掌門,他隻是昆侖弟子薛撫山。

昆侖弟子舍生忘死,斬妖除魔,在修仙界赫赫有名。

有名的隻是昆侖,薛撫山籍籍無名,並且,他前途黯淡,已成絕境:

薛撫山與昆侖掌門一同墜入秘境,為了救下自己的掌門,他的靈丹已碎,廢人一生。

除非……有土水雙靈根金丹,方才能改變他的命運。

謝依因意外鑄造的水土雙靈根,恰恰好能救撫山君的修仙之途。

因著討要金丹之事,撫山君親自來見謝依。

謝仙兒帶著謝依前去見他。

謝仙兒一時手誤,將謝依的油紙傘用靈氣打碎了。

謝依被雨淋的狼狽,濕漉漉的烏發貼在臉頰。

彼時青山霧雨,玉橋臨仙。

橋的另一端,撫山君持青色油紙傘而來。

青衫男子,身姿挺拔,仿若謫仙降世。

他一步一步地走到她面前,將冷到發抖的她籠入一片安寧。

他說,“若你以金丹相贈,我便以己身為聘,永結連理。”

“往後餘生,為你遮風擋雨,相伴到老,再無憂慮。”

謝依無法拒絕。

——看到撫山君的第一眼,她便淪陷了。

謝依心想,從此之後,她有了夫君。

以撫山君為靠山,被撫山君庇佑,將一切交給撫山君,諸如金丹,諸如性命……似乎沒什麼不好。

謝依與撫山君定下婚約,當日兩人便換了金丹。

第二天,謝依還沒有從昏迷中蘇醒,撫山君便急匆匆地趕赴昆侖。

他的回歸,引起了修仙界近十年的第一場大震動。

昆侖掌門在秘境中身受重傷,不久溘然長逝,而救了掌門的薛撫山,成為了新的昆侖掌門。

從此之後,中州大陸隻知撫山君,而不知薛撫山。

而後數年,謝依沒有再見過撫山君。

她後來才明白撫山君的“相伴到老”是什麼意思,他會等失去金丹的謝依老死,為她收屍罷了。

凡人壽數不過幾十載,撫山君當然等得起。

很快,謝依便得知撫山君的身側,常常有一嬌俏少女相伴。

那個少女,乃是謝仙兒。

從此之後,謝依便越發自卑與陰暗,她想儘了一切辦法,所求的不過是一個撫山君。

比如成魔,比如殺戮。

她成了中州大陸最讓人聞風喪膽的魔。

不擇手段,愈發癲狂。

再無回頭之路。

很久之後,她思考為什麼她會如此不理智,直至在深淵了天書,她才明白,那叫既定的命運。

而那個命運,叫做惡毒女配。

……

赤烏靈力灼燒謝依的周身經脈,她不知道自己忍受了多久,往日的一切猶如走馬觀花,在她的眼前一一閃過。

撫山君心知肚明謝依的眼前隻有絕路。

當年謝依失去金丹,經脈卻是完好的,所以才能以身成魔,而後當擒拿魔頭謝依之後,撫山君將她全身經脈俱都廢除,她便成了徹底的廢人。

她再無修行可能。

就像是當年撫山君要熬死凡人謝依那樣,他亦是打算熬一熬如今的謝依。

撫山君隻是緩兵之計,他會想儘一切辦法殺了她。

可是謝依不肯死了。

她要在中州大陸,找到一條屬於自己的生路。

“誰說……”

謝依努力讓自己的保持清醒,“誰說……中州大陸僅僅隻能使用星辰靈力呢?”

謝依以赤烏為丹,是個極為瘋狂的想法。

修仙大陸從未有人如此操作過,原因有二。

一是天書降世以來,對月修行,參悟天地,吸引天幕星辰靈氣,方可洗髓結丹,這乃是整個修仙界的共識。

沒有人會質疑天書的權威,自然便不會質疑以此為基礎的修行方式。

二是太陽之力本就霸道凶殘,在天書尚未降世之前,也不是沒人嘗試過對日修行,不免都失敗了,且死狀淒慘,連屍身都沒有留下,從經脈開始燃燒,身體皆數化為灰燼。

謝依在深淵之時,亦是被逼到神誌不清,才會冒出這樣瘋狂的想法。

沒想到竟然成為了變數。

使用赤烏靈氣已經是匪夷所思,更彆說以赤烏為丹。

謝依的想法很簡單:既然我沒有,那麼我便想辦法有。

既然世人望月吸收靈氣,引月氣洗精伐髓,積累足夠的月之能量結金丹,那麼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金丹不過是承載月之靈氣的中轉站。

謝依已經沒有了中轉站的可能,那麼她便不要這個中轉站!

丹田裡,是淡淡的赤色金烏靈氣。

謝依的經脈皆數廢掉,赤烏之力運轉的時候,根本沒有按照原本的經脈運轉軌跡而行,而是逆行!

經脈逆行,本必死無疑,謝依卻依舊好好的活著。

逆行的赤烏之力灼燒謝依的全身經脈之後,僅僅剩下一滴水大小的靈氣,那些靈氣努力地想要凝結在一起,試圖變成一個虛擬的金丹。

……她的設想成了!

反向運行九十九周天之後,謝依的丹田裡有了指甲蓋那麼大的赤烏靈氣。

儘管不能與她成魔時候的靈氣相比,卻也足以打開天書令了。

有了靈力之後,謝依終於可以將攢到的一點靈氣注入天書·昆侖令中,瑩白令牌之上,一層淡淡的赤色靈光閃過,昆侖令上便出現了幾行小字。

出乎意料的是,上面顯示的“昆侖”二字,緩緩的隱去,隱藏在深處的字跡終於顯露:

——奉天。

謝依看著上面的兩個大字,疑心自己看錯了。

“奉天”?

她想起來,自己是聽說過這個名字的。

如今中州大陸以聖都為尊,世人皆數拜倒聖都腳下,若是生在聖都,長在聖都,便是連天下第一宗門昆侖都看不起。

時日久了,不免有流言,說在神都之前,曾經有過一次戰亂,那時的神聖之地,乃是奉天。

奉天在何地?

沒人知曉。

傳聞終究隻是傳聞,聖都依舊在中州大地牢牢屹立。

並且將永遠立在這片大陸之上。

謝依的手指摩挲著天書令,小字上寫著,得此天書令者,乃為掌門。

天書令隨著謝依的心念而動,上面浮現起虛擬的地形圖,謝依驚詫的發現,昆侖竟然與禁地平分秋色。

隻不過禁地的圖上,籠罩著一層淡淡的煙霧。

謝依抬起手指,將煙霧驅散,禁地的全貌便顯示出來了。

這樣總覽的看去,禁地幾乎是與昆侖規模等同的宗門,除了破敗之外,沒有任何毛病。

她心頭升起一個荒謬的念頭:昆侖在鎮壓奉天。

赤色靈氣即將耗儘,天書令的靈氣黯淡起來,很快,它便陷入到了休眠中。

謝依半晌不語,她若有所思。

當年,撫山君擒拿魔頭謝依之後,並沒有讓她那麼容易的死去,他想儘一切辦法,要完整的拿出與謝依融為一體的昆侖令。

他有多懊惱與憎惡謝依將兩人換丹一事公之於眾,便下了多麼重的手去折磨她。

可她不肯交出來。

那年,謝依用儘一切辦法,想要撫山君回心轉意。

她將昆侖新人掌門撫山君背棄未婚妻之事,告到了聖都。

擊鼓鳴冤,中州皆驚。

初登掌門之座的撫山君,隻好在眾目睽睽之下,以昆侖掌門令為誓,道絕不負謝依贈丹之情。

謝依拿到掌門令,當眾將它與自己的心脈融合。

那時的她,以為自己得償所願,完全沒有看到撫山君眼底的陰鷙。

謝依回過神來,她站起身,看向昆侖禁地。

濃霧已經散去,露出了它的真面目,昆侖禁地的全貌……竟然是這樣的。

畫廊樓宇,規劃清楚,隻是肆意生長的灌木草叢遮擋了它們的本來面目,幾乎與建築物融為一體。

古樸而破敗,這裡的建築群,竟然不比昆侖遜色多少。

這裡被廢棄封存了後,第一次在天地之間展露全貌。

昆侖令確實救了謝依一命,如今,謝依打算用昆侖令,在昆侖的對面,建立起一個全新的宗門。

天書殘頁中的人,並不止她一個。

藏書閣。

殘破,衰敗,鼻尖縈繞腐朽的木頭味道。

輕輕吹落厚厚的吹塵,謝依找出了筆墨紙硯。

她跪坐在藏書閣的地上,毛筆懸空,遲遲沒有寫下新宗門的名字。

她建立的宗門,該叫什麼好呢?

——誰人滅我,我便滅誰。

她提筆,終於寫下二字:

“滅門”。

至於招收弟子啟示的落款……

她緩緩寫了謝字後,名諱第二個字的第一筆,卻始終落不下來。

這一生,依從謝家,依從撫山君,依從……讓她吃儘苦頭。

她落下一個“一”字。

謝一,天下第一的一。

從此之後,再無謝依,唯有謝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