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月(1 / 1)

我見觀音 雕弦暮偶 7141 字 6個月前

一般飯後會上果脯,但今夜點心裡,居然有新鮮的瓜果。

也不知是從南方何處,快馬加鞭送來的。

鎏金萃玉冰盤,盛著被雕刻成花蕊的不同果肉,恍若堆起了一捧春色——

而這隻是琳琅宴席裡,再小不過的一道飯後餐點。

宣榕回過神,搖頭道:“這是章平故意擺給我看的。否則,他大可以將晚宴設在明日,忙完政事後。”

方才是在想,京中怎麼突然要這麼多卷宗。

一連想到幾個敏感可能。

但這不便與外人說,於是,宣榕隨意指了指果碟,嗓音溫和道:

“方才在算細賬。郡守年俸不過兩千石,各地米價不同,但約莫一千兩。今兒這頓宴席至少百兩,所以不會是章大人自掏腰包,至於公使錢麼——”

宣榕笑得無奈:“按照隴西的銀稅收支,一年能撐得起三場吧。”

耶律堯不置可否:“這不正說明大齊國力鼎盛麼?”

“盛極易衰。”宣榕毫不避諱地道,“更何況,這種規格宴席,一年不可能隻有三場。其餘開銷呢?很多時候上面人下來巡視,又喜歡……”

她不想將火氣擺上明面,及時頓住,若有所感地偏過頭,看到耶律堯正專心聽她說話。

青年側臉輪廓精致,在下顎處收起一道鋒利的弧度,而他眉骨深邃,有幾分高冠華服也壓不住的野性。

但眸光卻是專注的。

即使沒看她,看向的是對面坐席外的籬柵攀花。

見她停住,方才慢吞吞轉過眸子:“怎麼?”

宣榕歎了口氣,道:“給你看個有意思的吧。”

說著,她撚了幾顆藍色莓果吃。

許是這種水果太小,色澤不豔,在果盤裡是作為陪襯落底的。量也不多。

於是,宣榕吃得很慢很仔細,一副喜歡極了的樣子。

章平很快就注意到了,使了個眼色給下人,耳語幾句。

不出片刻,一大碟莓果就送到了宣榕席位上。

在場無人不是把酒言歡,推杯換盞,宣榕卻有幾分索然無味,她將玉盤一推,對耶律堯道:

“上有所好,下必效焉。你信不信,最遲明日,甚至今夜晚間,狄道城內所有的莓果,都會被送到我房間?”

在十成十把握下,“你信不信”這種話,本身沒有任何詢問的意思。

宣榕就沒想過在對方口裡聽到第二種回答,但沒想到,耶律堯偏偏來了那句:“不信。”

宣榕:“……”

耶律堯不動聲色道:“來打個賭?我賭不會。”

宣榕哭笑不得:“……你一定會輸的。”

耶律堯屈指,隔空點了點昔詠道:“那不一定。昔詠的紫電不是被我折了麼,按理說,我該賠她一把劍。要是這次賭贏了,一筆勾銷如何?”

見他堅持,宣榕捂額:“行。”

卻閉口不提若她贏了,賭注如何。

她沒有將這場打賭當真。

而上方,雖說算不上賓主儘歡,但明面上氣氛也都到了,每個人都能做到虛假的其樂融融。

直到有人狀似無意地說了句:“聽說昔帥早年遊走江湖,曾與野狗爭食,真的假的?”

在場微微一靜,唯有樂舞鼓點如雷。

“有野狗朝我吠。”昔詠穩坐泰山,好像話中主角不是她,“我把這畜生皮給剝下來,做了那年過冬的皮草。”

說著,她指了指身後長劍,露出尖牙一笑:“當時用的這把劍,大人可想觀摩觀摩?”

另一人接過話:“不敢不敢,誰不知道雙劍出,必見血,折煞我等了。”

又道:“也聽人講起過,昔大人剛入行伍,是女扮男裝,和糙漢們同睡一張床,居然沒被人發現嗎?”

“怎麼沒有!我記得當時那事兒鬨得大——”

眾人用一種不懷好意的目光,看向這位幾如神話的女帥。

很奇怪,若她是男人,那她忍辱負重、為族伸冤,可以叫做“仁義”,她殺伐果斷、登青雲梯,可以稱作“痛快”。

“他”可以是所有人的楷模。就算有對“他”作風不滿,也能就事論事讚“他”一句梟雄。

可惜她是女子。那她被同舍士兵發覺身份,被人威脅非禮。

反倒是所有人喜聞樂見的飯後閒談了。

哪怕當事人倍感冒犯,也能用“酒後失言”輕輕蓋過。

可昔詠並不是那待宰羔羊。

她不急不緩地飲儘杯中酒,然後將酒杯一扔。

白玉瓷盞與杯盤相撞,碎玉聲裡,昔詠一字一句森然而道:“諸位,說完沒有?說完,輪到我了。”

“當時一號八人,論箭術,射箭比不上我,論兵法,沙盤敵不過我。隻能扭扭捏捏地揪著雌雄不放,下了藥想睡我。怎麼,我該給他們這個臉?”

宣榕很安靜地斂眸聽著。

在逐漸寂靜的氛圍裡,忽然看向章平。

她那雙杏眸,色澤極淺,純如清潭,平素總是恬淡,這一眼卻含了冷然警告:

“章大人,聽說那一日昭平郡主剛好在,她說,‘為將士者,當以軍功論刑賞’。言下之意,無論男女,都該就事論處。所以這七人因下藥殘害同僚,被戚將軍逐出軍營,昔大人下手過狠,也被杖責十板。這事兒能算揭過去吧?”

章平猝不及防被點了名,他僵了僵:“是……”

宣榕淡淡道:“我看諸位大人揪著不放,還以為對郡主和戚將軍的處置不滿呢。”

章平過了好半晌,才找到自己的舌頭:“不敢不敢。容……姑娘所言甚是,是我們酒後失言了,該罰!該罰!”

這場晚宴,以各方心懷鬼胎結束。

新月漸滿,晚間,宣榕一行人回到下榻的驛館。

昔詠仍舊莫名其妙:“章平有毛病吧?!搞得和我有殺父之仇一樣!一晚上喝酒就沒痛快過,時不時綿裡藏針來兩句,我還不好太甩人面子,怕落個肚量小的大帽子。”

宣榕想了想:“蕭越是他老師,也是那年春闈座師。”

昔詠還是想不通:“死的是我家裡人還是他蕭越?他審案想著賣人情,做成死案的時候,有想過彆人無辜嗎?!”

容鬆容渡很識趣沒敢說一句話。

一人領一間房舍去睡了。

好在昔詠也沒撒酒瘋的習慣,將宣榕安頓好後,也去盥室洗乾淨酒味。

換了身乾淨衣服,提劍準備來給小郡主守夜。

這時,有馬車匆匆趕來,車簷上掛著郡守的牌子。昏黃的馬提燈火,在車夫的手裡暈開。

昔詠:“……?”

她愣了愣,見車夫一路小跑過來,細聲細氣道:“昔大人,我家老爺說隴西窮鄉僻壤,不比望都來得繁華舒坦,讓小的來給貴人送點東西,好歹緩和緩和。”

一陣忙活後,蠶桑被褥,絲雲軟枕,幾件綢緞衣物都被搬上驛站二樓。另外是幾個小匣子的胭脂水粉,說是當地特色。還有一個方方正正的大箱子。

觸手冰涼。

宣榕打開一看,裡面碎冰鋪陳,上面是一層一層的藍果。

飽滿晶瑩,像是滿箱暗藍色調的珍珠。

她意料之中地苦笑一聲,對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昔詠道:“無事,想來是我在宴席上多吃了幾口,章平以為我喜歡呢。昔大人你把它們都退回去吧。”

等昔詠滿頭霧水,領命走後,宣榕才推開窗,對廊外的人道:“你什麼時候在這的,也是被馬車聲吵醒的嗎?”

月色下,耶律堯正靠著廊柱,垂著眼,瞥了眼那道匆忙騎馬奔走的身影,看不出神色地道:“沒睡。怪不得昔詠對你如此恭敬,原來你也有恩於她。”

“我那時七歲,什麼也不懂。”宣榕無奈極了,翻這些陳年往事,甚至會讓她些微忸怩,“真的。我就隨便瞎說的。”

耶律堯卻認真道:“對你而言是微不足道一句話,對她來說,說不定是價值千金的救命言。”

宣榕真的不想再提這件事兒了,便輕輕轉過話頭:“打賭你輸了哦,章平剛送來一大箱子藍果,我讓昔大人送回去了。”

耶律堯“嗯”了聲:“我看到了。我會賠昔詠一把好劍。除此之外,你還要什麼?今兒宴上,你沒說賭注,那就當什麼都行吧。”

宣榕:“……不用了。”

耶律堯卻擺了擺手,轉身回房去了,也不知道聽到還是沒聽到。

他夜間總是情緒淡淡,像在壓製什麼,話也少。

宣榕沒打算叫他,以為此事就此揭過。

所以,第二天燦陽高照,青年遞過來一把匕首時,宣榕近乎是疑惑道:“這是什麼?”

“很久之前煉的一把匕首。”耶律堯拇指在把側一扣,鋒刃出鞘,“看看?”

這把輕盈的匕首,有著樸實無華的刀鞘,隻有在打開時,銳利感才撲面而來。

雪亮的刀面上,刻著“見月”二字。

恍然真如明月在天,月照千裡。

如見月色。

宣榕有那麼一瞬間,是心動的,但這本就是個必輸無疑的賭,耶律堯擺明兒給她送匕首。

無功不受祿,沒道理收下,她唇齒微張,拒絕的話還沒說出口,就聽到驛站下吵吵嚷嚷的聲兒——

“求各位大人了,讓我見見章平吧——他就算不要我這個糟糠妻也就罷了,他還是我孩兒的爹啊!”

那是一位蓬頭垢面的仆婦。

身旁,一個稍微乾淨些許的,九、十歲的孩童,正局促絞著手,似乎不太習慣在大庭廣眾之下的目光。

宣榕也看了過去。

她微微蹙眉,就聽見耶律堯差不多說出了她心中所想:

“章平兒子?這麼俊俏的小孩兒,長得和他那面團樣有丁點像嗎?”